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易等闲送完乔流火后再回家已经到了下午五点钟。 他刚进正厅, 就看见张老管家从旋转楼梯上匆匆下来, 神色慌张。 “少爷,太太又发病了。”他脸色苍白,似乎刚目睹过什么骇人的事。 “叫沈医生了吗?” “叫了,沈医生正在楼上安抚太太。” “我去看看。” 易等闲向上看了眼, 母亲的房门紧闭,门外站着好几个佣人,有的拿着毛巾, 有的拿着麻绳。 他大步流星地上楼, 佣人们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咚咚” 易等闲叩响安密码锁涂黑漆的实木门,里面无人应答。 这是易家最特殊的一道门。 它甚至比易家大门造价还高,不仅隔音,而且厚重,就算是三个大男人一起撞过去, 这扇门也不会震动半下。 此刻, 它像一条线,将房间内外划分成两个区域。 易等闲手指渐渐握成拳,他隐约能听见屋内有女人的笑声,但不是和煦的笑,而是癫狂的笑。 “沈医生?我可以进去吗?”易等闲提高音量, 又叩了两下门扉。 屋内依旧无应答。 易等闲向左右两旁的佣人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回避,然后在密码锁上摁下自己的指纹。 “滴”地一声。 门开了,他走进去, 关上门,看到了最糟糕的场面。 他母亲正跪坐在床上仰头大笑,头发凌乱宛如武侠小说中走火入魔的侠士,她睡裙的肩带也已经滑落至手肘处,模样狼狈不堪。 干净的实木地板上有红酒瓶的碎片,桌椅边的一滩红酒看上去宛如鲜血般刺目。 沈瑜正跪在床上用力控制住杨韵的手腕,让杨韵不要乱动,看见来人是易等闲,她稍稍舒了口气。 “易先生,快过来帮忙。”沈瑜艰难地出声。 易等闲两步并作一步走到床头,两只手牵制住杨韵的胳膊。 杨韵本来只是狂笑不止,见到易等闲,忽然静了下来。 她呆呆地仰着头定睛看了易等闲一分钟,然后尖叫一声,瞳孔放大,不停向后退:“别过来,别过来,不要” “母亲,是我,我是等闲。”他将杨韵的肩带提了上去,然后按住她的肩,轻声跟她说话。 “等闲,等闲” 杨韵在嘴里反复念叨着他的名字,惊恐的瞳孔渐渐收缩,脑袋也缓缓抬起来,她看着面前一脸担忧的男人,问:“你是等闲?” “是我,我是等闲。” 他语气很轻很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上去没有一点攻击性。 杨韵忽然就哭了起来。 她流着泪,一把抱住易等闲:“是你,我的孩子。” 沈瑜也松了口气,瘫坐在床上。 在易等闲来之前,她已经耐心安抚了杨太太半个小时,皆无大的成效,如今总算是能放心了。 沈瑜放下警惕还不到一秒,事情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杨韵本是抱着易等闲,可她竟用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眼眶恣睢欲裂:“去死,还我逢哥哥的命来!” “杨太太!”沈瑜惊叫一声,连忙扑上去,“快放手,你认错人了。” 情况紧急,沈瑜也顾不得保护杨韵不受伤了,她紧紧抓住杨韵掐在易等闲脖子上的两只手,向外拉。 易等闲修长的颈部青筋暴起,他呼吸不畅,脸部已经涨红了。 沈瑜赶紧在杨韵胳膊上咬了一口,杨韵吃痛放手,又转过身去掐沈瑜。 易等闲大口喘着气,从背后一把抱住杨韵的肩,另一只手固定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 沈瑜连忙退后,离开了杨韵触手可及的范围。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都是你们害死了逢哥哥,是你们害死了他” “不,不对,逢哥哥不在了,我应该跟着他一块去。” 