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追忆
是年三月, 礼部尚书接到李韧亲笔手谕, 要他即刻着手准备册立皇后诸事宜。李氏帝国最年轻的皇帝终于要立正妻了, 这让礼部尚书的精神为之一振,可择定的皇后备选人选却让一干群臣大吃一惊—— 瑶华宫的苏琬儿。 不出意外的,有谏臣奋起直谏:历代帝国皇后, 不是来自三品以上高官之家, 便祖上就是宗亲或权臣。苏琬儿一官婢,何德何能做得了皇后? 李韧淡然, 要说高官, 他苏家的官职, 在惠帝时期还不够高吗?不仅高, 人苏家在陇北可是大世家。 可苏琬儿的“黑历史”实在太多,桩桩件件都能让谏官说上三天三夜。 在世人眼里, 光苏琬儿比李韧大十岁就已经很挑战人底线了, 更何况苏琬儿宦海沉浮十数年,早已不是一个“纯粹”的闺秀了。 谏官、群臣、李氏宗亲,轮番上阵,对李韧开展车轮战、攻坚战。轰得李韧终日脑袋里都塞满了“祖制”、“贤德”、“忠贞”,与“正道”。 可是李韧能从大西北把皇位给打了回来, 就不怕再来一场战役, 把众人的非议给压下去。 几个月过去了, 李韧依旧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松口,非要册立苏琬儿为皇后。大家若是不答应, 那么他便不立皇后了,要不然,妃嫔们他也不要选了。 一堆老臣工被气的白胡子直抖,无不痛心疾首地出了大殿便捶胸顿足。我李氏子弟为何都被这一女子迷了心啊?我堂堂李家天下为何就走得这样难啊! 春去秋来,谏官、群臣、李氏宗亲终于歇了菜,大家都累了。折腾了大半年,他李韧拖了这么久,只要肯册立皇后就行,册立了皇后,妃嫔们还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这么多位置,总会有人脱颖而出,最终抵消苏琬儿的“不良影响”的。 待到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时间已至深秋,琬儿的身子也调养得好了许多。这一日,在一干婢女、仆妇的陪同下,她要亲自出宫采买点自己需要备嫁的东西。 一行人从日出行到日暮,满载而归。在回宫的路上,行至长安路一道小路口时,琬儿唤住了车夫。 “右行至巷中,晚些回宫。” 车夫惊讶,李韧规定了回宫时间,这么一耽误,不就回不去了吗? 果然身侧有嬷嬷立马出头制止苏琬儿的这种企图,“苏姑娘究竟要去巷中寻什么?不是奴婢多嘴,陛下说了酉时得回,这眼下时辰快到了,可禁不得如此耽搁了。” 马车里传来琬儿平淡无波的声音,“嬷嬷若是急,便先回去,琬儿看完了便回。” 一干仆妇皆愕然,琬儿做官多年,从来都是她决定别人,哪有别人决定她的?大家熬不过她,便只能由她去了。 马车磔磔,进得巷中,巷内风卷落叶,落木萧萧,诺大个巷道竟也没几个人。 随行的女官想问这里究竟有什么,值得琬儿专程进来看。可是琬儿不说话,也没人敢去问。 马车经过一所大宅时,被琬儿唤停了。 青砖墙朴素又内敛,内里可见有楼宇亭阁参差错落,砖瓦歇山顶布满斑驳青苔。唯有屋脊檐际那精美绝伦的石雕瓦当和正吻,提示着在场诸人,这里曾经住着一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高门贵胄。 “你们都在这儿侯着,玳瑁和佩兰随我过去。” 主仆三人走到那朱漆门外立定了脚,琬儿只定定地望着那不大的门脸儿发呆。 铜铸的门钉和青铜兽面铺首都已锈迹斑斑,原本高悬门楣的额匾已被取下,只剩下几根空荡荡的蛛丝飘荡其间…… 这里是吕府,曾经最煊赫一时的皇亲世家。 