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完美世界
……若不是白鹭那句低泣中的告白,恐怕赫连清仍在梦中不愿醒来…… 梦里的赫连清,拥有失去的一切。 他一直与母亲定居在法国,20岁后从未回国,甚至对赫连峥与他生母的记忆也都极淡。 24岁顺利取得双硕学位,没有经历任何事故的母亲风韵犹存,亲自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父亲依然严厉古板,每隔一段时间会飞来法国与母亲小住。尽管赫连清也会偶尔从自己的住处赶来与父母小聚,但对父亲的感情始终若即若离,有礼而生分。 25岁与周洁薇的异国恋无疾而终,他不过是在莱茵河畔喝了一场闷酒,并没有醉。 26岁前,他便在法国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勤勉和高效让他可以在商界游刃有余的同时,犹有足够的时间,用自己健康的双腿登山、游泳、前往世界各地游历。 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遂,仿佛尽在掌握…… 直到赫连清29岁的那一年。 那天,他带着工作室的案子去英国出差,有幸受邀观看了一场英国皇家芭蕾舞蹈学院的演出。 他虽然并不懂芭蕾舞专业,可那主演白天鹅的亚裔女子却深深的吸引了他…… 那女子明明一脸稚嫩,可骨子里透出傲视一切的坚韧。明明盈盈一握的腰身,好像轻轻一拧就能折断,却旋转出让世人为之惊叹的舞步。 据说,那女子不过是才从中国留学而来的全奖生,但短短数日内便已能跻身芭蕾大师之林,在世界顶级舞台飞跃。 那一刻,赫连清那在过去29年的岁月里,向来平淡如水的心,第一次激荡。只一眼他就意识到自己彻底沦陷。仿佛命中注定,赫连清万分确定,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赫连清毅然推迟了回法国的时间,每天买票观看她演的芭蕾舞剧,然后一直守在剧院后台的门口,直至夜半,只为与她见上一面。 数日后,终于守到了他的女神…… 他捧着鲜花,在悠长的小路尽头,给了他的女神一个结结实实的壁咚,用有力的臂膀将她圈禁在他的地盘。他的双脚踩得稳稳的,在路灯下低着头,看见女神的眸子里星星点点。 他说,“白鹭,嫁给我好吗?” 于是,教堂的钟声响起,白鹭一身圣洁的婚纱从远处走来,身后是一望无垠的薰衣草花田,无数彩色的气泡飘舞在空中。 白鹭仰头勾住他的脖子,用灵巧的脚趾踩着他的,微微踮起足尖,吻他的唇。然后告诉他,“我愿意。” ……那真是一场梦幻的婚礼…… 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对可爱的双胞胎。母亲和丈母娘会轮流来看孩子们,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赫连清的事业一帆风顺,白鹭也活跃在她的舞台上,长辈们身体康健,孩子们可爱又聪敏,一切都幸福得无法用言语描述。 可不知怎么的,随着孩子们的慢慢长大,一向善解人意的白鹭却总会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他们携手登上阿尔卑斯山,眺望远方的皑皑白雪,白鹭倚在他的肩头。 “蜀黍,这样真好,我真希望以后一直可以与你一起站在山顶,不用放你孤单一人等在山下。” 赫连清觉得奇怪。“我哪次没陪过你?” 白鹭也像是后知后的吃惊,然后,眨着眼睛捂嘴笑。“没有,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是我说错。” 那天白鹭为他端来一杯咖啡,他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打翻在膝盖上。他立即站起身抖落腿上的水渍,白鹭则目光盈盈的盯着他腿上的动作。 “真好,蜀黍,从前你的腿都不知道疼。” 赫连清瞪大眼睛。“谁的腿还不知道疼?” 白鹭别过头,似有心事,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已经一派淡然的微笑。“是我又说错话。蜀黍,你没有烫伤?” 独自带着孩子们在儿童乐园玩。回来的时候,孩子们都累了,一个俯在他的背上,一个被他抱在怀里。他的双腿有力,步子极快,很快就把他们带回了家。 白鹭倚着房门,远远的迎着他们,眼中带泪。 “蜀黍,累不累?腰疼不疼?要不要我帮你的腿按摩一下?” 赫连清笑的不解。“我哪儿会那么弱?” 白鹭竟怔愣了片刻,随后释然的点点头。“是的呢,我的蜀黍是孩子们最强壮的爸爸。” …… 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赫连清总觉得白鹭似乎有什么在瞒着他。