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蛊发之四
淳于扬实在庆幸今天跟他一起来的是唐画, 她是个小瞎子, 如果是唐缈, 或者别的什么人, 那么他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他飞快地钻入条几下方, 从墙上摘下装着相片的镜框,将其塞进怀里。忽然又觉得不妥,将相框挂回去。再转念一想:唐家能知道此处挂着一张秘密相片的人只有唐姥姥和唐好,而这两个人如今都消失了, 所以不用过分担忧。 他考虑了片刻, 决定只将相片拿出, 而将镜框挂回原处。 “画儿。”他转头, 微颤地喊。 “嗯?” “你能看到姥姥在哪里吗?我有话要问她。” “嗯……”唐画说, “姥姥灭了。” 时至今日,淳于扬终于明白了“灭了”的意思, 那意思就是她感觉不到, 姥姥就像银河系中一颗陨灭的恒星,只剩黯淡的核, 隐藏在辽阔浩瀚的星空中。 但在小姑娘的经验里, 姥姥也曾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灭”过,比如生病,比如出远门, 或者仅仅是走出山谷到乡里去,所以她不怎么着急,总觉得姥姥会再度“亮”起来。 姥姥到底去了哪儿呢?想来想去, 最大可能性还是在她的正房。她是个卧床的病人,不管暂时外出干了什么,最终还是要回床上躺着。 淳于扬说:“这里太阴凉了,我们去姥姥房间找她好吗?” 唐画不肯,她要乌龟,淳于扬好不容易才把她说服,牵着手走出了祠堂,往姥姥的正房去,结果却在房门口遇见了唐缈。 而唐缈居然在睡觉,他也是来找姥姥的,已经推开了正房堂屋的门,却坐在门槛上,背靠门扇,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这算什么情况?淳于扬走去轻拍他的脸:“喂,醒醒!” 唐缈才不可能醒,他微微张着嘴,睡得极香。 “缈困啦!”唐画说。 淳于扬忧心地说:“缈这两天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可能是病了。” 他没有办法,又不能留唐缈睡在冰冷的砖地上,只能先把他抱回了厨房。在移动唐缈的时候,淳于扬发现他的指甲盖完全变黑了,和他醒着时候的眼珠子一样,黑得像墨。 这当然不正常,唐缈的嗜睡也不正常,一切都不是毫无来由,然而根源是什么呢? …… 唐缈睡在厨房里的稻草堆上,又开始做梦,还是原来的那个梦,那梦乘风而来,随风而去,无头无尾,不知所终。 赏梅季节,他坐在窗边俯视一场欢欣鼓舞的游行,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挥小旗,有的举标语,有的拉横幅……个个面目模糊…… 有个男子在他身后说:“你要控制好他/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看看你的手。” 他则看着黑指甲说:“都是这样的。” 他继续往窗外看,看到一张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的大幅画像,感觉绝大部分中年人都可以这样画。 他望向队伍前方,那里像是被云翳遮住了,一队队男女,包括看热闹的人群都往云翳里哄哄地涌去…… …… 唐缈开始腻烦这梦了,同样的梦精准地、连细节也丝毫不落地做两遍,换谁都腻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醒不了,他像是个梦境的亲历者,又像是个旁观者,感觉恍恍惚惚,某些部分像隔着纱窗,某些部分又异常清晰。 这时候梦境继续了,身后的男子说:“走。” 站起来,走出楼去,楼下有太多的人,拥挤着却是无声的,黑色的人头像海浪一样起伏…… 这时候听到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是这个汹涌世界里唯一的声音,简直比炮声枪声都要响亮。 他猛地扭过头去,看到了人群后面有辆汽车。人群是白色的、浅灰色的,那汽车是纯黑色的,黑得扎眼。 这辆被游行阻拦前进的黑色汽车正在拼命地按喇叭,以求驱散众人,然而还是寸步难行。 坐车的人应该心急如焚,可惜没有人愿意让它,也让不了它,街上堵得水泄不通,它出行的时间实在很不巧。 男子在他耳后说:“这是个浑水摸鱼的机会,你跟着我。事成之后,我们去东郊梅花山赏梅。再不去,晚梅都要谢了……” …… 唐缈霍然坐起,把陪守的淳于扬吓得一跳,手里的相片也掉了。 