琬儿知道这里已经没人了,在她向李韧“求情”后,李韧果然放吕吉海辞官归田了。 吕吉海甚至还不知晓自己的免职书曾经被李韧扣下过,便被门下省直接通知可以不必再去帝陵了。吕吉海如释重负,他千恩万谢地辞了自己的上司,托人朝宫里的琬儿送来了一只紫檀帛画镜锦妆匛表示纪念后,便迫不及待地带上全家老小离开了京城。 以吕皇为代表的吕家,在吕皇死去后不到五年的时间,就在京城的贵胄圈内销声匿迹了…… 可琬儿依然忍不住想转过来看看,似乎在这里,她还能找到一点过往熟悉的味道和念想。 “姑娘,门房里没人欸!” 玳瑁没来过吕府,她非常诧异琬儿为何非要来这人都没有的废宅子发呆。 佩兰却冲玳瑁使劲使眼色,让她住嘴。自己则紧赶几步要去推那虚掩的大门:“姑娘,来,要去瞧,咱们便赶紧些,别让陛下担心了。” 不等佩兰的手碰到那斑驳的木门,这扇门却被人自内打开了,几名面生的锦袍男子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为首一位,锦衣华服,簇新皂靴。肿泡眼,塌鼻梁,宽嘴巴,笑起来嘴巴直扯耳后根,活像一只正在吐泡的蟾蜍。 这个人琬儿认识,他是周升,原太常寺卿周尚安家的公子。李韧回来后,这周升的爹便被调至礼部司祭享。 周升满面红光,意气风发地刚走出门,便看见门边立了一个一脸惊讶的宫女。再往廊下一看,一名身着普通交领窄袖宫衣的美艳女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眉间一朵妖娆的红梅花钿衬得人如明珠般光彩夺目。 周升一凛,觉得这女子眼熟得紧,想了许久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看她这通身的摄魄的气场,分明不同于深锁大院的普通女子,可看服饰,没有锦缎宽袖大袍,似乎又是普通的宫娥。 就在周升冥思苦想,究竟这立在自己新买的宅子跟前不走的人是谁时,自他身后冲出来另一位锦袍男子。白面皮,羽玉眉,桃花眼,是他才进京不久的茶商朋友卫墨。 “这位姑娘可是来寻我们周六郎的?”卫墨星眸微闪,内里全是调笑。 这立在当中的女子虽说穿着同其他宫娥并无不同,但通身气派,一看就是个主事的。如此千般娇媚,万种风流的美人十有**都是周升这丑□□引来的。 周升有门路啊,跟宫里渊源深,这宫里宫外成日里巴结他的人,没有几打也有几十了。所以卫墨只当是又来堵路寻周升的,当众便开始冲琬儿打趣,边说还边朝周升眨眼睛,逗弄他水准高,这么优质的美人都被他搞定了。 琬儿并不生气,只冲他们一干男人淡淡一个颔首,“想请问这位公子,这所宅子,是被你买下了么?” “当然啊,正是在下新买的宅子。” 卫墨摇头晃脑,他想逗弄逗弄这名美艳的宫娥,周升身边美人儿这么多,他们都以逗弄来巴结周升的女人为乐。 琬儿颔首,继续微笑道,“想请问公子买价多少,小女子愿以双倍价格购买,绝不让公子吃亏。” 听得此言,卫墨有些惊讶,原来这宫娥是想买宅子的。他转头看了看周升,这丑□□望着那女子一副冥神苦想的痴呆模样,显然不指望他来逗乐子了,于是卫墨装模作样想了想,继续冲琬儿打趣: “唔,我这宅子可是好得很,花了本公子好大一笔钱,足足二百贯啊!” 卫墨痛心疾首冲琬儿伸过去两根指头,好似真的是他支付了这笔钱一样,惹得他身后一干子弟兀自偷偷笑成了一团。 卫墨话锋一转,盯着琬儿那艳若芙蓉的脸颊,嬉皮笑脸道: “不过嘛……若是姑娘你要买,在下便算姑娘二百贯即可。” 琬儿默算了算,觉得眼前这位男子还算实诚,吕府这么大的宅子才算她二百贯,在京中,比这小的宅子也奔三百贯去了。