这种狐疑,随着孩子们越来越懂事,变得愈发严重。 那天,他从书房里出来,经过儿童房的时候,从虚掩的房门内,听到白鹭悄悄的对孩子们说。 “放心,妈妈把秘密都藏起来了。爸爸是不会离开我们的。” 听到白鹭这么说,赫连清心里一时疼痛,可瞬间又觉好笑,这世上还有什么会让他舍得离白鹭与孩子们而去?名利、地位,哪一样比他们还重要?况且,白鹭那么爱他,她绝对不可能做出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没错,那一定是白鹭与孩子们说的故事。 可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天空飘来了黑压压的乌云,仿佛有无数苦涩的眼泪从空中洒落,连绵不绝、无穷无尽。那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雨声吵得让人心烦意乱。就连赫连清那一向平顺的心也变得阴郁,心浮气躁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白鹭越来越不对劲儿,赫连清甚至在小小的孩子们的眼里也都察觉出几分闪烁…… 白鹭与孩子们的秘密,就像是一只潘多拉的宝盒,一次次在他心里种下无法抵挡的诱惑。 终于在那一天,趁白鹭与孩子们不在,赫连清推开了那扇神秘的门…… 一推开门,赫连清便发现了许多写满秘密的纸条,一张一张向最深处散落。 【爸爸陪我去公园放风筝了。我好开心!】 【今天,爸爸陪我一起参加运动会。我们俩一起拿了金牌。】 【蜀黍现在就站在我的身边。他一直都站在我的身边。真好!】 赫连清顿时失笑。这……竟然就是白鹭与孩子们的秘密?这不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吗?这……怎么可能会让他离开? 赫连清看着这一张张纸条,多日的疑虑一扫而光,反而对他们的爱更深了,忍不住想看更多,便越走越深…… 最后,应该是走到了尽头。光线太暗,赫连清根本看不清。于是,他决定往回走,可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被一个东西重重绊倒。他下意识的去摸,指尖才一碰触,竟像是被雷电击中。那触感,尽管他这辈子都未曾用过那东西,可他只是那么轻轻一碰,他便知道那是什么。那……那竟是一张轮椅。 而也就在那一刻,四周变得通明,眼前的一切顿时清晰起来…… 赫连清首先去看绊倒自己的东西,那果然是一张价值不菲的轮椅。 等等,他从未用过那东西,怎么会知道他的价值? 莫名的心慌,让他忍不住查探。墨色的轮椅,十分精巧,却有些陈旧,像是被人用了多年。轮椅上的每一处痕迹,都叫赫连清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随着那阵阵从心底里涌现的熟悉感,一种无以描述的排斥感也油然而生。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咚咚咚的震耳欲聋,仿佛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命令他赶紧离开,离那张轮椅越远越好,否则就会出大事。 赫连清下意识的朝后倒退,却隐约中听到哭声。那一声声扣着赫连清的心弦,揪着他的一颗心,让他无法释怀。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寻找那哭声,仿佛每哭一下,他都会更心痛一分。 那哭声他应该是陌生的,可他怎么会觉得像是白鹭在哭?他的白鹭从来都是幸福的笑着,哪里会如此伤心?他怎么可能舍得让白鹭伤心? 赫连清忍不住喃喃。“白鹭,别难过……” 就在这时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 “蜀黍——” 是白鹭。 她正张着手臂站在不远处,似乎正等着他回去。 赫连清心中一喜。 “白鹭,你没有哭?” 可是,心痛却并没有停止。 赫连清边朝白鹭的方向走,边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张轮椅,仿佛那哭声就是从轮椅上传来。 这时候,双胞胎也从白鹭身后跑来,赫连清蹲下身拥着他们,被两个小家伙搂着脖子亲吻了一下又一下。 可凭空却传来两个稚童的声音。 “妈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醒?我好想爸爸。” “哼!爸爸大骗子。你让妈妈和妹妹伤心,你是个大|坏|蛋!” 