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1)
“你和月月什么时候结婚呀?你年纪也不小了……” 女人的脸十分瘦削,两腮都没多少肉, 剪着利落的齐耳短发, 鬓角的地方已经花白, 面色有些倦意, 俱是风霜, 她拿着电话的手皱得如鸡皮一般,显得骨节格外粗大。不过嘴角带着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模样,温柔的询问着电话那头的人。 然而,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眼皮略耷拉着,鼻翼愤怒的张颌, 让她本就有些刻薄的面相更加阴郁起来。 但是不行, 不能生气。 她这样想着,努力压抑下胸口的怒火, 深吸了一口气, 缓和着声音道:“这也是应该的,不买房子女孩子当然没有安全感, 只是现在房子这么贵,月月和你说了她家里那边打算出多少呀?” “一半,那……那另一半呢?” 听到儿子的话,陈露不淡定了,她好不容易供儿子上大学, 谢家耀也算比较争气,大学念的医学院,出来顺利的在大城市找到了工作,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儿子留在他大学的那个城市里,以至于现在工作了也离得远,这两年,已经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趟了,平时电话也不勤,问起来,都说忙,忙,忙。 陈露对外人刻薄得很,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女却是贴心贴肺的好,她也一直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只是还有些担心儿子的身体健康,时不时的就要打电话过去问几句。 只是这些年生活得不太顺遂,先是丈夫谢卫民所在的国营工厂倒闭了,二十年的资历付诸东流,连退休金也没了,谢卫民好歹曾是个小部门主任,却也只拿到了一点遣散费就回了家。 陈露早年因为家庭和睦,儿女听话,丈夫又有正经工作,因此她就早早的在家当了全职主妇,她娘家那边有些能耐,陈露每次回去,她妈都会偷偷给她些钱,所以她们家的生活比起很多人来都要好一些,她也是周围同龄人的羡慕对象。 可是自她们家老太太去世,留下的遗产虽不多,兄妹几个却也争红了眼,陈露拼着争到了两千五百块钱,却也因此和两个兄长撕破了脸,从此之后算是和娘家断了关系,偶尔路上碰到她那两个嫂子,都会互掐一波。 后来她也才知道,两个哥哥和嫂子们早就对老太太偏心她的事留了疙瘩,这才演变成现在这样,陈露心里很是沉郁了一阵,早知道他们是这样的,就该让她妈把东西都留给她才对,可惜人都死了,想得再多也没法子了。 她的日子照常过得好好的,除了没有母亲帮衬,但是家里的财政大权在她手里,这些年也攒了些私房,所以倒不怕过不下去。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谢卫民好端端的铁饭碗,也因为国营工厂的倒闭而丢了,那时候儿子正在读大学,女儿还在念高中,都是花钱的时候,结果谢卫民都失业了,却还对自己以前的职位耿耿于怀,陈露几次让他去找工作都无望而归,正好这几年物价还上涨得飞快,陈露原本的积蓄也越来越不值钱,眼看着家里入不敷出,又不舍得儿女吃苦,只好自己一把年纪了出去找了家政的活。 陈露性格不讨喜,又颇有些傲气,委实不是打工的料,当年也很是被现实打磨了一番才找到一份算是安稳的清洁工。 好不容易等到儿子毕业工作了,陈露本来想让他回来,可是谢家耀的女朋友家在那边的一家医院有些关系,他就留了下来,陈露也没办法,到底是为了儿子好,于是最终也没有反对。 如今这对象谈了四五年,却还没有结婚的意思,陈露每次打电话过去,便不由催促起这件事来。 这个叫“月月”的女孩子,谢家耀两年前就带她回来过一次了,一般来说,见过家长不久就可以商量婚事的,可是如今她们却仿佛完全忘了这事一般,之后谢家耀也没再带她回来,陈露险些以为他们要分手了呢,结果每次打电话问起来,儿子都说感情还好,只是女方家里还想再留她几年。 要是换了以前,陈露遇到这种人早就怼上去了,可是如今她在社会上跌摸滚打了几年,到底收敛了些脾气,怕自己要是真这么干的话说不定会把儿子的对象都给骂跑了,那到时候儿子怪她怎么办? 