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立秋刚过,部分树叶翻了黄,暴雨落得倦怠,逐渐变为绵绵细雨。遥遥看去,城市外衣披层纱。隔着百米左右人行道,生出些烟雨朦胧感。 兵荒马乱的夏季眼看只剩一尾巴,前阵子出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众魔朋友们,也尽数失去踪影。 好似热烈的闹剧过了酒劲,生活再次恢复平静。 日子慢下来,宿醉的余威还在。有那么几天,陈燕西头重脚轻,工作减少聚会绝流,闲得能长草。 好在没多久,S市的DRTSHOW将拉开帷幕。这在国内潜水圈里算得上相对盛大的活动,不少潜水同仁均闻风而来。 不仅能结识朋友,也是交流技术的好机会。 金何坤说要与陈燕西同去,结果买票时没能一起。他得留在C市处理些其他杂事,陈燕西只去两天,忍受这点相思之苦还算容易。大不了两人phonesex,以前没试过,说不定很刺激。 离别那天晚上,金何坤照例给陈燕西收拾行李。自从他们同居以来,坤爷实在看不下去陈老师随拿随扔的习惯,咬牙把打整日常这种小事揽到手。 陈燕西瘫在沙发上,废柴皇帝似的指挥摄政王拿衣服。金何坤单膝跪在行李箱前,从背后看去,肩头平整,一丝褶皱也无。衬衣扎进西裤,因身体前屈而拉出展撑的腰身轮廓。 他才从杂志社回来,稍做休息,便马不停蹄为陈燕西打整行装。 一时看得陈老师百感交集。 没由来,陈燕西忆起二十年前的模糊岁月,那些早已尘封箱底的无知童年。 时间是有些远,久得只剩几个轮廓。夏季悠长的夜,冬天大院门口卖红薯的烤箱,几家孩子扯皮无赖,还有唐浓范宇总被当作典范的学习成绩。 大院里人丁混杂,陈燕西在回忆中捣腾许久,才扒拉出一个熟悉的模样。 金何坤幼年长得很乖顺,朦胧眉目清晰时,陈燕西愣不敢将过去与眼前人相重合。小坤的眼睛大而黑,亮亮的,睫毛像两把刷子。但估计那时这小子已学会掩藏,偶尔一星半点无恶意的小坏,居然尽数给了陈燕西。 大抵小孩心里都有一个标杆,类似于喜欢谁,就欺负她。 陈燕西小时候留辫子,毫不夸张绝对是大院里最漂亮。金何坤以为他是姑娘,在那用外表辨性别的年代里,总不能掀裙子以证男女。 陈家搬走时,金何坤傲气十足地站在陈燕西面前,跟他讲:“你等我,我长大后就去找你。” 小燕西扑闪眼睛:“找我干什么。” “我娶你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后来金何坤也曾问过陈燕西:“你干嘛那么当真,如果后来我没找你怎么办。” “你叫我等你啊。” 陈燕西笑,没过多解释,只再重复一次。 “你叫我等你。” 经年晃过,年岁增长。他追求自然、追求理性,讨厌极端主义。 大概总将金何坤无心的誓言放在心尖上,任多年红绿美色如过眼云烟,是他唯一的“极端”。 “坤儿,”陈燕西在沙发上翻身,伸脚搭在金何坤后腰上。“问你个事。” 坤爷反手一巴掌,“猪蹄拿开,别捣乱。” 陈燕西笑嘻嘻地得寸进尺,脚趾夹着金何坤衬衣往外拉,“我就好奇,你们上飞机带的行李箱都装了些什么。” “必带么,放哪儿。” 他整得金何坤抓心挠肝,后者只好转身,拽住陈老师脚踝,再顺势一拉扯,直接拖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陈燕西惊叫四起,嗷嗷地扑上去挠金何坤的狗逼脸。 两人在地板上特幼稚地往来几招,坤爷侠气千丈,不与江湖外行武斗。找个借口起身,从他房间拿来行李箱。 “这是公司统一发的,”金何坤打开箱子,与陈燕西肩并肩坐着。他把里面的物件一一拿出,再顺次摆于地板。 “给你简单介绍下,有强光手电、带盖水杯、通讯耳麦、墨镜、飞行经历记录本。然后是手表、疫苗接种或预防措施国际证书、民用航空人员体检合格证、民用航空器驾驶员执照、PAD。其他就是我的备用衣物,很平常。” 陈燕西:“强光手电干什么用?” “用于夜间飞行前的绕机检查。主要在机务检查完毕后,进行复检。如果发生事故,机长在烟雾中用强光手电照亮机舱,检查无人后才能离开。” 金何坤又给他展示PAD。 “这是PAD飞行资料包,飞行手册电子化,里面放有审批资料、航线图。这个方便搜索查阅,节约时间,保持实时更新。更重要的是减少纸质飞行手册,可以减轻十几公斤的飞机携带,每架飞机每年可以减少几万元的油耗损失。” “一架飞机少几万,总数加起来也不算小数目。” “那这是你的驾驶执照?” 