赫连清吓了一跳,明明孩子们就在怀里并没有说话,可那声声控诉到底是从何方而来。 赫连清瞪着眼睛四下张望,最终仍是将视线定格在那可怕的轮椅上。 他忍不住想回去重探究竟,却被白鹭拉住。 “别去。”白鹭说。 可赫连清心底又说不出的急切。“我听到你和孩子们在哭。” 白鹭依旧拉着他的手。“在这里,我们都很幸福。” 赫连清纠结着,他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撕扯,最终放开白鹭的手…… 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转身的那一刻,赫连清的双脚变得沉重异常。 那种诡异的麻木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全身,针扎一般疼痛。 他难道……正慢慢丧失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赫连清禁不住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的轮椅,止不住的颤抖。 “小清——” 就在这时,母亲的声音暮然传来。 赫连清猛的抬起头,不知何时,母亲竟也站了在白鹭与孩子们的身旁。 她向赫连清伸出手。 “孩子,别走。” 赫连清心里一抖,一串血淋淋的记忆犹如一把包裹寒冰的利刃,狠狠扎入脑海—— 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的母亲的尸体,还有自己从病床上坠下却无力动弹的孱软的腿…… 他忽然彻底明白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愿接受的真相,却也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果然,母亲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他每向前一步风化的速度就越快,眼看就要消失不见。 而他的腿也突然变得愈发无力,原本健壮的线条变得萎败,脚踝松软,脚趾内扣而丑陋。 白鹭也在不远处仍旧渴望着向他伸着手指。 “蜀黍,快回来,还来得及。名誉、地位、健康、母亲,还有……你的腿……” 赫连清犹豫,他知道只要他回头,一切幸福仍将继续。可一旦他再向那轮椅靠近一步,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将土崩瓦解,而他的腿更会重新变回一双没用的废物。 可与此同时,那一声声哭泣变得震耳欲聋。 “蜀黍,你不可以这么坏,不可以只顾着睡觉。”她哭着说。“蜀黍,我陪你一起睡,好不好?” 赫连清惊骇的瞪向不远处的白鹭。 “你要做什么?” 白鹭浅浅的笑着。”蜀黍,我要过来和你一起生活,我们一起,就在这里。” “不,不可以。” 赫连清拼命摇头,痛苦不可言喻。双手捂住面颊,终于说出那个可怕的真相。“你不可以过来,这里都是假的。你和孩子们都是假的。” 顷刻间,世界化为乌有,白鹭与孩子们飘散在一片混沌之中,唯有母亲模糊的身影,犹在不远处遥遥相望。 没有人能理解赫连清那此刻正滴着血的心,他一边止不住回头看向母亲,一边又心急如焚。他摇晃着朝轮椅的方向挪动双腿,一寸一寸,异常艰难。 而不知何时,轮椅上竟出现了一只药瓶,那药瓶上的几个字他看不清,可他就是能清清楚楚的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大量镇|静|剂。 哭声就是从这装有大量镇|静|剂的药瓶里传来…… 只差一步! 赫连清朝药瓶伸出手去,却听到母亲虚弱的声音再次传来。 “小清——” 母亲果真要彻底消失了,赫连清几乎看不见她的轮廓。 赫连清喉头哽咽,大脑酸胀,他扶着膝盖做最后的挣扎,终究再也看不清母亲的脸,颤抖着说出一句“对不起”,轰然倒下…… ……失而复得,再失去…… 那种淋漓的痛楚,恐怕没有人比此刻的赫连清更深有体会。 然而,一双腿算得了什么?名誉地位又算得了什么?母亲早已故去,追不回。可白鹭与孩子们呢?还有什么比得上他们? 活生生的他们绝不在梦里,他们…… 双腿已经再也不能动,丑陋、瘫软、荒废,赫连清来不及理会,奋力爬向轮椅,抢过轮椅上的那小小的药瓶,颤抖着双手拧开瓶盖。 哭泣着的白鹭竟然就蜷缩在药瓶底部,正捧着药丸往嘴里塞。 赫连清的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 他大喊着,“不——” 光,从白鹭的身体里迸发而出…… 他听到白鹭哽咽的笑声。 “蜀黍,就知道你舍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