陈露对谢家耀这个唯一的儿子十分看重,因此不敢担和儿子反目的风险。 就这么拖着拖着,现在她再问结婚的话题,发现儿子的态度有些松动了。 然而,要婚房? 他们家现在住的房子还是当年工厂分的员工房呢,好在工厂虽倒闭了也没被收回去,但是原先还算新的房子,如今对比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花园景区,真真是一个天一个地,没法比了。 何况现在房价正是上涨得快,谢家耀现在工作的地方也是个一线城市,买房的话,压力实在太大了,就算女方出了一半,他们家也拿不出另一半啊。 “儿子,那你那边还有多少钱?”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谢家耀也工作好几年了,怎么也该有些存款,但是每回回家来,总是听儿子抱怨大城市生活压力大,以至于陈露几次想要点生活费都被含糊推了过去,陈露是个要脸的,也心疼儿子,所以慢慢的,那些小心思都被打散了,心想,罢了罢了,儿女都是债。 她已经很久没问过这个话题了,可是要是找她们出婚房的钱,她也是真的拿不出来呀,家里仅剩的那一点积蓄,都是她这几年省吃俭用攒的棺材本。 她今年都五十多了,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那边的谢家耀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妈,咱们家那个小区不是要拆迁吗,我听说,能换新房,要不,咱们给折成现金,我这里还差一点……” 陈露脑子里“嗡”的一声,接下来谢家耀那边的话,她都听得很模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儿子想要卖了他们家现在的房子。 陈露是什么样的人?她活了几十年,从来都是十分精打细算的过日子,这样一个人,就算不聪明,可也绝对不傻。 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谢家耀说得好听,换了钱买房子,但是买了他需要的婚房,然后呢,她们做父母的怎么办,难道一把年纪了,还要她们去租房子住吗? 她之前只是被疼爱儿子的心蒙蔽了眼,才对儿子一直不肯给生活费的事睁只眼闭只眼,想着自己还能动,还赚得到一些钱,不愿意成为拖累儿子的负担。 可原来,即便是这样了,她的儿子也依旧不满足。 “那我和你爸,还有你妹妹呢?把房子换了钱,我们住哪呀?” 这一刻,她的声音格外冷静,感觉心里也像结了块冰一般。 隔着电话线,谢家耀没听出她的情绪,虽然这事说起来有些不光彩,可是哪家儿子结婚不是这样让家里出一半婚房的,他都盘算好了,那笔钱拿出婚房的部分之后,应该还能剩一些,正好也把酒席的场面撑起来。 这也怪不得他,大城市每天变化都是日新月异的,物价上涨飞快,他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医生,赚的钱还得供养老婆,以后还有孩子,压力实在太大了。因此听到他妈这么问,他便觉得她是答应了,于是道:“老家那边爸爸分的房子不是还在吗,您和我爸也辛苦了大半辈子了,落叶归根,回家乡看看我奶,还有大伯小叔他们照应着,等我和月月有时间就回去看你们……” 陈露抓着电话筒的手都用力得崩出青筋来,她的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要不我和你爸过去照顾你,到时候有了孩子,我给你们带小孩。” 半晌,她嘴里只吐出这么一句话来,这是她最后的试探了。 然而谢家耀终究没有按她所希望的回答,她听见她儿子有些讪讪的声音:“不是,你和我爸辛苦了这么久,带孩子太难了,何况月月的妈也在这边,她已经说好要帮我们带了,你和我爸就好好歇着等以后享福。我记得老家的山水很多,那地方空气最好了……” 谢家耀正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的计划呢,忽然听到对面“咔嚓”一声,电话里就剩下忙音了,他有些莫名的怔了怔,放下了电话来。 他妈这是拒绝了还是答应了呀?