他赶紧收起相片,埋怨:“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你怎么了?” “东郊梅花山,”唐缈喃喃,“这是在南京啊……” “什么?” 唐缈问:“你去过南京没有?” “当然。”淳于扬说,他在南京上的大学。 “那你春天去梅花山赏梅吗?” 淳于扬想了想:“有过一两次。” “除了南京,还有哪个城市的梅花山在东郊?” 淳于扬摇头:“我知道全国有好几个地方叫‘梅花山’,但不清楚方位。你为什么问这个?” 唐缈说:“南京的东郊梅花山是紫金山的一部分,孙中山安葬在中山陵之后,那个地方就种植了许多的梅花,春天时形成花海,我和同学每年都去赏花,有时候和爸妈、姐姐去。” “是啊,那又怎么了?” 唐缈低头思索:“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里面有人说梅花山……对了,我睡了多久?” 淳于扬淡然说:“恭喜你,这次时间不长,才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这么说已经晚上了?”唐缈还是吃了一惊,他的时间简直在被毫无缘由地吞噬啊,这么长时间的睡眠,感觉却像只有五分钟。 太奇怪了,说不出的怪! 他斜了一眼淳于扬,问:“你刚才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嗯?”淳于扬装傻。 “我都看见了,是一张纸吗?” 淳于扬不装了,但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的指甲全部变黑了。” 唐缈果然被带跑,看了看指甲,叫了声:“妈呀!” “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淳于扬问。 唐缈没说话,而是一边凝视着指甲,一边在草堆上躺了下来。 这个小动作让他流鼻血了,虽说不多仅一滴两滴,却是鲜红。他将鼻血随手抹在稻草上,情绪不免有些低落,然而他没有任何不舒服,连鼻子塞、喉咙痒都没有。 他跑去碗橱翻找出唐好的小镜子,在跳跃的油灯下观察自己,毫无异常。 “我的眼珠子是不是大了一圈?”他问淳于扬。 淳于扬冷冷一笑:“是么?我看见你时连头都大了一圈呢,明天中午的解药你准备了没有?” “没有解药,等死。”唐缈翻了个白眼,继续看镜子。 到底什么鬼东西在他体内?是尚未发作的毒?是还未醒来的蛊?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来自姥姥的黑色幔帐里。 既然来自姥姥,唐缈相信它一定不致命。 离离曾经挑拨过,说姥姥和两个小姑娘都想要他的命。但他才不信呢,他始终赤诚地站在她们一边,即使因此光荣牺牲。 “牺牲”两个字刚刚划过他的脑海,他便开始吐血,大量的鲜血短时间内从他口中涌出,喷在干燥杂乱的稻草堆上,就仿佛他体内有个专门封锁血液的水龙头,而谁把那玩意儿拧开了。 他和淳于扬都吓坏了。 淳于扬完全忘了自己有洁癖,先替他捂住嘴,发现无济于事后就冲出了厨房,一边大喊:“司徒先生!!” 司徒湖山是江湖人士,年纪又长,淳于扬以为他总有些歪门邪道的止血方法。可等他来了之后也束手无策,只会吱哇乱叫,在唐缈身上乱点乱戳,期待某一个穴位突然发挥奇效,结束这场恐怖的血光之灾。 一时间烛影摇动,脚步纷乱,唐缈徘徊在休克边缘,淳于扬满头焦虑的冷汗,唐画吓得嚎哭不止,司徒湖山大呼小叫,周纳德腿都软了,连离离也脸色苍白。 谁都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唐缈像一只口袋似的,翻过底往外倒血,而所有人的命都系在唐缈身上呢! 幸亏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淳于扬在对厨房各个柜子、抽屉的胡乱翻找中发现了一小瓶云南白药粉,他也不管有用没用,硬是在唐缈吐血的间隙,倒进了他的嘴里。 ——顺便说云南白药是个好东西,但并非万灵丹,大家如有出血症状,还是应该及时就医。 ——另外过期药品在垃圾分类中属于有害垃圾,和电池一样,千万别乱扔。 总之,唐缈的骇人表演被一瓶过期已久的云南白药阻止了,或者说,谁把他体内的水龙头又关上了。 与其说是药的作用,还不如说是他的血已经吐得差不多。往后整整半夜,他都弯腰抱肚侧躺着,偶尔呻吟,基本呈半昏迷状态,如果唐家有血压计,那么仪器上的数值大约是80/40。 淳于扬一分钟都没敢睡,守在厨房里密切观察,见唐缈失血过多冷得打颤,便脱下外衣替他盖好。 “唐缈?”他小心翼翼地喊着,“你能支撑吗?” 唐缈听到了,眼睫翕动,但没睁开。 “唐缈?”