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要害怕。 尚未止住的眼泪从两腮落下, 打湿他漂亮的眉眼,祝生有些失神地盯着靳寒川,似是在看他,又似是透过靳寒川,在看别的什么人。祝生哭得不能自已,他慢慢地抬起一只手,交给面前的男人, 白皙的指尖微颤,“……对不起。” 靳寒川倒没有应声,只是俯下身把这个哭得楚楚可怜的少年抱起来。 啧。瘦了。 他面无表情地想道。 直到启程返回住宅, 祝生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向窗外望过去。夏日的清晨来得太早,也来得太过仓促,天光才在远空展露边角,瑰美的霞色已然铺陈开来, 而独自伫立在此的别墅从地下室的车库到二楼的房间,到处都是一片灯火通明, 昏黄的灯光照亮落地长窗,孤寂而璀璨。 祝生的心里空落落的,他对系统说:“这果然只是一场梦。” “……可是我舍不得醒过来。” 靳寒川把祝生带回去以后,他的高烧并没有完全退下, 甚至反复发作。那几天祝生总是梦见江篱踢倒在房门前的那只红色高跟鞋,也总是梦见江篱躺在棺木里,素白的百合花将她的美丽的脸庞淹没,江篱与柔软的花瓣一同衰败枯萎、又一同凋谢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 祝生已经为此在深夜里惊醒过太多次。 只是这一天晚上, 他梦见了谢清让。 是现实世界里的谢清让。 那是在江篱的葬礼上,祝生有一个星期没有回到学校里上课。来到这人间时,江篱便是清清淡淡、不染凡尘的,到了走时,她也不肯沾上这人间丝毫的烟火气,一枝又一枝纯白色的百合铺满棺木,江篱与自己所钟爱的百合花共同长眠于此。 有风掠过,晶莹剔透的晨露自花瓣边角抖落,恰巧打湿祝生的指尖。他并没有向江篱献上自己手中的这枝百合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墓园的石椅上,咬住唇,连哭泣都是悄无声息的。 “要下雨了。” 淡淡的语气与清冽的嗓音让祝生稍微抬起眼,向他走过来的少年眉眼一片冷淡,却生得极为俊美。谢清让的身上具有独属于天之骄子的矜贵与自持,而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度又令他显出几分高高在上,难以接近。 他垂下眸,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最好回去再哭。” 祝生迟疑了一小会儿,对着来人弯了一下眼睛,“……谢少。” 谢清让向他投去一瞥,平静地说:“真丑。” 祝生依旧只是无声地笑,眉眼弯弯。 谢清让见状,把黑伞放到石椅上的动作一顿,但只是须臾,他捉住祝生的手,指腹状似不经意地掠过几只柔若无骨的手指,又从祝生的手里抽出那枝百合花。谢清让的目光无波无澜,“交换。” 祝生说:“谢谢您来送我妈妈。” 谢清让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态度冷淡,“走了。” 随即他抬脚就走。 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手里的百合花,指尖抚过洁白的花瓣,触感柔软,又分外脆弱,只要稍微用力,百合花上便会留下自己的指痕,甚至是落下满地花瓣,与祝生如出一辙。谢清让若有所思地侧过脸来,又遥遥地望了祝生一眼,而后对车里的人说:“回去。” “您不去参加葬礼?” 谢清让半阖着眼帘,嗓音平稳,“我已经看过想看的人了。” 祝生慢慢地醒过来,按亮床头的夜灯。 他的枕边放着一本书,睡不着觉时,祝生便会翻开看上几页,即使这本书他已经反反复复地读过许多遍。祝生拿下夹在书页里的书签,盖茨比对久别重逢的黛西说:“If it wasn’t for the mist we could see your he across the bay. You always have a green light that burns all night at the end of your dock.” (如果不是起了雾,我们还可以从这儿看见你海湾对岸的家,那里有一盏绿色的灯,总是在海港的尽头彻夜不息地闪烁。) 祝生偏过头,连日来的闷热天气短暂地终结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掩过无休无止的蝉鸣。而自从他回到靳寒川这边以来,已经过去了四五天,祝生却从来都没有走出过房门,靳寒川也一如既往的早出晚归,于是祝生见过最多的人,就是靳寒川的助理与专程请过来照顾自己的护工。 “叩叩叩。” 祝生正有些心不在焉,门外忽然有人敲响房门。 他本来以为是护工例行询问自己的情况,便放下手里的书,说:“请进。” 然而推开门的却是靳寒川。 男人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黯淡的光影映入那对深黑的瞳眸,他的神色越发显出几分高深莫测、不可捉摸。雨水将宽阔的肩膀打湿,靳寒川的身上尚带着水汽,他盯着祝生,过了半晌,终于不咸不淡地说:“他出国了。” 祝生的眼睫一颤,轻轻的“嗯”了一声。 靳寒川问道:“你恨他?” 祝生低下头,很轻很轻地说:“……恨的呀。” 靳寒川口中的他,既是谢清让,也是谢清让分化出来的「嫉妒」人格。