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雨夜狂躁。 后半夜阴云密集,忽地瓢泼之雨就下来了。疾风呼啸,闪电在云层中亮起,边缘似被擦出一片火花,瞬间天地亮如白昼。 空气又湿又黏,街边的树木被吹得刷刷作响。 城市灯火摇曳,时而衬得照壁上“精妙冠世”四个字雪亮。 “既然发消息叫我过来,又不敢露面。怎么,眼见案子即将告破,急眼了。” 大慈寺前,傅云星撑着一柄黑伞。他手上提着背包,慢条斯理走到檐下,放了包,收起伞。 阶梯下站着一名男子,黑口罩蒙面。眼睛压在帽子下,左衣袖滑出一把匕首。他紧紧盯着傅云星,却不讲话。 傅大师倒不急,他背包里揣了袈裟,料理完这事,还能赶个早班。 大雨敲击在瓦片上,凉风夹着水珠,雷鸣逐渐清晰。 来者不善,傅云星也不计较。他双手合十,对那人念几句阿弥陀佛。 “不说话是,没问题。我知道你不过是这条证据链上的一个节点,好戏还在后头。急什么呢,跳出来帮谁挡灾?” 男人依然不说话,脚下步子移动,朝傅云星走去。傅神棍抬眉,左撇子,年龄三十五岁左右。常年穿深色衣服,稍微高低肩。灰衬衣牛仔裤,偏好运动鞋。这倒是和范宇介绍的犯罪剖绘师给出的画像基本符合。 但这人绝不是最近几起命案的幕后黑手,倒似古代死士的现代版。他身后,必定有需要保护的角色。敢拿钱买命,怕是权势双收者。 傅云星叹口气,他没想着将对方策反。既然走上犯罪的道路,估摸也从未想过要回头。只是傅大师稍有顾虑,他回头瞧一眼古大圣慈寺的牌匾,金字耀眼,恢弘大气。 他暗道,罪过罪过。 远处天际划下一道闪电,蜘蛛网般劈开天幕。城市霓虹灯今夜多数罢工,唯剩几盏亮在雨夜中,势单力薄。 轰隆的雷声雨声风声交织,水雾扑面而来,令傅云星半眯眼。他纤长的睫毛上挂了几颗水珠,瞧着世界还有点旖旎。 傅云星从兜里掏出布条,嘴咬着一端,另一端往手上缠。这玩意许久没用过,追溯到上次还是毕业综合格斗那天。别人都戴拳套,就他不喜欢。嫌重。 明早还上班,可不能满手血污去诵经。职业操守还是有。 “可能你这种人没什么信仰,不信佛神基督安拉之类,也不信邪教,走上极端就难免容易反社会。不怪你,各有各的苦衷。但我不会放过你,否则对不起死去那些人。” 傅云星一步步走进雨帘,从阴影走进光亮处。他的轮廓逐渐清晰,雨水顺着脸颊坠到下颌。T恤贴在身上,勾勒一身漂亮肌肉。 高空俯瞰,雨线成锥型往下落,落到地面乍破四溅。 “说句题外话,没信仰,但得尊重别人的信仰。” 傅云星音量不大,刚好是男人能听到的程度。 “第一佛前不作恶。毕竟身语意业不造恶,不恼世间诸有情。正念观知欲境空,无益之苦当远离。你血洒佛门,怕是污了我司大门。” “第二佛前不**。贪爱淫欲甚鄙秽,能生苦恼丧天趣。戒色戒欲,佛门规矩。上回还有对男女在佛堂苟合,被我逮个正着。” 傅云星声音懒懒的,说到这儿竟有些笑意。 “男的萎没萎我不知道,一个电话送派出所去。还好我司宽宏大量,没赏他们官司吃。你看这小说真害人,寻刺激上哪儿不好,偏偏是佛门圣地。” “如果你今天有幸从我手上逃出,以后可别犯类似错误。” “你他妈别废话!” 男人遽然一声爆呵,亮出匕首刀刃飞奔而来。脚下水花乱溅,一声声踏在空寂的夜里。 傅云星将巧缠好布带,他盯着男人笑。笑容阴森,眼底冰凉。 “耐心点嘛,还没说完呢。” “这第三个忠告,混江湖的都知道,单人不进庙。至于为什么,你现在就能知道了。” 风声凛冽,电闪雷鸣。咆哮雷公在半空噼里啪啦一阵怒吼,惊得城市内大半车辆警报声四起。 白光照亮傅云星的脸,没漏掉他嘴角冷笑。