杨韵一开始乱踢乱抓,吼着吼着渐渐就双目失焦,变成喃喃低语。 沈瑜立刻开门拿了毛巾和麻绳进来,先把干净的毛巾塞进杨韵嘴里,防止她不小心咬到舌头,然后将特制的柔软麻绳交给易等闲。 “快,将她绑起来。”沈瑜吩咐道。 易等闲接过麻绳,只用了两分钟,就将杨韵四肢绑紧。这件事他曾经做过无数遍,早已轻车熟路。 “易先生,麻烦你先出去下,我给太太打一针镇定剂。”沈瑜打开医疗箱,对易等闲说。 他点了点头,默默看了眼床上呜咽不止的女人,然后带上门退了出去。 张老管家拿着一次性酒精棉球赶过来,看见易等闲手臂上的抓伤,走上前:“少爷,我替你处理伤口。” 易等闲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臂,任由管家处理,即使伤口碰到酒精,他眉头也没皱一下。 过了会,沈瑜从房间里出来。 她接过管家手中的医用棉球,“我来。” 因不爱出门的缘故,他的手臂比旁的男子都要白皙,但不会太娘,为了克制病情易等闲每周都会健身,手臂紧实而丰健,看上去很有力量。 沈瑜的手指碰到他硬邦邦的肌肉时,心砰砰砰直跳,她无法将他视为普通病人,永远也没办法。 为易等闲处理好伤口,沈瑜轻声道:“易先生,我们去客厅聊聊。” 易等闲依旧眉目冷清,眼神无光,像断了线的木偶,不会动也不会笑。 “易先生?易先生??”她又连着呼唤了声。 易等闲这才回过神:“什么事?” 沈瑜:“我们去客厅聊聊。张叔,麻烦你也一起来一趟。” 坐到沙发上,易等闲的脸色也并没有好转。 老管家不免有些担心,家里太太有病,少爷也有点病,而且经常是太太发病连累少爷病情加重。 前些日子,他眼见着少爷越来越开朗,和宅子里的佣人们话也多了起来,原以为是个好征兆。 这要是又恢复成以往冷酷孤僻的性格该如何是好? 沈瑜拿起一支笔,在随身携带的病历本上写下什么,然后问:“张叔,您知道太太这次发病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张老管家一五一十地回答:“太太今日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别。她早晨吃了碗燕麦粥,然后就去花园浇水了,中午太太没什么胃口,命小厨房做了开胃的糖醋鱼,然后就回房看书了。哦,对了,太太因午睡难以成眠,要了瓶葡萄酒。” 沈瑜又问:“太太以前喝葡萄酒时出现过类似应激反应没?” 张老管家摇头:“并没有。” 沈瑜咬着笔盖,陷入沉思。 忽然,易等闲薄唇轻启:“这瓶红酒,和母亲往日饮用的红酒一样吗?” 易等闲这一提醒,张老管家恍然大悟:“对了,我想起了了,太太常喝的那个牌子的红酒正好用完了,于是小菲去酒窖寻了其他品牌的红酒来。” “这就是了。”沈瑜敲了敲病历本,吩咐道,“你去太太房里将酒瓶碎片整理出来,看下是哪个牌子的红酒。” “是。”管家应下。 “哎,等等。你脚步轻一些,太太刚睡下。” “好的。” 老管家走后,沈瑜瞥了眼面若冰霜的易等闲,他眉眼敛着,黑色的瞳仁中似有化不开的浓雾。 “易先生,给你开的药,最近按时在吃吗?” “嗯。” 他话很少,能一个字回答的问题绝不会用两个字。 沈瑜早已习惯,即便相识数年,她也只能像个陌生人一样称呼他为“易先生”。但这样已很好,起码她还能说上一两句话,而旁人,是绝不可能进入他的世界。 易等闲的抑郁症并不算严重,他自身的心结才是最大的难关。 这些年来,除了易澄,还没有能亲近他的生物,猫狗也不例外。 “易先生,太太年纪大了,身体素质愈发不如从前,所以发病的概率更高了。这与你没有什么关系。”沈瑜担心他胡思乱想。 “嗯。”男人淡淡应着,表示在听。 “易先生,我猜测那瓶红酒应该是太太曾经与那人一起饮过的酒,所以激起了太太记忆深处的痛苦回忆,导致太太产生幻觉和妄想。” 