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张平闵就是张书生的大名, 大伙平常都喊他张书生,喊着喊着就不太记得他的本名了,因而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就连张书生自己都愣了一会儿。 他们之中还是宋阮最为机敏, 大太监脸上的不耐烦只露了一个头,他就敏锐地反应过来、顺势一脚浅浅地踹在张书生的膝盖窝里, 直接把他给踹得跪了下来。自己则是微微拍了拍袍子,拉着杨苑不疾不徐地跪了下来。 后面的人一看他们跪了,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跟着哗啦哗啦地跪了一大片。 大太监眉头舒展了开来,满意地一字一句念道,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一啷串拗口的文言文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跪在后面的伙计们就算刚才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听那句‘奉天承运’就什么都猜到了。 偏偏这一朝的皇帝都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附庸风雅、卖弄文笔,明明是一道即刻宣张书生入宫、伴驾话谈的圣旨,愣是被他写成了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 天子在上, 不能冒犯,所有人都跪着不敢抬头,直到大太监把那一长串的圣旨慢悠悠地念完,他们的膝盖早就酸得不行了。 “张状元, ”大太监宣完旨, 将手中的圣旨小心地对叠、递给了跪在地上的张平闵, 脸上露出一个不亲近也不生疏的笑容,“接旨。” 考中了状元,张书生自然也得改掉称呼,他磕磕绊绊地道,“臣、臣接旨。” 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圣旨。 接完了旨,众人微微摇晃着站了起来。 “辛苦公公了。” 宋阮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一张银票,也没看上面的数值,凑上去装作打招呼的时候塞到了大太监的手中,“张状元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公公多加提点。” “好说好说。” 大太监空悬的手终于抓住了点东西,他一掀眼皮子、细细地打量着宋阮,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宋公子放心。” 宋阮微微一怔。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那大太监就一甩拂尘,拖着长长尖尖的调子道,“状元郎,赶紧随奴家走,皇上那儿还等着您呢。” 张书生忙不迭地地应了两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众人,才跟着大太监出去了。 等到这一帮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好远,客栈里的人才缓过来一口气。 “我的娘啊,那那那真的是太监?活的?” 黄老三瞪大了眼睛,拍着胸口走上前来问,“张书生真的中了状元?” “中了中了!” 绿萝欢快地答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找张书生去做什么。” 宋阮摇了摇头,脑子里还在想那太监怎么知道他姓宋的事,心不在焉地道,“等他回来就知道了。” 张书生去的时候还是晌午,太阳把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可等他回来的时候,南山酒楼都已经挂了打烊的牌子。 小伙计正拿着笤帚扫门槛下面的灰尘,忽然看见一只穿着黑靴子的脚要跨进来,他眉头一皱,刚要说让一让,抬头一看却看见张书生喜气洋洋的脸。 小伙计的高翘着的眉尾忽地落了下去,他扭过头,欣喜地朝后面喊了一声,“张书生回来啦!” 这会儿酒楼里没有客人、静地只有他们擦桌子和扫地的声音,再加上伙计的嗓门又亮,所有人都能听得见,很快大家都围了过来,拉着张书生问东问西。 “张书生你好小子,有本事啊。见着皇上了么?” “肯定见着了?皇上长什么样?两个眼睛两个眉毛吗?” “皇上身边有没有女人啊?什么妃子侍女啊,长得漂亮吗?