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如果的事
哗啦。 明漪趴在井边, 脸颊还带着刚刚拍上的井水,水渍濡湿了她的鬓角,顺着她的下巴一滴一滴落到地面。 她狠狠地搓自己的下巴, 脑子里全是刚刚屠酒儿的那句“脏死了”。 她现在已经分辨不出狐狸口中话的真假, 但经过这么一遭事,她更愿意相信她口中全部都是真的。要是她无法每一次都做到慧眼如炬, 那么宁可错信, 也要愚信。她不知该如何向狐狸表达自己的喜欢, 如果可以, 她只愿能通过自己的方式不让她再生任何气。 搓动的动作逐渐趋于机械化, 下巴已经开始有疼痛感,但明漪仍觉不够干净。 此时恨不得直接全身沐浴一遍才好。 屠酒儿找了下来,一进后院就见明漪俯身在井口不停地洗自己下半张脸,她忙走过去,拉起明漪,“阿漪,别洗了。” 明漪别扭地撇开头,轻声道:“……我去找皂角。” “找什么皂角, ”屠酒儿捧住明漪的脸, 硬是把她的脑袋掰过来转向自己, “下巴都搓破皮了, 你知不知道?” 明漪没说话。 “你怎么不笨死算了,榆木疙瘩。”屠酒儿伸出食指在她脑门上戳了戳,掏出手绢儿帮她把下巴上的水擦干, “你这样的老实人偏偏遇上我这样的妖,真不知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跟我上楼,帮你擦点药。” “……你原谅我了吗?” “我没有真生气,”屠酒儿拉住明漪的手,先给她把手擦干,再牵着她慢慢走向客栈大堂,“笨蛋。” “嗯。”明漪点了点头,抿起唇角,目光里含了半抹满足。 屠酒儿见她这样,又补充道:“但绝不是因为你那个拙劣的苦肉计,晓得么?下次再拿蜂蜜来骗我,好歹喝的时候做个苦大仇深的表情,你瞅瞅你,喝完还砸嘴,喝茶都不见你品这么细。” “嗯。” “‘嗯’什么‘嗯’,你就会嗯嗯嗯,哑巴都比你会说话。” “怎会如此?”明漪开始较了真,“哑巴既然是哑巴,那便是张了嘴也发不了声了,又如何做到比我会说话呢?” 屠酒儿哼了一声:“哑巴起码不会瞎说话惹我生气。” “……我又说错什么了?” “没有没有,您怎可能错,您是全天下最对的人。” “你别胡搅蛮缠,和我说清楚,”明漪不走了,拽着屠酒儿停在客栈柜台边上,严肃地看着她,“如果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就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样我下次就不会重蹈覆辙,否则只会再踩一次禁区,无休无止地错下去。” “好了,走。”屠酒儿没当回事,继续拉着她往楼上走。 明漪甩开她的手,固执道:“事情要一件一件解决,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我不会做下一件事。” 屠酒儿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你非要气死我是不是?” “你到底为何生气?”明漪不懂,她只是不愿意再惹怒她,为什么一个简单的答案都拿不到。 “我就是气你不停地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你干嘛非要事事都你脑子里的规矩来,不懂变通的?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生气,然后不再惹我生气,可是你不停地问,就是让我生气的最大理由,明白吗?” 明漪看着屠酒儿的眼睛,轻声说:“我不明白。” 阿蛮见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连忙跑过来拉住屠酒儿,劝道:“好了,多大点事,也值得你们费这么多口水。” “我最近愈来愈发觉,她这个脑子里塞的都是浆糊!” 屠酒儿骂完,利落地转身上楼去。楼梯走到一半,她忽然回过身来,盯着明漪,语气很不好地喊道:“还发什么呆?过来擦药!” 明漪冷着脸,狠狠一甩衣袖。 阿蛮以为她要离开,立即伸出手去拦,刚想开口劝两句—— 却见明漪一步一步脚风凌厉地跟着屠酒儿一起上了楼。 在客栈里住了不到半天,屠酒儿便叫阿蛮去租了马车来,载着三人一起上路。 按理说,她们作为妖,带着明漪日行万里完全不是问题,去东海不过一个晌午时间。但灵虚宫那边的何云昭显然是和霄峡有联系的,若将明漪这么快地送过去,屠酒儿在她身边这件事就会被发觉,没有别的办法,她们只能按照明漪的脚程来,一步一步慢慢挪。 白天赶路,夜晚入店。如此五六七八天就轻易溜了过去。 三个人都比较累,尤其是屠酒儿,赶路赶得整个人都木呆呆的,话也不太爱说了。不过自打在客栈与明漪冰释前嫌后,二人的关系就一日赛一日的亲密,嘴也拌,话也哄,明漪也开始允许狐狸抱她的腰。 又一个奔波的清晨。 今天应该可以进关中了。 阿蛮坐在马车前沿上赶马。屠酒儿趴在马车窗框上,半边脸蛋陷进掌心,口中嘟囔着“没意思”。已经快到四月中旬了,小金乌说,要在四月底之前给他一个答复。 不知那时能不能从东海回来呢。 她烦躁地抓了抓脑袋,心里不断忖度着如何和明漪说这件事。想了一阵子,思绪又跑到了明漪身上的媚术那边,这让她更焦灼,只要稍稍想到这件事,她就有一种想把自己埋起来的冲动。 