她又听得此男子一口外地口音,便柔和了眉眼冲他温和一笑: “公子不是京城人士?” “不是。” 琬儿笑,难怪了,他不知道京城宅子的行情,不过他一啥都不清楚的外乡人能以如此低价购得吕宅,也真是够好运的。 看在眼前这名男子如此厚道的份上,琬儿也并不想占他便宜,于是琬儿对这名男子身后嬉笑成一团的子弟们视而不见,只朗声对卫墨道: “若是公子以二百贯买了这宅子,那么琬儿愿以六百贯的价格,从公子手上买这所宅子……” 不等卫墨暗叹居然还有买方主动涨价的奇葩存在,只觉得身后一阵劲风吹过,周升疯也似地从卫墨身后窜出来,冲至琬儿身前,点头哈腰拼命作揖。 “在下周升,有眼无珠,不识得琬儿姑娘真容,无理了,无理了,求姑娘恕罪……” 苏琬儿笑,冲周升摆摆手,“周公子不用多礼,琬儿一介女流,哪需要被人记住。” 周升扯开了嘴角,笑的灿烂,佝着身子的模样愈发像一只□□。 苏琬儿以往官做得大,与数代帝王皆走得近,如今又快要做皇后,在京中高门士族圈,早已是如雷贯耳。可她又长期侍立于吕皇与李砚皇身边,十足近臣架势,很少跑宫外。所以除了能长期与帝王打交道的高官及家属见过苏琬儿,大多数官家子弟却并不识得琬儿的容貌。 所以,当远远站在府门口的卫墨诸人见周升如此举动,都傻了眼,呆立原地。 琬儿笑眯眯地同周升说话:“周公子,琬儿要同你的朋友买这座宅子,麻烦你也帮帮琬儿向你朋友说项说项,六百贯,看他是否愿意……” 不等琬儿说完,周升早已将自己弓成了虾米,口中高呼: “琬儿姑娘莫听他胡诌,那人就爱开玩笑,这宅子是我周升买的。姑娘若是喜欢,周升愿以原价转让,姑娘的银子,小的可不敢赚,一百贯即可……” 琬儿愣住,一百贯? 她想不通吕吉海为何以如此低价处理这宅子,琬儿呆滞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周公子……这宅子,为何如此低廉?” 周升直起腰来,望着琬儿满是疑惑的眼,咧开大嘴笑得张扬: “戚,琬儿姑娘有所不知,这宅子,是那倒霉吕家的。这乱臣贼子早在京城待不稳了,前些日子被免了职,寻思着回老家,恰好被我周升得知了,便来寻那吕吉海,要他把这宅子转给我。那吕吉海求之不得啊!他这宅子,好多人白送都不要呢,克死儿子、死兄弟,老婆疯了,他自个儿病了……” 周升止住了嘴,怕自己吓到琬儿,又扯起一脸的谄媚,“不过姑娘您放心,长安街这一块儿,就没有不好的位置。周升特意从那青丘观请了玄诚道长来看风水,把这宅子给治治,就没事了……” 耳畔是周升那刺耳的絮叨,眼前是一张谄媚得令人作呕的□□脸。琬儿心中有怒意氤氲、蒸腾。 吕府占地六亩,三十处院落,二百多间房,内里的湖乃太液湖引出的支流汇聚至此,真正的聚宝盆所在。彼时不少看过此地的相术法师无一不赞叹,此乃长安街最棒的风水宝地了,直可媲美长乐宫。 此处建宅,是彼时吕后经千般斟酌、万般考量后选定的。如此好的宅子,被这□□嘴说得如此不堪,一百贯便买了来,不是吕吉海傻了,便是她苏琬儿傻了。 琬儿的心在滴血,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吕吉海也曾是响当当的执掌整个北衙禁军的统领。看那斑驳的大门与那布满青苔的屋顶便可得知,吕府也早已入不敷出。如今连家破后离京,也要被人顺手剐一刀。 周升不知苏琬儿与吕家的沟桥,只自顾自夸赞自己的本事,却被琬儿平淡无波的一句话给喝止住了。 “玳瑁,取一百贯,我现在就要这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