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盛阳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十岁,他似乎很多天没怎么睡觉了,眼睛很不舒服,说完一段话,就要低头捏捏晴明穴,疲惫心焦溢于言表。 面对这样的盛阳,蒋璃如鲠在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十年来,作为一个孤儿,蒋璃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也曾幻想过,如果父母还活着,他的生活会有什么不一样。 蒋璃看着盛阳疲惫的侧脸,想着如果他的父亲还活着,会不会也为他如此担忧焦虑? 这想法像一根细细的针,戳进了蒋璃的心口。 说不上有多痛,但却让他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叔叔,您想让我,怎么做?” 恍惚中,蒋璃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虽然是从他自己的声带里发出的,但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传到他的鼓膜里都带着回声。 盛阳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说:“你应该很了解南橘,这孩子……轴,她认定了花滑,这么多年,家里人怎么劝说她都不肯放弃。就算上次摔成那样,没办法再滑单人,她还是要练……” 说到这里,盛阳顿住,转过头来看着蒋璃的眼睛:“但现在不一样,她爱上了你,你救了她,如果你因为救她而伤了腿,从此不能上冰场,她一定会为你放弃花滑。” 盛阳吐字清晰,语速适中,声音清朗,但蒋璃却像突然耳聋了一般,每一句话都听的十分费力。 他蹙着眉,努力的理解盛阳话里的意思,越理解,心就越是下沉。 “叔叔的意思,是要我……欺骗她?” 蒋璃的声音发紧,尾音飘的跑了调儿,像是某种奇怪的方言。 盛阳抿了抿唇,呼出一口气,耐心解释:“孩子,有时候,有些谎言,是善意的。” 蒋璃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颤了颤,痉挛一般,他小心的攥紧了手指,垂下了头。 盛阳谆谆善诱的继续说:“至于放弃花滑以后的出路,你不用担心。你们都还年轻,正好是上大学的年纪,想学什么专业都可以,我会送你们一起出国读书。” 说完,盛阳想起什么,又补一句:“如果你放心不下奶奶,也可以在国内参加高考,我会请最好的老师给你们补习。现在国内的高校也都很不错。练习花滑这么辛苦,你们也该好好享受一下校园生活,未来的人生规划,可以一边读书一边慢慢来,人生不是竞技体育,巅峰期长着呢,不必急于一时。” 盛阳似乎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好,蒋璃也的确曾经羡慕过那些普通大学生轻松惬意的校园生活,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这一刻蒋璃整个人就像被封印在了冰场平滑的冰面里,看得到也听得到外面的世界,可是却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 盛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学花滑已经十几年了。要放弃不是那么容易的决定,你不必立即答复我,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还是这个时间,我会再来。希望到时候你考虑清楚,能给我一个答复。” 盛阳说完,站起身准备走。 蒋璃木呆呆的坐在沙发上,连送送盛阳都忘了。 直到盛阳走到病房门口,蒋璃才猛地回过神,突兀的开口,叫住了盛阳:“叔叔,您说这是一个条件,那么,如果我……” “如果你不答应,我会直接送南橘出国。”盛阳打断他,回过身来,他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呆坐着的蒋璃。 “我并不是威胁你,我也没打算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无论如何,我的初衷只想让我女儿安安全全,健健康康的过一生。要求你配合,也只是想最大程度的减轻她的痛苦,尽可能不强制的让她自愿放弃。 但即使你不配合,我也还是会这么做,只不过方式强硬一点而已。 我会带着她举家搬去国外,至于你们之间的感情,异国相隔,你继续训练,她继续学业,各自忙碌中能不能坚持,能坚持多久,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能说,我不会过多干预。” 盛阳走后,蒋璃一个人在沙发上枯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饭时分,护工送来温热的饭菜,他才回过神儿来。 蒋璃木然的吃着饭,不知何时眼泪就涌了出来。 学习花滑十几年,日子过得辛苦忙碌,但充实。 