“我爱你”与“我喜欢你”,不仅对于祝生来说,是两个特殊的字符指令,对于谢清让的这几个人格,「嫉妒」、「傲慢」、「贪婪」与「懒惰」来说,也是特殊的字符指令,这使得祝生在无意间完成了对「嫉妒」的攻略。 但是系统见祝生这几天始终怏怏不乐,便忍不住安慰他说:“生生,其实「嫉妒」没有消失的,他只是与主人格融合在了一起。” 系统告诉祝生,尽管主人格会对此有所掩饰,依旧会以原先的性格与态度对待祝生,但是他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次人格的影响,并且以后融合起来的次人格越多,他的言行举止就会与现实世界的谢清让越来越趋向于一致,到了那个时候—— “游戏会结束,我也该从梦里醒过来了。” 祝生垂下眼,无声地笑。 除此之外,程序还补全了一段剧情:祝生在游轮上被谢清让关进套房,他设法逃走以后,行踪却仍然由谢清让掌握着。祝生害怕地向靳寒川求助,只是电话才打过去,他就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被谢清让拦下来,谢清让不顾祝生的抗拒与抵触,一遍又一遍地占有他、惩罚他。 直到靳寒川找过来。 而祝生则被囚禁得太久,谢清让已成为他的梦魇。无论何时,只要面对着谢清让,祝生有的只是害怕与眼泪,即使靳寒川在将他抱走前,谢清让的手指抚过他的眼梢,祝生也不安地侧过脸,抽泣着说:“我讨厌你。” “……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谢清让回答:“可以。” 想到这里,祝生在心里对系统说:“他怎么会就这样轻易地放过我呢。” 系统担忧道:“生生……” “已经完成了一个人格,我们还有三个人格要攻略。”祝生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接下来要攻略的,就是我的……舅舅啦。” 说着,他抬起眼,乌黑的瞳眸里似有莹润的水光,如同潮水翻涌而过,熠熠生辉。祝生对着靳寒川笑,美得几乎失了真,他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仿佛风一吹,就会四散开来,再寻不到。 祝生说:“舅舅,我还是很害怕。” 男人的眸色很深,黑沉沉的目光从祝生那里一扫而过,眉眼间有傲慢、也有惯常的不可一世。靳寒川薄唇轻启道:“你该睡觉了。” 祝生抿了抿唇,“我睡不着。” 靳寒川的神色很淡,摆明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里,“早点休息。” “舅舅。” 祝生又唤了一声,尾音微颤。他咬了咬唇,姣好的面庞在夜灯的映照下格外昳丽,浓密而卷翘的眼睫映在眼底,虚影轻晃,再衬着窗外飘摇的雨夜,少年无端脆弱到让人心疼。 靳寒川的脚步一顿,“怎么了。” 祝生不安地问道:“可不可以把你的……外套给我留下来。” 靳寒川的眉梢轻抬。 祝生小声地说:“只要闻到舅舅身上的冷松香,我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靳寒川闻言,侧眸望向祝生,嗤笑一声,“你确定是冷松香,不是安神香?” 祝生不说话,只定定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瞳湿漉漉的。 靳寒川挪开自己的目光,本不欲理会,他才踏出一步,余光又不经意地掠过祝生玫瑰色的眼尾,靳寒川不期而然地记起那天,在他的怀里哭得身体发颤的少年咬住手指,强迫自己止住泣音。 他轻轻的“啧”了一声,到底抬起一只手,单手解开衣扣,而后把身上的那件已由雨水打湿的黑色西装丢给祝生。 “明天你外公过来。” 靳寒川面无表情地留下这句话。 祝生点了点头,慢慢地把脸埋进他的西装里。冷松香的气息清冽,又有着男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祝生想起那个淡漠的少年,还有他那过于用力的怀抱。 再抬起头时,水迹已经自西装的肩部缓缓晕湿开来。 祝生笑眯眯地说:“他长大啦,再也不是以前的少年了。” 这一夜,再无别梦。 第二天早上,祝生很早就坐在楼下等待他的外公。靳寒川亲自去机场接的人,他不到八点就出发去了机场,而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一两点。 祝生乖顺地向江老先生问好,江老先生对待他的态度倒是平平淡淡,既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多余的喜爱。 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副驾驶座里钻出来,他好奇地盯着祝生看了半天,扯了扯身旁大人的衣摆,天真地问道:“爸爸爸爸,他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祝生呀?就是他爸爸害得姑姑得了抑郁症,然后他又害得姑父出了车祸。” “你们说他是……”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奶声奶气地说:“是丧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