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虎跃
博山香炉中有袅袅青烟升起, 瑶华宫内静谧又温柔。苏琬儿端坐花台边细细挑着手中的丝线, 天气凉了, 她想给母亲绣一对儿护膝。 身后有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渐近,耳畔响起玳瑁那一贯端方的声音: “姑娘,宫外有一名唤做赵勇的武骑尉求见。” “武骑尉?” 琬儿抬起了头, 她很惊讶, 她已经不知多久未曾见到过外臣了,更何况——武骑尉还是武官。 琬儿不知道这名与自己素未谋面过的赵姓武骑尉, 有什么好与自己说的, 她讶异非常地让玳瑁将此人给引了花厅。 “赵勇见过苏姑娘。” 厅外走进来一名虎背熊腰的男子, 不等琬儿看清他的脸, 男人便一个躬身,深深揖地。 “赵将军快快请起。” 苏琬儿急忙起身, 几步走近赵勇身边, 抬手虚虚相扶,示意他快起来。 琬儿没有官职,白身已久,受一名武官如此大礼,她还真有点受不住。 “苏姑娘……” 赵勇抬头, 苏琬儿看见他的眼角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末将是内府卫的, 曾供职北衙禁军, 吕太尉曾提领末将多年。” 苏琬儿的心有一瞬的漏拍。 “哦,赵将军来我瑶华宫可有要事?” “是的!”赵勇一个颔首: “末将被吕太尉召进了北伐军,随太尉大人去了颍川和安西都护府, 才从赤水关回京。末将是来送信的…… 太尉大人在追击突厥汗国大王子帕伊时,误入流沙山,失踪了。” 流沙山,失踪了…… 琬儿脑中一片空白,有些回不过神来。 “流沙山……是什么东西?” “……”赵勇语迟。 “呃……苏姑娘节哀,太尉大人他或许再也回不来了。流沙山是大漠深处的怪物,当地人都把它唤做地狱之河。这里的沙像河水一样可以流动,当有牲畜、人马置于沙体之上,人马、牲畜就会像溺水沉塘一样,一直沉到沙山底部,什么都……” “够了!噤声!” 苏琬儿的腿禁不住抖若筛糠,周身有些脱力。 她抬手扶住身边的茶桌,缓缓坐下。 “对不住了,赵将军,奴家胆子小……适才失态了……” 苏琬儿满脸歉意地望着赵勇,她想站起来给他道福,可是身体太软,她做不出这个动作来。 赵勇满脸愧色,他低头,再度一揖到底:“无碍,是末将唐突了……不应该与姑娘说这些……” “可有告知陛下与太后?” “是的,末将昨夜子时回京时,便直接叩开宫门去了长乐宫,禀告过此事了。” 他真的回不来了——临别那日的话,一语成谶…… 琬儿有些心酸,原来钱媛之早知道了,可是她并没有派人来告知自己。 她极力忽略掉心中那沸腾的翻涌,想再多问几句话,却听得赵勇继续开口: “属下来求见姑娘并非为了说太尉大人这件事。” “哦?那是为了什么?” “唔……是这样的……” 赵勇黝黑的脸上有尴尬泛起,他挠了挠后脑勺,扯起个敦厚纯良的笑: “是这样的……太尉大人曾专门同属下交代过……他说……他说姑娘您这儿有一件他吕家的传家宝,说是一块玉佛…… 太尉大人说了,如若……如若他在沙场上战死,就让属下来寻姑娘,要姑娘把这件传家宝还给他,属下给他带回去作陪葬……” “什么乱七八糟的!” 琬儿的手狠狠拍上了身侧的茶桌,有不知是怒火还是什么东西一瞬间蹿上了天灵盖,让她忍不住就当着这位无辜的武骑尉拍了桌子。 苏琬儿的脸上有难堪有愤怒,各种复杂的情绪让她的脸色看上去怪异极了。 这回苏琬儿的腿重又恢复了力气,她急急忙忙直起身来,双手握拳紧贴在腰间给赵勇道了个万福。 “奴家失礼了,赵将军多担待……” 赵勇也很尴尬,他也觉得吕吉山这事儿办的小器了。不就一个玉器吗?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哪怕它再贵重,既然送都送人了,临死居然都还惦记着要回来陪葬! 这是有多抠门的一个人啊! 赵勇咽了一口唾沫,稳了稳心神,心道,兴许这玉器价值连城也不一定,所以太尉大人临死都还牵挂着这一件宝物。 赵勇再度深揖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 “求姑娘成全!” 赵勇领的是军令,不把这玩意拿回去放吕吉山的衣冠冢里陪葬,他日后归西了见到吕太尉也不好交代! 只是苏琬儿要让这位敦厚纯良的老实人失望了,她深吸一口气,对着伏身在地的赵勇的后脑勺,平淡无波地吐出两个字: “不给。” 她决定了,她要把这劳什子血玉拿去换银子! 吕吉山太可恨了,虽然她早就想把这块玉给扔了,但是顾念往日二人的绵绵情意,她愿意留着这东西算当个念想。虽然不应该跟一个死人计较,但是今日吕吉山的举动实在让她出离愤怒了! “姑娘!”赵勇抬头,他满脸焦灼,不就一块玉吗,苏姑娘为何非要跟一个死人抢? “那块玉……”苏琬儿望着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男人,心中怜惜,临时决定给一个双方都好下台的说辞: “那块玉……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 颍川王李韧如幽灵般出现在了河北道的凤翔府城下。 凤翔府的守军惊呆了,颍川王不是应该呆在赤水关的吗,怎的突然间就回来了? 凤翔府守将不敢放行,藩王私自返京,那是杀头之罪。于是守城门将站上高台,向城楼下的李韧喊话: 颍川王殿下,您想过关,身上可有陛下的进京诏书?