男人举着匕首扑来时,傅云星双手成拳,避也不避地迎了上去。 “昨天雨太大,半夜是被雷声吵醒的。以后你睡觉记得关窗户,我进去时卧室就跟进水似的。” 陈燕西端着早餐走进餐厅,雨后空气舒爽,夏季炎热褪去不少。 金何坤洗漱完毕,拿了两套衣服过来。 “你半夜进我房间。” “重申,我是被雷惊醒。爬起来关闭所有窗户,外加断电,生活常识行。” “哦,常识。”金何坤走近他,捏着陈燕西下巴左右看看,“黑眼圈青成这样,你就一晚都没怎么睡。唬谁呢,老师。” 陈燕西莫名红耳朵,“你他妈爱信不信!” “信信信,你就是说成梦游我也全权支持。”金何坤懒得拆穿他,提着衬衣怼在陈燕西跟前,“来,选一套。” 陈燕西后退几步,“干什么。” 金何坤眨眼,“穿啊,难不成你今天出门裸奔。” “我们是要去见编辑,好歹对方是个人。身在都市,能不能有点礼仪自觉。” 陈老师嘴里叼着三明治,觉得招惹金何坤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坤爷这人,生活仪式感爆棚。讲究,精致,不做作。干干净净的男人味,阳刚气十足。稳稳当当地介于糙汉子与娘炮之间,俗话就是男女通吃那一款。 陈燕西不怎么爱打扮,因老辗转世界各地。没有灰头土脸的日子里,拾掇拾掇也就一件卫衣或T恤打天下。 两人合用鞋柜,金何坤占去大半,皮鞋运动鞋款式不一。陈燕西倒好,除了偶尔回来买几款当季皮鞋,剩下全是运动鞋或人字拖。 陈老师说了,出海得穿人字拖,方便。就是经常拖没了,人还在。 活在都市里嘛,运动鞋的场子。皮鞋真心不舒服,他也不爱穿西装。勒得慌,难受。 金何坤不止一次唾弃陈燕西的衣橱鞋柜,上回抽空趁着老师不在家,里里外外“大扫除”。香水洗发露沐浴露换全套,衣服裤子鞋子买新款。 陈燕西说不上多感动,只问:“嗳坤爷,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抢银行了,这他妈给我栽赃呢。” “咱片区直走五百米再过几条街,就是警局。现在自首还来得及。” 金何坤气得七窍冒烟,当晚将陈燕西抵在衣柜上做了不下八回。滑动推拉门撞得哐哐响,新衣服散落一地,白色液体沾在上边,说不出的浪荡。 彼时金何坤贴在陈燕西耳边直念,老师,老师。这才叫栽“赃”。 你可得记好了,是谁把你弄这么“脏”。 陈燕西斜盯着他,又气又沉迷。实在捱不住爱海中的甜言蜜语,手里抓着件衬衣,上面还有残留的大吉岭味道。清冽且朦胧。 “你约的稿子,你约的编辑,要我去干什么。” 陈燕西随意拿过其中一件咖色丝绸衬衣,搭在椅背上。 “先吃饭,出门再换衣服。” 金何坤老实坐下,喝着清咖,“里面有几张你的照片,为保护你的肖像权,怎么也得你亲自现场确认、点头,我们才敢展示出来。” “肖像权?”陈燕西咽下三明治,咕噜咕噜吞着牛奶,“都他妈是千年狐狸,别跟我在这儿扯聊斋。” “你说就你朋友圈、微博、INS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社交软件,哪里没有我的照片。啊,连沙发挺尸这种丑照都有,你经过我同意了么。” “慢点儿吃,太急不易消化。”金何坤抬手朝他点点,“都是生活照,你要不爽你也可以发我的。说起来,老师你没发过我照片。” 陈燕西冷笑,“你以为自己还是十几二十出头的愣青呢,有意思么。” “那不就结了,你觉得没意思,我觉得还行。你不发我发,挺ok的。” 金何坤不在意细节,又不是非得全天下昭告他俩是一对儿,才有安全感。坤爷自认道行八千丈,能对他形成威胁的男人还没出现。 陈燕西点头,解决掉早餐擦擦嘴。 “那你说,这次哪个杂志跟你约稿。主题是什么。” “暂时保密,”金何坤卖关子,“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陈燕西抿着唇与他对视片刻,干脆起身推开椅子。他拿上衬衣回房间收拾,没有再多问。 金何坤笑着看他背影,两人偶尔心照不宣的默契,不问不答却不恼的相处模式。 他是真喜欢。 作为合格现代青年,时间管理、经济管理、情绪管理等一系列“管理”表格,显得尤为重要。金何坤浸淫已久,愣是把陈燕西往日乱七八糟的作息时间,修改到焕然一新。 吃完早餐,读书看报听新闻。陈燕西刷着潜水视频,金何坤居然在听耶鲁大学金融市场公开课。美名其曰拓展知识面,其实是出门吹逼的素材。 时值八点半,坤爷关掉笔记本,将一条死咸鱼般的陈燕西拖出门。从二环驱车前往一环某CBD,不堵车大概二十分钟。 九点约在一家咖啡厅,金何坤时间观念很强,没有特殊情况绝不迟到。搞得陈燕西真有点“非我族类”的意思。 说是编辑,不如讲是负责人。到底要干什么,陈燕西没怎么上心听。只是说起有关他的照片时,陈老师瞥一眼,发觉不止几张。特写、背影、陆上、海下,貌似占了几十张。 还都......挺好看的嗨。 陈燕西不自恋,不过确实好看。帅得很不一样,舒舒服服少年感。他粗略扫几眼,点头答应他们随意用。 见面结束,陈燕西被唐浓一个电话叫去工作室。金何坤与负责人顺道,有事要办。 金何坤把车钥匙交给陈老师,“等会儿开车注意安全,别太快。” “嗯知道,”陈燕西刚走几步,又转身,“哎那要是我先结束,要不要我过来接你。” “还是......电话联系?” 金何坤挥手,“今天我晚归,你早点回家。” 陈燕西撇嘴点点头,吹着口哨走了。负责人笑着拍拍金何坤肩膀,“这就是你男友啊。” “很不错,感情真好。” “还没成,”金何坤思及陈燕西,不由得弯唇,“目前实习阶段,争取年底转正。” 金何坤暗道糟糕,才刚与陈燕西分开,怎就开始想他了。 负责人吃一肚子狗粮,无奈招手,“赶紧走,坤哥。展场那边一堆事儿,等你场控啊!” 实则并非什么杂志约稿,这次,金何坤办摄影展。 过两天是他生日。 人生清单上有一条目标:三十岁举办个人摄影展。 主题叫“人间降落”。 “现在,拆这里。” 金何坤站在空旷的平层展厅里,四周木屑横飞,声音嘈杂。 “对,再把这个最大的相片挂上。往高,往高,再中间点!” 负责人递杯水,“这会不会有点太招摇了。” “不会。” 金何坤盯着那张照片,语气笃定。 “我要所有进入展厅的人,一眼就能看见他。” 照片上,陈燕西如游鱼坠海,身姿迷人。千万条光线穿进海里,将他笼罩。下方是无边白沙陆地,鱼群风暴逡巡而过。这片海里,斑驳陆离。 无垠蔚蓝,陈燕西孤独却无所畏惧。 似下潜,又似降落。 —— “*” 注: “单人不进庙”:是说一个人投宿轻易不要去庙里头去。 因为在中国古代,很多寺庙不真的是寺庙,有很多贼人冒充和尚,在山林或野外盖一个庙,害人性命,谋取钱财。 明代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水浒传》中,有很多类似桥段。 能看出和尚不一定真的是出家人。 这里傅云星引用这句话,是指他提醒那位嫌疑犯,自己不是什么真和尚。踢铁板了。 其实估计对方也清楚。 完整的古谚语为: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抬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