皇帝的女人,肯定个个儿都好看?” 自己身边居然出了一个能跟皇上说话的人物,大家都很新奇,拉着张书生问东问西。 绿萝也跟着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张书生想一个一个地回答过去,只是他心里还藏着私心,便先回答了绿萝的问题,“和皇上聊了一下午,逛了御花园,又被赐了一顿饭,所以回来晚了。” “见着了。嗯对的……两个眼睛两个眉毛,他四十左右,蓄着小胡子,看起来很是威严,但其实很和蔼。一开始我都不敢抬头看他,说话都有点结巴。” “没看见妃子,一路上看见了侍女,身上穿着的都是好料子,粉红嫩绿的。长相没太注意,还行。” 张书生本来还想厚着脸皮说一句他觉得都没有绿萝好看,但是这么多人围观着,他便不太敢说出口了。 宋阮听了半天,最后问道,“没说错什么话?” “没有没有,见皇上之前那个公公提点了我几句。” 张书生是看见宋阮塞钱给那个太监的,若不是没有这一出,只怕他就要在圣前失仪了。他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道,“掌柜的,等我做了官拿了月俸,就把银子还您。” “一点小钱而已,你又何必跟我计较这些。” 宋阮笑道,“看来皇上挺喜欢你的,不然也不会和你聊这么久,也不会赐饭了。” 说到这个,张书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掌柜的,皇上还和我问您来着。” “问我?” 宋阮也是一脸惊讶,“问我什么?” “问的东西还挺多的。” 张书生也有些纳闷,按理说一般把状元郎喊进宫里,要么是聊国事朝堂,要么也是聊聊对文学的见解,这皇帝倒是好,前面还拐着弯子问他在京城生活得怎么样,后来见他放松了许多,便直接问宋公子的事情了。 “问您家里是茶商,怎么想到出来做饭馆的生意什么的。” 他又想起一个细节来,“吃饭的时候,皇上还问我御厨的手艺和掌柜的手艺比,哪个更甚?” 宋阮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你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张书生道,“说臣觉得还是宋公子技高一筹。” 宋公子:“……” 众人:“……” 连绿萝都忍不住嘀咕了,“皇上这都没生气啊?” “我知道该说御厨手艺好的。” 张书生也很是窘迫,“但是我就是不会说假话嘛。” 他又感叹道,“所以我说皇上人还是很好的啊,没有责骂我,也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宋阮无奈地扶额:好歹也是从小在政/坛打滚长大的,皇帝怎么可能喜形于颜色呢,这可是基本保护色啊。 张书生这个人,又老实又忠诚,很适合拿来做部下,你吩咐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办出错;但是又太过中规中矩,所以很难往智囊的方向发展。 他的仕途,要前进很容易,却也很难,这进还是退,全靠皇帝的心思和心情。而圣上的心意,比大海里的针还难琢磨…… 宋阮也不知道,张书生走仕途这一条路,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对了,掌柜的。” 张书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回来之前,皇上还和我说呢,早就听闻南山酒楼的饭菜好吃,什么时候他要是有空了,也要来尝一尝呢。” “我听着像客套话啊,您说,这皇上他会不会来啊?” 众人:“???” 杨苑:“……” 宋阮:“!!!” · 皇帝对南山酒楼的上心程度是宋阮所没有想到的,他不仅是听说过这家饭馆,大概还上了点心,不然他的随侍大太监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他,喊他‘宋公子’——虽然他在京城也的确算是有名,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富家公子罢了,和权势完全没有关系,也更加不是个能让大太监一眼就叫出名字的人物。 仅仅是一家饭馆而已,京城里多的是,怎么就能博得皇帝的青睐了呢? 宋阮怎么想都想不通。 和他的消极怠工比起来,饭馆的其他员工的兴致更高涨、也更热情。 以前店里没什么客人的时候,黄家三兄弟还会和其他几个人聚在一起打吊牌,不赌钱,只是娱乐,宋阮也不管他们。现在好了,一有空来,黄老大就拿着个大铁勺到处走来走去锻炼臂力,好在皇上来的时候能颠出最完美的勺。 