陈燕西将其打开,金何坤的证件照在左面,其他都是常规介绍。坤爷穿制服,镜头面前正直帅气。嘴角微抿一丝笑,晃得陈燕西心生荡漾。 右面中下侧盖着中国民航总局的红戳,已经有些发旧,纸张边缘擦出点细微绒毛来。 “嗯,”金何坤接过,看一眼后放在旁边,“执照长期有效,后边记录飞行员每半年一次的飞行资格合格审查认证。” “而这个是飞行记录本,记录每天执行的航班,时间和地点都要记录,便于统计和后期追查。还可记录飞行员执行特殊机场的时间资格。” “特殊机场?” “对,比如我以前飞过中朝边境丹东,稍偏离航线可能飞入朝鲜国境。再比如相对有难度的,位于高原山区的B类或C类机场。机长在执行完一次这样的飞行任务后,如果一年内没有再次飞行这样的机场,会丧失资格。这些资格在执照和记录本上都要体现,而且随时被查,代表飞这里是合法的。” 金何坤摊开飞行记录本,字体遒劲有力,好几页还有便利贴。坤爷就跟小孩儿似的,偶尔牢骚几句某次飞行遇上的奇葩管制员,更多则是嘈叨“今天天气不错”、“争取下次别遭遇强大气流”云云。 他讲了很多,陈燕西就坐旁边听着。金何坤难得这般认真,从眉骨到下巴,包括手指翻动册子的动作,都令人赏心悦目。 陈燕西默不作声,盯着他。不知怎的,控制不住去想象金何坤穿机长制服的样子。控制不住在脑海中描摹,一次次夜间起飞、白昼降落时,这男人会是种什么心情。 是不是比生活中的金何坤,更迷人。 “机长飞行前,需领取航线图手册。每天几十趟航班的航线图,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提前为机长准备。一旦遇上航班临时调整,压力都挺大。” 金何坤合上手册,语气有些飘忽,眼神也落在窗外。阴云压城,空气湿度增大。凉风绕过林立高楼,似乎又要下雨。 “每天,在机务工作人员、副机长检查之后,机长会再次针对飞机的关键部分,进行绕机复查,然后准备起飞、出发。” “带着旅客安全飞往目的地,最后安全降落。” 这男人话语太慢,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对过去进行复刻。他表现出一副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只是小事的样子。以掩盖他曾经不折不扣地热爱飞行,野心勃勃,像头雄狮。 陈燕西忽地有些心酸:“金何坤。” “你去复飞,行不行。” 金何坤呆怔片刻,又笑起来。他居然揣摩到陈燕西口吻里的惋惜,但听来就像个玩笑。半晌,坤爷慢条斯理将东西收进行李箱,关上。 他脸色有些发白,房间里落针可闻。 但他仍然极轻、极慢、极笃定地说:“我不飞了。” “飞不了。” 陈燕西没接话,那一瞬他明白了去年在仙本那,自己说不再下潜时,金何坤用尽全力拥抱他的心情。 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令陈燕西难过得鼻尖发酸,舌根微涩。 这晚后续,他们谁也不再提及此事。 陈燕西正因明白,才更加难过。 答案就在心间,两个字,可他不敢说。他怕这是压倒金何坤最后一根稻草,便不愿揭开粉饰太平的幕布。 没多久,外边几声闷雷如期而至,汩汩大雨骤然泼出。 街道树枝摇曳,支楞着枯叶唰唰响,成为都市默剧里唯一声源。 翌日,陈燕西飞S市。 此次旅行乏善可陈,和以往相差无几。 陈燕西时常短期出差,参加会议,参加潜水爱好者组织的集体培训活动。早几年,也有赞助商找上他,希望陈燕西拍广告、与媒体见面,企图挖掘国内商业潜水的价值。 但陈燕西拒绝。 演讲没多大新意,老生常谈的关于海洋保护、公益与近期科研成果。陈老师挺敬业,难得穿上成套西装,当然全是坤爷要求与准备的。 倒是在DRTSHOW结束时,他收到一份惊喜大礼。 金何坤偷偷飞至S市,提着行李箱在酒店大厅恭候陈老师。俗不可耐地捧一束香槟玫瑰,包装倒还挺大气。 陈燕西震惊,“......你不是没时间?” “本来是没这个计划,但昨天回家收拾东西。突然想送你一个礼物,就赶过来了。” 金何坤跟着陈燕西上楼,进房间后直接打开行李箱,拿出黑色丝绒礼盒。长得挺像求婚戒指,只是稍比普通款大上几个尺寸。 陈燕西走过去,正要伸手接。金何坤却后退,不要脸地凑上,“吻我。” “你他妈......”陈老师无奈失笑,勾住坤爷脖子赏他个法式热吻。两人几天没做,这一下有点天雷勾地火。 险些理智磨灭时,金何坤将礼盒塞进老师手里,语含期待,“你打开看看。” 