沈瑜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地建议:“当然,由于你也属于刺激太太的因素之一,在太太情绪恢复稳定的这些天,你最好还是回避下。” 易等闲点了点头,说出了今天对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我知道了。我最近会搬出去住,直到母亲康复。这些天,就拜托你了,沈医生。” “嗯,你放心。”她面对着他漾起淡淡的微笑。 可谁也没有察觉,那丝笑意中掺杂的苦涩,都认识这么久了,他还叫她沈医生,疏离又客气,难道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么。 宅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后,易等闲和沈瑜坐在长桌两端,一起用晚饭。 对于易等闲而言,沈医生是贵客,陪她吃饭是礼节。 沈瑜握着易等闲递给自己的筷子,心里的小鹿又忍不住乱撞起来,她坐在他的家中,和他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多么像一对夫妻。 菜式都端上来后,沈瑜有些好奇:“怎么会有辣子鸡?” 易家人都不吃辣,是她早就知道的,莫非是新换了个厨子,不了解他们的习性? 易等闲示意管家将辣子鸡摆在自己这边,然后对沈瑜说:“沈医生,这是我点的。” 沈瑜更惊:“易先生开始吃辣了?” 他点头。 沈瑜道:“那还请易先生少吃,你现在正服用的药,是需要忌口的。” 他礼貌性地笑了笑:“谢谢,我自己会注意的。” 晚餐过后,易等闲将沈瑜送出门。 屋外的狂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又扑腾在她脸上,瘦瘦高高的沈瑜拨开凌乱的头发,皱了皱眉:“怕是不好打车了。” 易等闲问:“你没开车过来吗?” 沈瑜转过身面对他,低头道:“我的车刚好送去保养了,今天是打出租车赶过来的。” 作为医生,该对病人实话实说。 可作为女人,她不需要。沈瑜的车前两天刚保养完拿回来,正停在小区车库,她故意打出租车来易家,就是为了找个机会让易等闲送自己回家。 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让自己暗恋的男人叫自己‘沈医生’。 过了这么多年,除了医术见长外,她也在努力提高自己的情商,争取三十岁之前嫁给眼前的这个男人。 于是沈瑜又多问了句:“易先生是不是要出去找酒店?” 那你可以顺路送送我吗? 后半句她没说出嘴,已经结婚的闺蜜教过她,女生任何时候还是要矜持一点,让男生主动。 不然结了婚就不值钱了。 易等闲点点头,淡淡应了声。 沈瑜嘴角上提,笑容旋即绽放在两颊,她终于有机会跟他更进一步了。 “张叔,你让陈司机送沈医生回去。”易等闲跟管家打招呼。 “好的,少爷。” 沈瑜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自己要出门也不愿意载她一程吗?是没注意还是不愿意? 看着沈瑜坐上司机的车远去后,易等闲才自己开车出门找酒店。 开着开着,车子就自己开到了扶和小区。 易等闲握着方向盘,忽然笑了,他揉了揉太阳穴,也许是最近给小丫头当司机当久了,脑海里只记得这条路了。 打满方向盘,他远远瞥了眼二十六楼暖暖的灯光,然后转弯开了出去,在扶和小区附近找了家酒店入住。 直到夜深了要洗澡的时候,易等闲才发现一个问题,他竟然忘了带睡衣。 他有轻度洁癖,酒店的浴袍他从来都不用,即便是五星级酒店。 如今回城南别墅去取睡衣也不现实,看来,只能去小丫头那儿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