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一天出海,遇上点麻烦。 不仅金何坤大吐特吐,同行的其他几名科学家也没好到哪去。 斯里兰卡是个大陆架极窄的岛屿,深海区距离海岸线二十公里左右。体型庞大的鲸鱼,会在那里出没。时值每年三月到九月,是鲸鱼来此寻偶做|爱、社交的好时机。 碰上鲸群的机率很大。 自费科研,租赁四艘渔船。且不说钱的问题,在渔船或军舰、游艇间,唐浓等人毫无疑问会选择前者。只有渔船才能近距离观察鲸鱼,必要时下海同游。 但鲸群是否选择靠近这些“外来客”,得看运气。 早间上船前,陈燕西问金何坤是否吃点晕船药。坤爷混不吝地摆摆手,大爷我身体素质比你好。 陈燕西:“也不知这会儿吐得七荤八素的人是哪位爷。” 他给金何坤递去药片与矿泉水,眉眼里满是戏谑。 金何坤在斯里兰卡留下此生坐船第一吐,一路驶离海岸一路晕菜,战绩金光闪闪。 特没面儿。 好在同行人也差不多,除开常年乘船颠簸的陈燕西、唐浓、范宇。工程组的一名大哥哇哇叫着要上岸,且打死不愿再出海。 没辙,唐浓联系出海口等待的后勤人员,把这大哥扛回去了。 “你们这差事,就不是人干的。”金何坤晒得有些脱力,日光顶头,海面空无遮挡物。光圈印在眼帘前,搞得像在录制荒海求生节目。 陈燕西半躺半坐在船舷边,海浪尖上依旧四平八稳地抽着烟。他瞥一眼金何坤,“多吐几次,自然就好了。” 范宇跟着拆台,“是,当初阿燕坐一次吐一次,战绩比你牛逼多了。” “嗳你是我兄弟么!”陈燕西抓起手边水瓶掷过去,被人揭短倒还面不红心不跳,“我他妈为了谁,啊。当年你俩还没学会自由潜的时候,是谁下水给你们弄的一手资料。” “忘恩负义的混账。” 唐浓笑着插|入话题,“我俩要不是混账,跟你也捆不到一块儿去。” 今天唐博士难得换下标配衣服,穿着简单体恤衫和运动裤,至少减龄五六岁。他往那儿一坐,移动空调似的自带降温功能。难怪范宇贴着他老公不撒手。 陈燕西呲牙,“二对一不公平。” “你可以找金何坤。”唐浓大度耸肩。 陈燕西回头看一眼血槽已空的坤爷,实在不能指望他突然爆发“手撕鬼子”的特技,跳起来舌战俩混账。只得一翻眼,单方面挂起免战牌匾。 “休战可以,跟你说个正事儿。”唐浓把一叠资料扔给陈燕西,双腿交叠,好整以暇地望着对方。 陈燕西拿过文件粗略翻看几眼,右手指捻着页面来回摩擦。他眉头轻皱,确定自己没看错。 “刘易岂怎么想的,发现个洞穴就想‘探险’,该不会是洞穴潜魔怔了。山里的情况清楚么,洞穴多深,此前有没有坍塌事故或其他潜员下潜记录。” “你这儿写的从入口到出口总长三百米,期间有三个减压站。还有谁跟他一起,谁负责牵线,谁负责后勤,行动要多久,他们想探测什么。搞明白了?” 唐浓静静听完陈老师这串机关枪似的发问,一时不知从哪个问题先讲起。范宇接过话题,言简意赅,“这你别问我们,刘易岂只是找老唐的工程队要几个技术。” “至于其他的,你直接去找当事人。” 陈燕西有点急躁地揉几把头发,金何坤恰逢缓过几口气,“刘、刘易岂又是你哪个野男人?” 陈燕西:“......” 这货怎么看谁都像是情敌。 “我一朋友,你不认识。之前回国他在长白山那边,没碰上面。” “洞穴潜是技术潜的分支之一,难度最大、死亡率最高。洞穴潜水员人数只占潜水员的万分之一,但事故发生几率,有幸包揽潜水事故的二分之一。” 金何坤:“照这么说,你那朋友是去送死?” “金何坤,嘴下积点德,来世你不想做个人?”陈燕西真他妈服了,“你这乌鸦嘴得算玄学,赶紧把话叼回来吃进去。” 坤爷跟着呸几声,十分惹不起这脾气急躁的情人。 说起刘易岂,陈燕西略显惆怅。两人之前关系挺好,自从在竞技潜水的看法上出现分歧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联系。 但无所谓,人与人之间总这样。看似坚不可破的情谊,或许一月有余不联系,就散了。看似萍水相逢,无心插柳的缘分,指不定啥时候长出一颗铁树来。 有意思的是,当初刘易岂与陈燕西闹掰后,他们谁也没参加竞技自由潜。陈老师隐约记得,老刘认为是时候转变身份。既然潜水可以带来欢呼与荣耀,凭什么不去争取。 刘易岂没竞技,回头加入洞穴潜的组织。BBC纪录片《SecretsoftheMayaUnderworld》(玛雅地下之谜)里,有句话叫陈燕西至今难忘。 ——Thebiggestrewardisseeingsethingthathasneverbeenseenbefore. 洞穴潜水能满足潜水员强烈的探索**,道上有传:每一次下潜,可能到达人类从来没有到达的地方。 于人类对历史研究、地质变迁研究等均有益处,谁都想探寻千万年前留下的地质密码。而另一个致命的吸引力是——他们无比渴望到达洞穴隧道的终点。 就像竞技自由潜水员,同样希冀着下潜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陈燕西和刘易岂的过往复杂,虽没什么感情纠葛,但真是朋友,比沈一柟更真挚点。刘易岂曾几次救陈老师于BO*,算得上过命。 这些都轮不到金何坤吃醋,他自认晚来一步,再加两人职业不同,没必要乱吃横醋给自己添堵。 可唐浓接下来一句,令金何坤极为不爽。 “我建议你仔细看看最后一页、最后一段,阿燕。刘易岂的免责声明上写着,如果死亡需救援,他希望是你去。” 他们这行里,“免责声明”有另一个名字叫“遗书”。可能说得有点夸张,但差不离是这意思。自愿下潜,自愿探索,生或死与别人无关。 陈燕西没怎么意外,盯着那几句话回味好久。金何坤再怎么不懂他们的规矩,合该知道“送死”怎么写。 “那个刘易岂什么意思,找死还他妈拖个垫背,啊。自个儿都能死在里边,危险系数亮红灯,什么叫做希望‘陈燕西组织救援’?” “这叫兄弟?这是仇家!” “嗳你别嚷嚷,这大热天的晒得我头昏,”陈燕西按下金何坤肩膀,他深深瞥一眼大海,“再说,你把鲸鱼吼跑怎么办。” 金何坤冷笑,“你以为这是鱼塘钓草鱼呢。” 陈燕西没理他阴阳怪气,只问唐浓,“刘易岂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这份资料是他们同行潜水员传给我的。说怎么也跟你有关,还是叫你看看。” 唐浓下意识推眼镜,才发觉今天为了下海,戴的隐形眼镜。他略有尴尬地顺势摸了摸鼻梁,继续问。 “你怎么看。” “我不怎么看,”陈燕西耸肩,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要去探险也好,去研究地质密码也好,随他去呗。” “如果真出事了,我就按这免责声明去打捞尸体。” 范宇:“你明知这份协议不讲义气,要是你也出事怎么办。” 毕竟没人清楚这个未知洞穴里有何种险境,命运之神更不愿向任何人暴露他的安排。这份极可能在出事后公开的声明,无疑是将陈燕西架在火上烤。 去救援,九死一生。不去救援,孬种不念情分。 当事人倒还看得开,陈燕西捂着金何坤随时准备咬人的嘴,笑了笑,“无所谓,谁叫我欠他几次过命的人情。” 唐浓的眼神落在两人之间,徘徊片刻。他有话想说,最终选择缄默其口。唐浓很想问陈燕西,刘易岂无牵无挂,为潜水殉道也就殉了。 你这身后撇开家人不说,难道金何坤还没打开你的心门。 这话说不好,问出来伤人。 陈燕西毫不在意地关上文件夹,还给唐浓。一船人相顾无言,金何坤碍着其他人的面儿,没有直接质问陈燕西。 但问了又怎样,能阻止陈燕西的决定? 这一扪心自问,金何坤反倒想起另一个问题:陈燕西到底对他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太挠人了。 这天渔船颠簸数小时,在鲸鱼应该频繁出没的海域上徘徊许久。没有遮阳篷,太阳兜头暴晒。汗水如瀑,陈燕西等人的嘴唇发干,热气儿顺着头顶蒸腾。 中午草率地吃点干粮,下午海面风平浪静。金何坤适应能力强,已不再呕吐。 没有鲸鱼。 海平线遥不可及,环顾四周,汪洋大海之上绝望扑面而来。之前有另两艘渔船过来打招呼,好几名研究人员抱怨没希望。 连鲸鱼的影子都没有。 金何坤带着相机也无用武之地,再过几小时,他擦擦墨镜,“今天没戏了,再晚一点海上飘着不安全。” “你们想拍摄的画面也不会出现,返航。” 难得陈燕西没反驳金何坤的提议,几人对视,瞧着唐浓估摸观点相同。范宇挥挥手,叫船长返回海岸。 第一天出海碰壁,不算是很好的开始。 陈燕西曾提醒坤爷,遇上鲸鱼不吃惊,没遇上也在情理之中。千分比的几率。不过照今天情况分析,可能更低。 晚间吃过饭,露天办公处聚集着工程队人员,其他几名科学家正和工程师交流。 金何坤这才知道,他们是两拨人。