在发疯这方面,黄老二也是不遑多让,以前他每天早上就会把新送的菜洗一遍,现在更了不得了,恨不得拿个小刷子把菜叶刷得干干净净。 他还特意把自己最得意最完美的作品——一跟洗得油光水亮的小青菜拿过去给掌柜的看,宋阮看完过后,不得不说,这叶子洗得和用滤镜p过的一样…… 毫不夸张。 黄老三也继承了黄家的优良传统,他嫌大堂里的桌椅太过单调,每天早上过来的时候都会在路边掐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然后拿一个小白瓷碗盛着,摆弄出最好看的姿势,然后放在桌子的中间。 宋阮还去瞧过一回,花是好看的,小瓷碗也是好看的,唯一不好看的就是花蕊里跑出了不少小虫子…… 于是,黄家三兄弟只有老三被剥夺了兴趣爱好,每天空闲时间无所事事,想抢着帮哥哥们干活都要被暴揍一顿。 宋阮看他们整天活力满满、充满干劲的模样,都不好意思泼冷水。 “你说他到底来不来,也不给个准话。” 他叹了口气,一边剥花生一边把花生仁塞到杨苑的嘴里,一个没留神把剥下来的花生壳给送过去了,杨苑唔得把壳吐了出来,不满地咬了咬他的手指。 “啊,对不起。” 宋阮连连道歉,又在他嘴角落下一个浅浅的吻表达歉意,然后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你觉得呢?咱们要不要提前准备准备?” 杨苑对他一直在想那个四十几岁老男人的事情有些不满,但还是乖乖地回答,“准备什么,咱们平时不就很好了吗?他来了咱们就按平时的弄呗,他要不来还省事了呢。” 宋阮微微一怔,“可是……这会不会太敷衍啊?” “这哪里敷衍啦阮阮?” 杨苑无奈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难不成你要说咱们平日里都在敷衍食客吗?这可不像你。”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接那么麻烦的客人……” 宋阮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但是他的思路的确被杨苑给打开了,“不过你说得对,他再尊贵,也不过是来这里吃饭的客人罢了。” 杨苑轻轻一笑,看他那副恢复了神奇的模样,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还想吃。” “你等等,我来剥。” 说着,宋阮便要去拿那碟带着壳的花生,手伸到半路却被抓住了,他诧异地回过头来,正好迎上了凑近的杨苑,两个人便接了一个甜甜蜜蜜的吻。 吻罢,杨苑把他搂在怀里,手指抚摸着他脸上的红晕,语气里带着强烈的暗示,“昨天晚上咱们不是聚在一起吃饭嘛,大哥还瞪我来着。” 宋阮舒舒服服地躺在他怀里,半眯着眼睛晒太阳,觉得十分地惬意,“你不要介意,大哥那个人就是这样的,其实他对你没什么恶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苑肩膀都矮了一截,看上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那你怎么了?” 宋阮抬起脸来,正好对上他没什么精神的眼睛,“是我哥欺负你了吗?” 杨苑沉默半响,还是觉得这个档口先不要给他压力,所欲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想大哥什么时候才能承认我们俩……” “你还总说我钻牛角尖呢。你不也钻了?” 宋阮笑了起来,捏了捏杨苑的脸,亲昵地道,“大哥早承认你弟媳的身份啦。” “我什么时候钻牛角尖——” 杨苑刚嘀咕了半句,忽然反应过来,“等等,弟媳什么鬼啊!不是弟婿吗??” 宋阮挑了挑眉,点了点嘴唇,威胁意味地,“嗯?” 杨苑迅速地埋下头,像一只鹌鹑一样,“我是弟媳,我就是弟媳,谁都不要跟我抢,我当的可开心了。” 哎,男人嘛,当然是能让老婆就让,只要最终目的能达到,那是走什么路到达终点也就无所谓了。 杨苑得意洋洋地想。 · 皇帝说是要来,但是眨眼间,小半个月就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本来还打满了鸡血的众人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毕竟这事儿就和仙女下凡一样,几率太小,是差点就能归入神话档案的概念。 而另一方面,张书生接了圣旨,下个月才走马上岗,去翰林院入职,因而还有一段时间闲赋在家。他没什么事干,闲在家里也无聊,就过来给店里打打杂,算算账。 