这些年蒋璃疲于训练和奔波生活,从未有时间坐下来仔细的思考,花滑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夺金到底又为了什么。 可就是这样没有信仰的闷头学了十来年,当他想到“放弃”的时候,还是心痛到就像被人生生从身体里拆走了一块骨头。 还是脊椎上的一块。 他痛到连背都直不起来。 这感觉就像放弃了自己之前十几年的人生,那些努力,那些拼搏,那些流过的血和汗,在放弃之后,就再无意义。 十几年,大梦一场,醒来后,一切成空。 蒋璃越哭越凶,最后干脆哽咽着咧嘴嚎啕起来,连嘴里的饭都掉了满身。 一向洁癖的他却全然没注意,他哭的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就连当初父母去世,尚懵懂的他都未曾这样哭过。 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失去,而如今,他已经失无可失。 生命中最后能够攥在手里的这一点温暖,除却奶奶,就剩下花滑和南橘。 而现在,他必须要在这所剩无几的温暖中做出抉择。 蒋璃哭的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脑中闪过一句十分俗气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已经经历了人生能给的最严酷的锤炼,到如今就算做不到百毒不侵,也该是铜皮铁骨了。 可如今左手南橘右手花滑,蒋璃却又一次被人生钉在了冰冷的十字路口,他茫然四顾,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想着如果自己那天真的死在了雪地里,死在心爱的姑娘怀里,是不是比起现在,还要幸福些? 这一夜,蒋璃流干了十几年积攒的所有眼泪。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偷偷换掉了病号服,溜出了医院。 公车地铁几经辗转,蒋璃赶到远郊那片平价墓园的时候,已经快到午饭时间。 不节不假的,墓园里空空荡荡,这里价格低,墓间距极近,半点绿化也没有,冬日里灰扑扑的看起来格外萧瑟。 守墓的大爷牵着一条刚足月的小田园犬,敬业的在墓园里溜达,看见垃圾就弯腰捡了。 这里埋的多半是没什么家底的人,亲属们疲于奔命,不到清明春节,几乎没人有时间来扫墓祭拜。 活着的人能挣口饱饭都要咬着牙用尽所有力气,谁还有功夫在意死了的人有没有吃喝呢。 蒋璃也是这样的人,而且他训练起来更加没时没晌,清明都鲜少来,春节更是从没来过。 花滑是冬季项目,春节正是赛季,蒋璃掐指算算,他都有五六年没回家过过春节了。 姑姑自打嫁出去,每年就只有初三才带着姑父和表弟回去看看奶奶。 这么些年,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知每年春节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蒋璃想着,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四处望了望。 他不路痴,记性也不差,但实在是太久没来了,这里又添了许多新住户。他竟然原地兜了三圈儿,都没瞅见父母的墓在哪儿。 巡墓的老爷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哎,你搁这儿消食儿呐?哪家的?” 蒋璃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蒋若涵……” 老爷子咂咂嘴,咕哝着带路:“造的什么孽,年纪轻轻的撒了手,老娘病了没人管,儿子连坟头都认不得。所以老话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什么事儿值得那么想不开,非得……” 老爷子停住脚步,重重的叹了口气,指着面前的一块墓碑:“喏,再怎么着也是你爹,没事儿还是来瞅瞅他。人死了这么多年了,多大的怨气也该淡了。” 蒋璃愣了愣,声音有些哑:“您……” 老爷子白了他一眼:“你奶奶每年清明春节都一个人过来,年纪大了走两步就要歇歇脚,常在我那儿歇口茶。” 蒋璃“哦”了声,点了点头。 老爷子瞅了一眼蒋璃空着的两只手,又叹了口气:“哎,年轻人啊……” 他说完,转身朝值班室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叮嘱蒋璃:“你搁这儿等着……” 蒋璃没明白老人要干嘛,但反正他也并不急着走,只是腿上的冻伤还没好彻底,这么遛了几圈,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弯腰搓了搓膝盖,瞅着墓碑下一块石板还挺干净,干脆就盘腿席地坐了下来。 自打认识盛南橘之后,他这洁癖似乎越来越随意了。 蒋璃想着,轻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冲着墓碑上父母的合照晃了晃。 “爸,妈,给你们看看未来儿媳妇儿,怎么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