唐浓这边主要以拍摄视频为主,法国牵队的自由研究者是来研究鲸鱼“社交性”的。 看样子,两拨人皆一无所获。 闲下来的傍晚挺惬意,比当初在仙本那舒服一些。要是住宿条件再好点,差不离是一次蜜月旅行。 陈燕西搬来桌椅,跟金何坤面朝大海,一人拎一瓶汽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海风浮动,掠起陈燕西的额前发。金何坤思量许久,还是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刘易岂出事。你就不能不去救援么。” “这不是我想不想去的问题,”陈燕西说,“这得算是否仗义。” “仗义不能当饭吃,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真以为自己纵横驰骋的大侠啊。” “想成为大侠的是你不是我,要不然当初我也学咏春不学潜水。” 陈燕西全凭嘴巴快,反咬一口。 新鲜出炉的金大侠发觉自己真没法儿反驳,只能选择曲线救国,“你出事怎么办。” 陈燕西非暴力不合作,“凉拌,这得看天意。” 金何坤满脑门官司,恨不能把陈燕西原地抽成陀螺。 “我说你就不能安分点,非要去当傻逼吗。” “巧大发了,”陈燕西点点头,“我就是傻逼。” 两人眼神隔空相撞,谁也不退让半步。 其实这不怪陈燕西,也不怪金何坤,各有各的立场。什么义气、权衡、生与死。他们从不同角度出发,自然选择不同。 陈燕西野惯了,觉得去洞穴里打捞个尸体没什么大不了。自他走上这条路,从来就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活多久,没想过。 陈明夫妇的意见不做数,他们也没什么意见。毕竟孩子是独立于父母存在的个体,陈燕西选择如何度过这一生,那是他自己的事。 金何坤是纯粹看不惯。他选择安全,亦是“安全”成习惯。飞行工作要求他每一次起飞降落,都将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 要是拿进小说比较,陈燕西是“朝不保夕”的江洋大盗,金何坤就是“遵纪守法”的朝廷走狗。 他俩撞一块儿,至今没拆伙,全靠那点PY交易。 也算是人类社交的奇迹。 再这么干坐着,可能会引战。陈燕西掐着点到为止,起身去找范宇。 “那边可能需要人手,我去看看。” 金何坤沉默,实则气不打一处来。陈燕西总能把他搞得上蹿下跳,生怕第二天就得给这货收尸。 他盯着陈老师远去的背影,瘦削的一抹剪影,逐渐融进办公处的大灯里。 晚霞铺陈在天际线,海鸟低飞。 金何坤无奈地撤了火气,拿过陈燕西剩下那半瓶汽水。千万条霞光印在瓶口,似还残留着老师嘴唇的余温。 能有什么办法。金何坤的指腹轻轻拂过瓶口,望着不远处海面出神。 “怎么,你俩这是吵架了。” 唐浓的声音从后边传来,拖开陈燕西的椅子坐下。他用陈述句,嘴里叼着烟。 这下斯文气质里,又混了点痞气。 “今天没遇上鲸鱼,纯属运气不好。以前也说了,需要耐心、恒心和毅力。急不得。” 金何坤摆手,“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刘易岂?”唐浓想了会儿,干脆换个方式问,“你希望他良心受谴,还是希望他去做想做的事。” 金何坤转头盯着唐浓,“博士,何不直接说我俩不合适。” “这样大家都敞亮点,也坦诚点。” “没有谁和谁天生就合适,总得有人妥协、有人退让,这是感情里的规则。” 唐浓讲话时条例清晰,像在汇报科研结果。 “我们这行,阿燕这行,谁能有个定所。总在不停漂泊,不停辗转各地旅店船只。不停向家人解释,我们此行要去多久,凶吉未卜,可能不会回家。然后转身投入海洋,像你今天所见。坐着渔船,去等一个万分之一的机率。” “你要能接受这样的陈燕西,你就该让他去做自己的事。” “包括放他去送死?” 金何坤嗤笑。 唐浓跟着笑,“那我问你,阿燕可曾有过一次,就一次。” “阻拦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金何坤皱眉,正要开口。 唐浓却打断他,“这话,你可要想好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