宋阮考虑到他已经有了官职,再在自己这个小坡地里工作实在是不好看,但又照顾到他还念着大家的心情,便让他去后院帮忙,刷盘子洗菜全随他,不轻易到前面来,这样也能省去不少和客人撞上的麻烦。 这段时间里,柳公子的诗集下册也终于出版了,而且双喜临门,和下册出版一起到来的好消息便是上册脱销、所以这次干脆把上册也给再版了,两册捆在一起买还有优惠。 如果有新的读者拿到这本诗集,翻阅完对南山酒楼居然占据了如此之大的篇幅而提出异议,那么还不等作者出来解释,就会有群众自发地回一句:实至名归,民心所向。 不知不觉之中,南山酒楼已经取代了黄鹤仙,成为了京城里极具特色和文化的景点之一。可以说,南山酒楼和天下第一楼,也只差一块御赐牌匾的距离。 这时候,所有人都没有预想到,这块御赐牌匾正在一点一点地向着他们的方向靠近。 那是一个非常忙碌的中午,有一个酒鬼混进了大堂里,喝了两坛梨花白之后就开始发酒疯,抓着旁边的食客不放,小二和跑堂连忙上去想把他拉下来,但是这酒鬼力气不小,他们废了不少的力气,大堂乱成一团。 宋阮听见动静的时候还在厨房炒菜,连忙叫杨苑帮忙控制火候,自己连围裙都没脱,一身油烟味地跑出来安抚食客,另一边还叫人把那个酒鬼扶到角落里,给他煮一碗解救汤。 解救汤还没做好,那酒鬼就咕噜咕噜了两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溅了小二一身—— 宋阮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他脸微微一沉,转过头去低声和黄老二、黄老三吩咐道,“你们两个把人搀到后院去,叫杨苑盯着他,等酒醒了再放人走。” 黄老三还有些不相信,“这人力气不小啊,杨公子看得住他?” 宋阮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去。” 这两人这才架起了那个酒鬼,把他拉到了后院里。 那衣服遭了秧的小二愁眉苦脸地走了过来,他半身都是呕吐物,散发着一股不敢恭维的味道,他想靠近又不靠近,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掌柜的……” “放你半天假,回去换件衣服,顺便好好洗个澡。” 宋阮安慰了他几句,又答应给他留一碟芙蓉糕吃,“你回去路上小心些。” 他一番叮嘱后,那小二才恋恋不舍、皱着眉头回去了。 少了一个人,又是用餐的高峰期,店里的人手很快就变得紧张了起来。刚才那个酒鬼的呕吐物还没清理干净,散发着一股怪怪的味道,宋阮皱了皱眉,刚想喊个人去收拾,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宋公子。” 若是一般的食客,应该会叫他掌柜的;叫他宋公子的人,莫非是……? 宋阮转过身去,看见自己面前站了四个人,三个一身黑衣的人簇拥着中间一个穿着华服、气质不凡的中年男人,而那三个人之中,就有之前见过的那位公公。 这位公公穿着与普通男子无意,笑盈盈地看着宋阮,仿佛之前拿的那张几百两的银票完全不存在一样。 宋阮已经猜到了这男人的身份,不仅太阳穴和额上青筋一起跳了起来。 “老爷,这位就是那个宋公子。” 那公公笑着道,“宋公子,这是我们家老爷。” “久闻不如一见啊。” 皇帝果然如张书生所说,看上去自有一种成熟的味道,而且因为踏着无数勾心斗角上位的缘故,他站在那里便会让人觉得不怒而威,是一个精明醒目的男人。 他的眼睛微微弯起,露出一个不自觉地有些疏离、高贵的笑来,“英年才俊、后生可畏啊。” 后生可畏吾衰矣。 怎么能说天子衰了呢? 宋阮微微垂下眼,“铜臭生意罢了,不足挂齿。若是能上战场杀敌,那才是千古的幸事。” 这个战场,既可以是冷兵器交接的战场,也可以是文武相斗的朝堂。 这回答不仅没跳进皇帝下的套里,还恭维了皇帝,就连站在一旁的公公也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皇帝也是哈哈大笑,“好一个伶俐的小公子。” 此事便就此揭过不提。 “我今天是来吃饭的,也就不摆那些架子了。” 皇帝慢悠悠地环顾了四周一圈,最后在离刚才事故点不远不近的桌子边坐下,扇了扇手中的山水折扇,“就随便坐、随便吃。” 他这一个随便坐、随便吃,随便地宋阮汗都快要滴下来了。 随便一坐就能闻见呕吐物的味道,而他也不可能真的上一些普普通通的菜给皇帝。这看起来非常随便的二字,背后却含着一个套一个的考验。 这皇帝……真是个老狐狸。 宋阮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却又不禁想:他考验张书生还能有的一说,他来考验一个饭馆、厨子……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