揣着这样的心思,她不敢和明漪对视。明漪看向她时,眸中的小心与笨拙那么温柔又隐忍,常令她心动不已,可那都是假的。 假的…… 手背上忽传来一片温热触感。 “你的手不该这么凉的。”明漪低声道。 “阿漪,我问你一个问题。”屠酒儿支着下巴看明漪。 “你问。”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对你撒了一个很大的谎,很大很大,你完全没有办法原谅我,怎么办呢?” 明漪淡淡的看着屠酒儿,半晌,捏了捏她的手背,“可以杀了你么?” “不可以。” “那就忘了你。” “也不可以忘了我。” “那就求你,”明漪垂下眼皮,仿佛一辈子都没开口说过如此卑微的字眼,“不要让我发现。” 屠酒儿笑了笑:“你那么想活明白的人,真的甘愿被我骗着,骗一辈子?” “你应该很擅长骗人,让我错以为自己活得很明白,不是很简单的事么?”明漪松开了她的手,别过头去,“……如果要这样做,下次就不要再问‘如果撒了谎会如何’这样的问题,我会怀疑是真的。” “……” “如果我怀疑了,我就无法错以为自己活得很明白了。” 屠酒儿盯着明漪看了许久,嗤笑一声,装作满不在乎地挠了挠下巴,说:“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么?” “你问。” “如果……” “如果你问出来,我会怀疑它是真的。”明漪对上屠酒儿的目光。 屠酒儿渐渐缩紧了手指,抠住窗框边缘,“……如果我以后嫁人了,你……” 明漪猛地站了起来,她伛偻着腰,径直打开车门出去到马车前沿。没过一会儿,阿蛮就被替代了位置,拎着小裙子满脸不明所以地弯腰进了车厢。 “她怎么了?脸黑得要吃人。” “都是我做的孽呀。”屠酒儿双手覆上自己的脸蛋来回搓,深觉疲惫。 “你俩就不能好好待一起么,老是吵来吵去的。” “我也不想吵。要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妥善解决掉就好了。要是解决完后,她依旧喜欢我,就更好了。” 阿蛮讥讽地笑笑,戳了一下屠酒儿的脑门,“巴蛇吞象。”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周围人群声也变得大了些,听那响动,还有不少人在她们的马车壁上剐蹭。 “怎么了?”屠酒儿挑了挑眉。 “到关口了,要入关呢,人多点正常。” “凡人就是麻烦。”屠酒儿瘫倒一边无聊地抠手。 没多会儿,一个洪亮的嗓音从马车外传来,似是刻意地把声音放给这边:“姑娘,配了把好剑呐。” 很显然他是在和明漪说话。但明漪没搭理。 又有另一人声音响起:“我看这剑眼熟得很,那太极图,竟像是玉虚宫的标识。” “我看也像。姑娘,你是玉虚宫门下的弟子?此番过关中要去作甚?” 明漪清冷的嗓音由车门外模糊飘来:“别挡路。” “姑娘,何至于呢?看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与我们同是修道之人,只想讨个好,识个朋友罢了,不必这般过不去?” 屠酒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撩开车帘看看热闹。 只见三个着便服的青年男子骑着三匹高头大马,正正拦在她们马车前方,神情闲适地说着话,丁点儿没有要让道的意思。 阿蛮凑过来一看,乐了:“哟,我当是谁,这不是紫清殿的人吗。” 屠酒儿更觉有意思:“是么?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我跟着姑姑与嘲风哥哥去过桃封岭啊,见过他们紫清殿的人,他们的衣服上都绣着朱鸟的纹样。你看这三个人的马,马嚼子上是不是也是朱鸟纹?” “看来,他们是知道阿漪的身份,故意来找茬的。” “他们知道小道长的身份,小道长可未必知道他们的身份,毕竟她也没和紫清殿的打过交道。” 屠酒儿皮笑肉不笑:“要么说阿漪是内定掌门呢,她一出山,多少杂碎跟着搅和进来,都想蹚这片浑水。” 那边,明漪寒着脸举起马鞭,直言道:“再不让,直接碾。” 屠酒儿蓦地插了一嘴:“阿漪!那么凶做什么?” 三个骑马的男人注意到了屠酒儿,相互对视一眼,心里霎时都明白了这一位的身份。 屠酒儿笑嘻嘻地向他们三个招手:“小哥哥,你们也是去东海?来,进马车,咱们一起走呀。” 那三人又相互看看,片刻,最年长的一个率先开了口:“三弟,姑娘盛情邀请,你还不去?” 最年轻的男子显然吃了一惊:“我?” “你去,马由你二哥给你牵着,我俩就行在马车左右。” 那男子面态变得有些窘迫,但也无可奈何地勉强应了下来。磨磨蹭蹭地下了马,给马车头的明漪作了一个礼,然后就欲要上车。 “滚下去。”明漪冷声道。 他僵住动作,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明漪。 屠酒儿唯恐天下不乱,继续腻着嗓子喊:“小哥哥,上来呀。” 明漪阴森森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重复道:“我叫你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