像是领着成绩单,忐忑等一个表扬的小孩儿。 陈燕西照做,然后傻了。 是陨石。 金何坤揽住他肩膀,抿了抿唇,“很小时,我去天文馆,妈的简直叫我凌乱。什么天狼星、参宿四、猎户座、大熊座。我看到土星光环,木星斑点,月球静海......” “那时我觉得人类多渺小,就像宇宙中一粒尘埃。人这辈子应当去一次天文馆,买定离手绝不上当。” 陈燕西嘴唇有些哆嗦,他咽口唾沫。忽觉手上这枚小玩意,似有千斤重。 金何坤倒浑不在意,继续说:“这块陨星碎片,是十八岁那年父亲送我的成年礼。” “它出现在四十四亿年前,产生于某星云中心。当年关于它,年少时总有些浪漫幻想,就像你说的,它孤独结束旅程,然后坠落在地球上。” “世界上拥有这个陨星碎片的人,貌似挺多。所以你别觉得有什么压力,金钱与它的意义不可相提并论。” 坤爷感知到老师紧张,特地找话宽慰他。 陈燕西笑,“你这突然,送我这么大一礼物......” “我该给你什么好。” “不如转正?” 金何坤插科打诨,随之又改口,“我开玩笑的。” “送你这个就是心血来潮,或许它可以......可以将我们连接。” 这是他们可接触到最古老的东西,握着它,似能回到创世纪,去宇宙大爆炸的年代看一眼。 触碰永恒。 陨石即代表永恒。 他们面对时间转瞬即逝,生命光阴荏苒,而陨石则体现寥廓与不确定。 在极远极冷的银河里,今天照耀他们的光,或曾照耀侏罗纪时代。仙女座发出那束光线时,几百万年前,似是地球刚进入旧石器时代。 这些穿越千百万年的光,照在他们身上。这既惊天动地,又显得平平无奇。 陈燕西懂得,那天的谈话,最终在金何坤心里留下了过不去的坎。 金何坤开始不自信、不确定,他认为陈燕西要的是能与其并肩的男人。而不是一个连事业都没有,根本不敢正视过去的窝囊废。 这是坤爷第一次失措,当初在青春尾巴上选方向时,他没犹豫;在飞行事故发生时,他没慌乱。 独独意识到可能陈燕西更欣赏、更倾慕一个“成功男人”时,金何坤开始惶惶不安。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用什么东西来加深羁绊,才不至于拽着陈燕西,像拽着一只随时可能断线的风筝。 可陈燕西只是拍拍金何坤肩膀,他似乎读懂了对方未曾吐露的、胆怯的潜台词。 他笑着说:“行了,什么转正不转正。” “不飞就不飞,大不了以后我养你。” 陈燕西开始慢慢懂得,或许爱情并不是随心所欲,单纯因开心而在一起,只能叫做凑合过。 他要学会去理解,去包容金何坤的任何不勇敢。 这世上没有神,是个人,就允许彼此有弱点。 即使显得不那么帅气。 但生活总有意外,光是一个人的成长并不足以对付。 陈燕西下定决心不再撺掇金何坤复飞时,并没问过对方:那你呢,是不是我做的所有事,你都会支持。 不过,没时间给他反应了。 DRTSHOW结束后,金陈二人刚落地C市,唐浓几道加急电话狂飙而至,催命似的。 “阿燕,还记得去洞穴潜的刘易岂么。” 陈燕西遽然停下脚步,心跳猛地加快。他不愿听到任何噩耗,但坏消息找上门时,避不可避。 “死了,是吗。” 唐浓那边语气沉重,良久,缓缓道:“收拾,准备飞长山。” “你......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 陈燕西面色平静地挂电话,还在脑里组织语言,不知如何解释。 金何坤没窥听内容,仅结合陈燕西的表情和语言,再加斯里兰卡所了解的免责声明那件事一直盘桓于心。 他几乎毫不费力就串起前因后果,明白陈燕西要去做什么。 “坤儿,你听我说。” 陈燕西呼口气,将头发往后一撸。 金何坤却武断地抓住他手腕,如即将溺死之人抓住一根蛛丝。 “不许去!” 他吼道:“陈燕西,我不准你去!” 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目光相对。彼此眼睛均有些发红,而陈燕西冷静,金何坤恐惧。 他们紧紧盯着对方,谁也不愿退让一步。 片刻,金何坤咬牙,细碎声音从牙缝里挣出。机场嘈杂,听不清。好像是不准,又好像是求你。 但陈燕西最终摇了摇头,他说:“坤儿,我得去。” “那是兄弟。” 潜水是什么。 陈燕西认为,潜水就是人类忍受着神秘的恐惧,仅用一只颤抖的眼睛向上看着*。 这话一点没错。 —— “*” 注: “人类......看着”——波德莱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