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从房里走了出来,随手就拿起桌上放的苹果啃了一口,一边问他:“你妈答应了没有啊,上次看的那间房你也去了的,附近还有幼儿园和小学,等咱们的孩子出生了,上学也方便得多,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她摸了摸肚子,不太高兴的说:“你可抓紧着点,咱们快些把房子买了,到时候也好办婚礼,不然我肚子大了婚纱穿不好看,别人都要笑话我们的。” 谢家耀坐到她身边看着她还没显怀的肚子,笑了起来:“放心,我妈最疼我了,到时候我让我妈把钱带过来。等拿到了钱咱们就买房。” 女人还有些不高兴:“不能直接汇款吗,现在谁还带着现金到处走啊?何况你妈妈过来了,我肚子里还有宝宝呢,也不好招待她。” 话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不想让陈露过来,谢家耀多少也知道点,但也只当她是怕婆媳之间处得不好,安慰道:“她最多也就是住几天,我和我妈说了,她到时候和我爸一起回乡下老家养老,你不用担心难相处。” 女人虽然还有些不满意,但是在谢家耀又说了几句好话哄她之后,她便也笑着埋进他的怀里,小两口开始畅想着买了房结婚之后的日子了。 陈露挂了电话,电话亭旁边还站了个人,她走出去都没注意到,直直的撞了一下,被对方愤愤的骂了几句。 陈露跟没听见似的,游魂一般往家里走,天已经晚了,她今天打扫了好几层大楼的厕所,累得手都难动下,但是换了往常,她这个时间应该到旧菜市场捡些不新鲜的菜来买,这样还能省下一些钱。 但是今天,打完这个电话之后,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量都流失了,什么都不想做。 她浑浑噩噩的走着,脑子里还想着谢家耀说的话。 多可笑啊,她大半辈子都在算计着,拼命攒钱想在大城市扎根,远离那些穷酸的旧人和旧事,结果到了如今,她的儿子却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她回到原点。 老家的房子。 那个泥砖土坯房,屋子又黑又暗,木做的楼梯旧得不像话,走上去都颤颤巍巍的生怕摔下来,那是她一辈子也不愿意回想的地方。 谢家耀的话说得再好听,她这时候没了那股子疼爱的心和劲儿,怎会看不出他骨子里的自私与冷血。 当年她嫌弃着老家的人,嫌她们穷酸碍事,怕他们上门打秋风,而如今,她的儿子儿媳,也嫌弃起她来。 因果报应! 陈露走回家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这个词。 家里黑兮兮的,都没有点灯,她把开关打开了,昏黄的光芒瞬间席卷了房子,为着省钱,自打之前的灯管坏了之后,她就一直用低瓦数的灯泡,看起来并不太亮。 她走进去,能听见卧室里传来打呼的声音,谢卫民自从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之后,索性就丢开了身上养家的责任,平日里整天和当初一起失业的工友们喝酒聊天吹牛,也是这两年年纪大了喝不动了,又迷上了打牌,只是陈露把钱管得严,他通常都是过过手瘾,却没有钱玩的。 陈露看着客厅的桌子上放的零散的纸牌和炒花生的盘子,花生已经被吃完了,剩下些许红色的外皮,旁边还丢着几个烟头,她怔怔的坐下来,眼眶发红。 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透了,谢卫民依旧睡得跟死猪一样,陈露感觉不到肚子饿,她就呆呆的坐在那里,一直到听见楼道里高跟鞋踏过的声音。 她抬头去看,见到自己二十几岁的女儿谢晓菲。 她穿着一身红色连衣裙,化着浓妆,劣质的口红和眼影十分明显,早些年,谢晓菲的成绩也还可以,但是谢家耀大学的时候,他们家就开始走低谷,供一个人已经够累了,陈露便劝着女儿早点出来工作。 谢晓菲大闹了一场,可是实在没钱,最终高三没读完就去打工了,只是她心高气傲,很多事都做不好,态度也不行,于是连续换了好几份工作,后来跟了个有点小钱的男朋友,只可惜对方不愿娶她,好了一年多之后就把她踹了。 谢晓菲从此之后破罐子破摔,开始勾搭有钱人,一心想找个金龟婿,然而兜兜转转换了几任男朋友没个定性,就这么蹉跎了,现在在一家夜店卖酒,偶尔赚些不太干净的外快。 