如果没有,恕末将不敢从命。 李韧气定神闲地来到城门下,他笑意盈盈: “有!” 说话间,他长臂一展,一块一尺见方的黄澄澄的诏书出现在城门楼下。 楼上的守将心中讶异,啥时候钱太后诏颍川王返京了,如此重大的事项,为何事先丝毫风声也无? 再讶异,人有诏书,不能不放过关啊!于是这守将便仔细看向李韧手中的诏书,可惜他站得高,却看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是一块黄澄澄的锦帛。 李韧心到神知,愈发和颜悦色: “将军站太高,看不清楚,你且开门,过来取。” —— 元昭元年,颍川王李韧无诏返京,他随身携带一卷“假诏”,每每骗得关隘守军大开城门后,李韧随行的重甲军士则会一拥而上,冲开关卡,控制守将。 这一卷“假诏”其实是一卷战斗檄文,它是李氏皇族重整李家旗鼓的冲锋号,更是唤醒天下苍生对李氏王朝殷殷情怀的倡议书。 靠着这一卷“假诏”,李韧一路过关斩将,所过之处,李氏子民无不俯首称臣,奉命惟谨。不及半月的时间,李韧已然来到皇城以北,仅咫尺之遥的潼关。 …… 钱媛之没儿子,李修泽登基后,这位威风八面的钱皇后当仁不让地做起了东宫皇太后,至于李修泽的生母周蕊嘛,西宫皇太后便成。 西宫皇太后跟她死去的皇帝夫君一样,“身体不好”,再加上死了男人,“心情悲恸”,没多久便追随李砚而去。 李修泽生性“憨厚”,比他爹李砚还要“憨厚”,憨厚的李修泽除了做一个人形布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钱媛之堂而皇之地携辛弈住进了长乐宫,白天钱太后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大杀四方,晚上则在辛弈身上巫云楚雨、纵横开阖,这小日子难得的过得无比的舒心。 有一次,钱彧进政务殿寻太后,走到门口听便得室内异响连连,立时臊红了老脸,立在门口手足无措。 钱彧忍不住发声提醒自己的女儿: 政务殿是百官议事的地方,这青天白日的,太后娘娘也得有点规矩才行啊!娘娘您抬头看一下堂中央高悬的太宗皇帝的亲笔题字,当着祖先的面,你如此不知进退,你还有脸做这天下的太后吗? 钱太后无所畏惧,她心中嗤笑,连观音大士都曾见证过我与弈的爱情,太宗皇帝百八十年前写的几个字又何足挂齿! 钱太后不以为然地挥手止住钱彧的絮叨:我说中书令大人,您总是如此过分小心,如今,您的女儿是这天下的主宰,您还要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吕之,您总还记得?她是如何做的,有几个男宠?而您女儿又有几个?父亲大人啊!您就把心好好放肚子里! 只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今年的初春肃杀更甚寒冬。大明宫却与往年大不相同,乱作了一团。 钱媛之心情差到了极点,长乐宫内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都在悄无声息地忙着收拾珠宝财物、布帛锦缎。 李韧逼近了皇城,钱媛之派出了替南诏国“剿匪”完毕,刚返京的堂兄钱彪,奔赴潼关,迎战李韧。 为避免“出现意外”,宫里的“皇帝”李修泽与太后钱媛之要去庹山“避避风头”。 苏琬儿缓步朝向长乐宫的深处走去,她依然没能成功提前离开大明宫。李砚在的时候,她走不了,待他走了,她依然走不了。 只因为李砚那饱含浓浓不舍与不甘的,无声的托付。 身旁往来的宫人们无不面带凄惶。他们冲苏琬儿匆忙地行礼,又潦乱地道福。琬儿不言,望着周遭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有浪潮翻涌—— 砚,你的兄弟回来了,他来替你报仇了…… 有冰冷的目光唤回了苏琬儿的神志,她抬头,迎面走来一名丰神俊朗的男人。 是辛弈。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如寒冰般冷冽。 他恭谨地冲苏琬儿作揖,苏琬儿看见他的头顶纶巾束发,发簪顶部一粒指头大的南珠温润内敛。 琬儿望着这颗南珠有些失神,吕吉山酷爱一切与珍珠有关的东西。他的发簪、蹀躞带、腰带,皂靴,就连府中花园里的那座桥上都嵌有不同种类、各种大小的珍珠与夜明珠。 但是,苏琬儿很快便将脑中那个模糊的面容给果断抹了去。 “辛爷。” 苏琬儿习惯按照吕府的人的习惯称辛弈为辛爷,她没法像宫里其他人那样唤他辛大人。 辛弈是什么官,她表示不知道,辛弈不爱功名利禄,啥事都不会去管,苏琬儿甚至经常困惑,辛弈究竟是为了什么入的宫。 “辛爷可是要陪同陛下与太后娘娘一同去往庹山?” 苏琬儿礼貌又不失恭谨地冲辛弈打招呼。 “是的,太后娘娘召唤,弈岂敢不从?弈,是闲人,去哪儿都无所谓。” 琬儿抬眼,看见辛弈眼底一层青色,她正要暗笑钱媛之不知节制,猛然发现辛弈竟然一身玉白的袍服,只在袍角绣了一支翠竹。再看向他的头顶,那颗温润柔和的南珠之下,束发纶巾居然也是玉白…… 一身素的辛弈看上去愈发绝世出尘了。 辛弈扬起嘴角,冲苏琬儿笑得清冷。 “苏姑娘是来寻太后娘娘的?太后娘娘正在暖阁里吃茶,姑娘自去便是。若无他事,弈先行告退……” “唔,辛爷请自便。”琬儿颔首。 她望向辛弈离去的背影,飘然若仙,又孤傲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