第102章 路有冻骨(一)
他的眼前一片黑, 眩晕,血腥味从嗓子里倒灌出来。那是他的血。胸口还在闷闷的疼,真走运, 那一剑扎得很准, 但是他胸口塞了一本册子,虽然剑尖扎进了肉里, 但是终究被挡了一挡,否则他已经当场毙命了。 他的手指一次次扎进混着雪的泥土里, 把自己往外挪。 这是到外面了?不错, 寒风一阵一阵, 夹着雪花,吹得脸上生疼。 远远的有爆竹声响个不停。爆竹声?是啊……爆竹声,马上要过年了。今天该是小年了?可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都快要死了。 不!他不甘心!凭什么死的是他!他不想死!他还想活下去! 他扒在地上的手指更加用力了。 手指甲好像折断了, 涩涩的难受,应该塞满了土。哦,还有雪,地上可真凉了, 只有胸口是热的,血是热的……那个人追上来了吗?他惶恐地加速挪动自己,那本册子已经穿透了, 再来一次肯定经不起了。 身边仿佛响起了幽幽的叹息。 是他的错觉?他紧张地竖起耳朵,侧过头。“别杀我!别杀我!”没有人回答,寒风呼啸,他仿佛在和死神对话。“为什么要杀我?”他大声质问, 热热的液体顺着面颊落下来,有的流到了嘴里。苦的。是眼泪吗?他竟然还有眼泪? “我先来!我先来!你比我大,你要让着我!” “不嘛,让我先来!我是姑娘家,你才该让着我!” “都别吵了,你俩一起来,赶紧点了,一会我娘又催我回家了!” 孩童的嬉笑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仿佛近在咫尺,紧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炮竹响。他们多开心啊,他就不曾有那么开心的时候。他们离得那么近,会听到他的声音吗?他停止了挪动,努力把身体往破旧的衣衫下缩一缩。 真冷啊…… 胸口也不再热了。眼前的黑暗似乎在渐渐消失,那个世界,模糊又陌生。 他似乎又听到了隐隐的叹息。 一连三日的落雪把宅院装点成雪中仙境。夏天舒在雪中舞剑,银色的剑身在空中画出圆弧,每一片飘落的雪花都被他银亮的剑尖劈成两半,继续飘落,或是变成水汽,凝结在剑刃上。 他脚下的那片雪已经化净了,露出黑色湿润的土壤。身体越来越热,隐隐沁出汗珠,和雪水混在一起,沾在衣衫上。 打完一套剑,他才收手,往屋子里走。屋子里烧起了火盆子,热腾腾的,桌案边的一大一小还在专心写字。“睿叔!你你你,你这一笔写歪了!”小小的孩童被棉衣包成了个团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叔叔。他叔叔的目光却已经黏在了走进屋的人身上。“天舒兄,练完了?” “嗯。”夏天舒忍不住放松了表情。 “你先自己写着。”叶思睿给叶旷丢下了一句,就快步迎上去,帮夏天舒把湿透的的外衣脱下来,嘀嘀咕咕地说:“你也真是,干嘛非挑下雪的时候练武,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办?”脱下衣服,他把备好的干净棉袍递给他,“快穿上。” 夏天舒忍不住说:“我身体哪有那么弱。”看着叶思睿,他又把分辨咽下去,乖乖地穿上衣服。 叶思睿看他听话才满意地点头,又扬声道:“旷儿,把备好的汤婆子拿来!”叶旷丢下笔,蹬蹬蹬地跑到床榻边,把被窝里灌满了热水的铜壶抱出来,亲自递给夏天舒抱着,一面还忍不住揶揄:“睿叔还教我专心致志,自己走神的倒快。” “不得了了,这才念了几日的书,就敢教训叔叔了?”安顿好夏天舒,叶思睿拎着叶旷回到几案边,“你师父回来,你自己不知道孝顺,还麻烦叔叔,你不该反思一下吗?” “我觉得睿叔可比我婆婆妈妈多了。”叶思睿小声嘀咕道。 “臭小子,说什么呢你?”桌案上放着写好的福字,还有一些空着的洒金红纸。叶思睿之前一直在握着叶旷的手写福字,笔正摊在一边。他想都不想,抓起狼毫,便往叶旷鼻尖上一点。 “睿叔!你干什么!”叶旷气得跳脚,叶思睿哈哈大笑。 夏天舒坐在垫着软垫的椅子上,手里抱着热乎乎的汤婆子,注视着闹得不可开交的一大一小,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又多么温柔。 叶思睿穿着一件石青滚银边的棉袍,因为屋里温度高,一向苍白过分的肤色也有了些红晕,丹凤眼闪着生动的笑意。就连叶旷,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离开了几个月,一下子显得抽条,团子脸瘦了下来,尖下巴,只有脸颊还带点婴儿肥,眉眼同他叔叔一样精致秀气,一举一动流露出大家风范,长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风流公子。 “老爷少爷又在闹什么呢?”王嬷嬷笑着进屋,手里端着一大盆各种形状的奶馍馍。“夏老爷,刚刚练完功?”夏天舒点点头,她立刻用另一只手把湿衣服抱起来,“老奴把您的外袍拿去烘干。”夏天舒并不习惯被人照顾,僵着脸道了谢。王嬷嬷笑皱了脸,在鼓桌上放下盘子。“老爷少爷,吃点点心。” “王嬷嬷,看!我写的福字!”叶旷拿着一张纸喜滋滋地冲过来,“睿叔夸我写得好呢!”王嬷嬷看他脸上被墨化成了花脸猫,笑得合不拢嘴,“写得好,少爷每天练字,从不间歇,当然写得好。”说着,她掏出手帕把叶旷的小脸擦干净。 叶旷一高兴,又举着纸去夏天舒那儿显摆了。 京城的案子一结束,叶思睿和夏天舒就收拾了行李,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往和临县赶。只是沿路的县城都落了雪,被行人、马蹄踩实了,走路打滑,马儿也不敢走快,所以紧赶慢赶回到和临县,已经进了腊月。 很多家离得远的学子要赶路,腊八之前松和书院就放假了。叶旷终于能在家待着,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不是跟着叶思睿练字读书,就是同夏天舒练武健身,再不就是跟着王嬷嬷学做点心,或者约上小伙伴出去放爆竹、打雪仗。 叶思睿看着叶旷变得这么活泼,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老爷。”王嬷嬷笑着冲他行礼。 “你忙什么,这些事交给下人不就行了。”叶思睿也笑着答礼,随手拈了一个馍馍,是个兔子形状,做的十分精致,他打量再三,咬下一只耳朵,果然软糯香甜。 “天儿冷,下人也都懒散了,家里人又不多,何必叫他们跑来跑去,没得惹老爷厌烦。索性放他们回屋歇着了。”王嬷嬷说。“今天是小年,晚上老爷打算怎么办?” 叶思睿正要回答,夏天舒已经哄着叶旷来吃馍馍了。叶旷一听他们说话,便兴奋地嚷嚷:“要请安博来玩!” 冯安博是归善里冯弘广的孙子,冯弘广一家入狱或者自裁后,冯安博就在儒孤学堂念书生活。叶旷休沐时经常往那里跑,与冯安博十分要好。叶思睿点头允了,“既然如此,不如也邀请韵娘他们一家来。”吴韵是吴信天的女儿,现在是马庐的继女,听说马庐还允她姓吴,是她自己改成了马姓。 “这不太好?”王嬷嬷问,“他们一家难道不用单独吃团圆饭?” “不过是小年,递个帖子看他们愿不愿意来了。”叶思睿不以为意,“既如此,给叶阜也递个帖子,他应当封笔了?”腊月二十三之前,县衙就封笔了。“若他愿意也可带着妻儿来。” 王嬷嬷应下,抱着衣服出去了。 叶旷也开开心心吃起馍馍,突然举起一个炫耀道:“这个是我做的!”叶思睿一看,却是一只肥嘟嘟的大老鼠,忍不住失笑。“你怎么做了个老鼠?” 叶旷托着那个老鼠馍馍,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睿叔难道不知道《硕鼠》吗?” 看来是在学《诗经》。叶思睿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又对夏天舒解释道:“《硕鼠》是《诗经》里的一篇。”夏天舒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叶旷反倒吃惊:“师父竟然不知?” “没大没小,怎么跟你师父说话的?”叶思睿在他脑壳上弹了一下,“你先生没教过你‘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师父就是专攻武艺的。” 叶旷仍然面露不解,夏天舒冲他点点头,“我的确不知道。你叔叔说得对,我只会武艺,看过医书药方,却没有正经读过书。” 叶旷一下激动起来,“那我给你讲!” 叶思睿刚想泼冷水,话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好,那你给我俩讲。”他把鼓凳挪了挪,坐到夏天舒身边,一同看向叶旷。叶旷摇头晃脑地背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冬天天黑得早,下午外头就慢慢暗下来。王嬷嬷吩咐下人点起火红的灯笼挂起来,照的院子里亮通通的。马庐先来,带着妻子和韵娘。叶思睿赶紧叫王嬷嬷陪着马夫人去里间坐,叫叶旷招呼韵娘。不一会叶阜一家也来了,还带来了冯安博。叶旷和一群小伙伴在一起,高兴地要疯起来。叶思睿连忙吩咐:“在院子里玩!外面黑了,不准跑出去!”叶旷哪还听他说什么,一会就跑不见影。 叶思睿和夏天舒正忙着招待客人,门子喘着气通报:“安顺侯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