母女俩虽依旧住一个屋檐下,却已经很久不说话了,陈露看着女儿眼角的细纹,心酸得很,“菲菲,换一份工作。” 她说着,像找到了明灯一般,期盼的看着谢晓菲。 谢晓菲有些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嗤笑了一声:“换什么工作,像你一样去给人打扫厕所吗?” 陈露被噎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 陈露最终还是把房子卖了,换的钱,她给女儿买了套小些的房子,写的谢晓菲的名字,然后带着她剩下的那点储蓄,和谢卫民搬到了一座小城市。 从头到尾,她都没告诉过谢家耀一声。 直到给谢晓菲的房子落了户,收拾好东西要走了,才通知了谢家耀。 毫无疑问,这在他们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陈露还活着,她的财产终究由她来决定,谢家耀在外好面子得很,也不敢争得太厉害,最终垂头丧气的丢了句话,说以后再不管她们就走了。 陈露冷笑了下,他什么时候管过她们呢? 她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他,教他上进,供养他从小学念到大学,结果工作了一分钱都没给家里带回来过,反而跟吸血的血蛭一般千方百计的从她们手上抠钱,谢卫民去年喝酒伤了肝进了趟医院,他也说忙着回不来,还是谢晓菲这个女儿拿了两千块出来。 陈露没有回老家,她要强了一辈子,临老了落到这个境地,即便后悔了,也不愿回去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她带着谢卫民搬到了一个小城了,租了间便宜的平房,打工攒养老钱。 谢卫民因为早年又喝酒又吸烟的坏了身体,搬过去没两年就逝世了。 陈露谁都没有通知,简单的给他办了丧事,到底是大半辈子的枕边人,谢卫民以前虽然算不上对她多体贴,可是他听话,家里的事,钱,从来都是陈露做主,这也让陈露很是过了段顺心的日子。 所以她到死了,也没打算丢下他。 谢晓菲收到她妈给她买的房子后,她爸妈就没和她联系过了,谢晓菲去找过一段时间,没找到也就放下了,她终于还是换了份工作,到蛋糕店里学做糕点,后来的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夫妻俩生了个儿子,她还靠着攒的钱开了家蛋糕店,期间谢家耀回来过一次,只是房产证写着她的名字,最终谢家耀也无功而返。 谢晓菲曾听说他后来的房子都是他妻子家里出钱买的,以至于谢家耀结婚后一直抬不起头来,时常需要哄着那个女人,做完手术累得不行的时候,回了家还得给孩子做饭,她们再见的时候,谢家耀整个人都憔悴许多,但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谢晓菲想。 很多年后,她收到母亲的遗物,才知道陈露和谢卫民都已去世,她带着丈夫和孩子去墓园看了他们,想起很多旧事来,她在墓碑前告诉她妈,其实她之所以能悔过重头开始,是因为她们走后不久,她曾去了一家高档服装店,因为她很喜欢那里新上市的一条裙子。 然后,她看到了前来巡视的那个品牌的主人。 她其实也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记得,那个中学时念念不忘的心上人,还有他旁边那个应该是她堂妹的女孩。 他们穿着漂亮时尚的衣服,女孩挽着男人的手臂,悠然的逛着,俊男美女,格外登对。 当时她就站在不远处,听着她们说话,感觉和自己已经成为了两个世界。 她还记得她的堂妹当年扶着她那瘸腿的父亲上她们家的门,却被她妈赶出去的样子,也记得郑家出事后,郑颢离开学校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而现在,他们都从谷底走出了新的人生。 谢晓菲当时看了很久,她想,也许,她也可以重头开始。 然后,她就一直抱着这个念头,走到了今天。 “妈妈,以后咱们还来看外婆吗?” 小儿子仰着头问她,神色天真好奇。 谢晓菲回过神来,释然的笑了笑:“当然,以后,我们每年都过来。” 她那好脾气的丈夫走到她们身边,笑容温和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