淳于扬又凑到他耳边喊一声。 过了许久,终于听到唐缈的回应:“嗯……” “你有哪里不舒服么?”淳于扬问。 又过了许久,听到唐缈几乎细不可闻地说:“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 “把孩子……拉我身边……我冷。” 孩子当然是指唐画了。她刚才哭得太凶,现在累了,正仰躺在草堆上呼呼大睡。小孩子新陈代谢最快,身上总是热乎乎的,唐缈需要她。 淳于扬想了想,却没照做,而是把精神委顿的唐缈抱在怀里,用体温使他舒服一些。 唐缈意识不明,哼了几声,喃喃半句:“还是……我家姑娘……暖和……” 淳于扬青春火热的胸膛居然被唐画抢了功,也不知道该怪谁去。 唐缈睡着了比醒着可爱,醒着的时候有些烦人,睡着时他像一尊玉雕,线条温润,白得晶莹,而且还显得有点儿脆。 淳于扬低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意识到有些坏事了,因为他这一眼长达五分钟。 “……” 淳于扬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房梁,心想:自省自讼! 此时唐缈为了寻找更舒服的姿势,往他怀里窝了窝,侧脸紧贴他的胸口,于是自省自讼也救不了淳于扬了,心里就像有几百只猫爪子在挠。 唯一的真猫——大白猫雪球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厨房,在他们身边穿梭逡巡,喵喵直叫,甚至还把爪子搭在淳于扬背上,那人居然一点儿都没感觉到。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坏事了,坏事了,坏事了,真的坏事…… 心里想着坏事了,手中却不放。 连猫都不耐烦他了,挠了他手臂一把便跳出窗外。感觉到刺痛后淳于扬从坐如磐石状态幡然醒悟,赶紧将唐缈放回稻草堆上,扶着头无声自戕,心说不能看不能看……风险可控,到此为止,一定要到此为止! 唐缈翻了个身侧躺着,又哼哼唧唧:“冷啊……好冷……画儿呢?” “……”淳于扬将他重新裹回怀里。 “画儿……贴太紧了……别挤压……肺……”唐缈喃喃,“喘不上气……” 淳于扬越发把他搂得紧了些,口是心非地念叨着“到此为止”。 …… 大约凌晨三点左右,唐缈醒了,喊渴。淳于扬赶紧给他倒了一大茶缸白开水,看着他慢慢喝下去,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淳于扬虽然到此为止了,仍旧控制不住语气里的关切。 唐缈抬起脸:“不知道。” “是你自己的身体,怎么说不知道?” “因为说出来你不会信。”唐缈伸出一根雪白又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这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那些血是多余的,吐出来比较好,吐出来对大家都好。” “大家?”淳于扬问。 “我也不懂为什么是大家。” “那个声音是……你家姥姥吗?” 唐缈回忆,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 淳于扬想了想,苦笑一下:“这个声音的意思大约是无人可以幸免,你吐血而死,我们四个蛊毒发作而死,唐画因为出不去饥渴而死……” 唐缈打断道:“你把他们几个都喊来,我要放你们出去。” 一阵沉默,淳于扬问:“你不打算找钥匙了?” 唐缈说:“姥姥在不省人事之前,也曾经像我那样大口吐血,所以我大概离深度昏迷不远了。我不打算拉任何人当垫背,所以趁现在还能说能动时放你们走,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 淳于扬、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聚集到了厨房,各怀心事地或坐或站,有的凝望房顶,有的注视地面。 唐缈开门见山:“姥姥不见了,我快要升天了,所以打算放你们出去。” 周纳德反应极快地说:“小唐,让出去还不简单,但你得把解药给我们啊!” “我真的没有下毒下蛊以及做任何手脚,”唐缈以最大的诚恳解释,“我就是过来走亲戚的,什么都不会!” 离离对蹲在角落里自顾自玩耍的唐画努努嘴:“那她呢?” 唐缈说:“她才五六岁,除了吃喝拉撒睡,也什么都不会!” 离离冷哼了一声。 见淳于扬目不转睛神情异常,唐缈喊了他一声:“喂!” 淳于扬其实在盯他的嘴唇,心说:嘴唇破了,是他自己咬的吗?应该和我没关系……我刚才没亲过他?……应该没?……好像没…… 听到唐缈的声音他才惊醒过来,立即回想了一下刚才几人的对话,轻咳两声,问:“那我呢?我为什么会蛊毒发作?” 唐缈没办法解释,只好把责任推回来:“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呵呵。”淳于扬表现得相当敷衍,相当掩饰。 “总之,等我再养精蓄锐几分钟,积攒力气去关闭机关,然后你们就自由了。”唐缈顿了一顿,说,“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其余人等他继续。 “第一,放弃寻找钥匙不是姥姥的意思,是我私自做主,所以你们要走赶紧走,以后再也不要来了,让她们一老两小平静地生活下去。以后如果有缘,请把钥匙还回来。” 没人搭腔,因为说话了就有偷钥匙的嫌疑。 “第二,告诉我那是什么钥匙。”唐缈望向离离,“你知道对?” 离离果然没犹豫:“肯定是宝库大门的钥匙!” “什么宝库?” “你们唐家有个宝库。” “在哪儿?” 离离说:“如果没被你关上这几天,我应该已经找到了,推测距离江边栈道不远。” 唐缈一怔,因为当天他就是在栈道上发现了吐血昏迷的姥姥。老太太深夜不在家睡觉,而跑到江边去,难道真因为那边是藏宝之地? “是你偷的钥匙吗?”唐缈问离离。 离离嗤的一笑:“别放你娘的屁了,我真没偷!” “宝库里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我上回就说过了,但你不信啊,宝库里有金银财宝呗!” 唐缈这次还是不信。 以常识判断即可——唐家占着这么大的宅基地依然是破落户,姥姥种地为生,唐好、唐画还是孩子,家里能凑齐五元人民币的现金就不错了,枉论金银财宝。 “哪来的金银财宝?” 离离不笑了,瞪起眼睛说:“你对自己家里的事情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老实告诉你,你们家有一吨黄金!” “啊?多少?” “一吨!!” 唐缈扑哧一笑。 “落榜生,我敢笑我?!”离离顿时暴跳如雷。她原本就不是个耐心的人,加上被限制了几天自由,脾气就更差了。 唐缈说:“实在对不起,我见过的黄金都是以克为单位!” “哈哈哈哈!”他笑着转眼看别人,以为其他人都跟他一样觉得离离所言很荒谬,没想到他们非但不笑,还都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淳于扬45度角俯视地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其实还在回想昨晚的所作所为,以及唐缈的嘴唇破了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司徒湖山45度角仰视房梁,微微点头。 周纳德继续茫然,这次仿佛是真茫然。 唐缈环视良久,问司徒湖山:“表舅爷,你点头干嘛?” 司徒湖山说:“一吨黄金可能都低估了,因为唐家向来不爱露财。” 唐缈忍不住又笑起来,说:“别闹了。” “爱信不信!”离离怒道。 “那么一吨黄金是多少钱?”唐缈首先想有个概念。 离离粗鲁又简洁地说:“反正就是他妈的很多钱!” 淳于扬终于回到的现实,默认自己也知道黄金的事,抬起脸说:“黄金金价通常和美元挂钩,今年的金价正巧我听过一耳朵,大致在每盎司在320美元。盎司是西方的重量单位,1盎司差不多等于28.3克,所以一吨黄金大约……四舍五入35274盎司,你可以算一下值多少钱。” “多少?”唐缈已经被变来换去的重量单位绕糊涂了。 淳于扬帮他算了:“四舍五入,1129万美元。” “……”唐缈问,“你再说一遍?” “一千多万美元。” “一、一千多万美元是多少?”唐缈问。 离离叫道:“落榜生,你傻啦?” 唐缈说:“我在厂里的编制还没转正,就是一普通合同工,我一个月工资才24元人民币,我怎么知道一千万美元到底是多少?” “美国工人的平均工资大约在一年一万美元。”淳于扬说,“已经足以养活全家老小以及一条狗。” 所以一个美国工人不吃不喝不养一家老小和狗,过一千年差不多就能攒上一吨黄金。 唐缈倒吸一口冷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淳于扬等了片刻,问:“你怎么了?” 唐缈说:“我在想,如果我有一千多万美元,得先给我妈买一台大彩电!” 司徒湖山说:“记得也给姥姥买一台,这可是她的钱!” 唐缈问:“但黄金这事儿是假的?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