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夫子
陇北, 一个名叫塔衣镇的小集镇上, 不知何时来了一户低调又神秘的大户人家。 说她是大户人家, 并不是说人多,富裕。相反,她家人很少, 就两架马车的出行量, 可是她们却一口气盘下了集镇上最大的,杨大官人的七进大宅。 说她神秘, 是因为, 据见过她们出入的街坊邻居讲, 这户人家统共就见过两名姑娘出入。姑娘年纪都不大, 穿着朴素整洁,可行为举止端庄又内敛, 比从前杨大官人家的老管家还要进退有度。 最有见识的在街角算卦的宋先生说, 这俩姑娘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人一定是宫里来的! 众人惊愕,宫里的贵人怎么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每日还要出街买家用,为何不多招几名婢女伺候自己呢? 宋先生摆摆手, 嗤笑众人见识短:你们懂什么, 这俩姑娘就是婢女, 她们是伺候贵人的。 一众听客绝倒,嘴都张得可以塞得下一个鹅蛋。如此端庄大气的姑娘居然是婢女,难不成她们伺候的是九天王母?宋先生, 你那么能的,快给大家伙算算,这家住户的贵人究竟是谁?好让咱没见识的都开开眼! 宋先生勾唇,捻着稀稀拉拉没几根的胡须,拿起算筹噼里啪啦一通猛操作。须臾,宋先生恍然:我知道了! 众人急迫:是谁? 宫中返乡养老的公公。 众街坊邻居、父老乡亲的疑惑在这神秘大户落户塔衣镇一月后,终于解开。 塔衣镇第一所私塾开张了,她有一个磅礴大气的名字:塔衣书院。 众人终于明白为何这神秘人家需要如此大的宅子了,因为这书院就落脚在这宅子里。宅子前半部分是书院,后半部分才住人。 书院的先生是个女夫子,书院开业那一天,吉时炮仗响过后,脖颈都望断的塔衣镇老百姓们,终于看见了那神秘大户人家的贵人。 她同所有陇北妇人一样,发髻高卷于耳后,用一块花布巾固定,身穿小夹袄,百褶撒花裙。与众不同的是,她额间一点嫣红的红梅花钿妖娆又夺目。 女夫子如落入凡间的九天仙子般出尘脱俗,让一干群众终于相信了,以往见过的那两名端方内敛的姑娘果然是婢女。 塔衣书院招收学生的标准很简单,无论贫困、富裕,只要想读书,都可以来参加。 束脩随意,不一定非要凑足六礼,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送来她也收,一样没有的,女夫子依然笑眯眯地教。 更让塔衣镇女孩子兴奋的是,女夫子还招收女学生。 只是因为书院夫子少,就女夫子一人教书,她的母亲也会识字,只是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终日卧床,不能再授课了。所以女学生的课会少一些,安排在晚膳过后一个时辰。 女夫子才思俊逸,辞采风流,教书也细致耐心,深得诸学子的喜爱。不过数月,塔衣书院的大名甚至传到了百里之外的晋安城。人人都知道,在那偏僻的塔衣镇,有一名容貌与才学皆惊为天人的女夫子——苏琬。 苏夫子与她的母亲并两名婢女,在这陇北偏远的塔衣镇立下了足,塔衣镇的人们都喜欢她。 因为她很大方,除了教书不讲究束脩,让许多寒门子弟也有了念书的机会。逢年过节她还会给大家写对联,描花灯。苏夫子写的对联,花灯上的诗词都是现作,提笔成诗,开口成章,拿着她描过的花灯上县城,还会引来县城子弟的围观。 苏夫子什么都好,就两样很奇怪。 头一个,便是她都作妇人装扮,大家却从未见过她的夫君。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人们只当她是新寡,不少适龄男子便开始春心萌动。 塔衣镇有个草药铺子,掌柜叫秦敛,二十有五,丧偶不久。生得鼻直口方,伟岸潇洒,是这塔衣镇远近闻名的俊俏郎君。苏夫子甫一露面,秦敛便被她的出尘样貌所折服,可苏夫子除了教书,平日里也不出门,出街、采买皆两名婢女完成,压根儿无法见面。 秦敛的儿子只有两岁,送来念书显然不合适。秦敛又是卖药的,除非苏夫子病了,没事人家也不会来跟他有交集。 秦敛抓耳挠腮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他赶了满满一大车的束脩送来塔衣书院,他要见苏夫子,他自己要念书! 都说学习不怕晚,白发方悔读书也不迟。所以苏夫子照例接受了秦敛的入学请求,可是待得二人见面,那秦敛眼也直了,舌头也撸不直了,满脸痴汉相,连他自己带来的小厮都看不下去了。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这书,肯定是念不成的,一大车束脩由秦敛原封不动地带回。 在这山野小镇,能配得上苏夫子这样的男子的确不好找。于是有热心的妇人试图给她从晋安城张罗相亲,晋安城是这里的县城,可算得上是大地方了!可是但凡有人给她介绍优秀的小伙时,苏夫子总是羞红了双颊,连声道谢后再婉拒对方。 第二个,便是苏夫子每年春夏之际便会外出游历一番。她总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人生之要义便在乎山水之间。 于是每年春暖花开时,苏夫子便带上自己那位唤做玳瑁的婢女,束发纶巾,作男子装扮,胡衣胡马,策马远游。 苏夫子远游内容丰富,她访山问水,寻幽探古、考察风俗、采集传说。每次远游归来,她都会一并从身上摸出几本她一路写下的诗词、文著,散发给诸学子传阅。 岁月辗转成歌 ,时光流逝如花。这一年,苏夫子的母亲病逝了,夫子伤心了许久,连授课都暂停了。 为了让夫子重新高兴起来,玳瑁提议夫子再去远游一趟。夫子思索片刻,答应了。她一夜之间便决定了此次远游的目的地: 安西都护府。 西边突厥人退了,夫子想去看看,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去看看那边的孩子。 边疆隔几年就会打仗,如今新帝登基后竟好了许多。突厥人的地盘在缩水,都已经退到大宛以西去了,现在正是去边疆看看的好时候…… …… 天地苍茫,昏黄的戈壁与黄沙构建了赤水关所有的一切。赤水河自那同样混沌的天际奔腾而来,绕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流过寸草不生的沙丘,蜿蜒向东。 赤水关孤零零地耸峙在高山之中,孤峭又冷寂。 这里,曾经是大唐帝国抵御突厥人的第一线,随着突厥人的西撤,这一处曾经屯兵逾十万的关隘,也缩水成了只余数百兵的一个普通哨点。 赤水关脚下的赤水镇,因其卓越的地理位置,依旧是南北行脚商逗留的热门集镇。商贩们在这里贩运野兽的皮毛,大宛的宝马,中转江南的丝绸,瓷器与茶叶。驻军减少了,走南闯北的人,却多了起来。 在一处唤做悠客来的客栈里,琬儿端坐窗前用着面前的一碗面疙瘩。她与玳瑁来到此地,已经两天了。 这里的原住民皆是军户,以往此地的驻军,有许多都是这些军户人家的孩子。他们基本不用念书,因为他们生下来就是要当兵的,念书不重要,重要的是会使刀。 如今赤水关不再是军事重镇,当地的孩子虽然依旧是要当兵的,只不过被真正征召去当兵的几率却大大减少了许多。如此一来,还真有了教孩子读书习字的学堂出现。 琬儿去看过这里的学堂,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开的,他曾是大德年间的秀才,如今回来老家养老。他一边开茶铺,孙女替他卖茶,他在一旁用树枝,用石块等一切趁手的东西,教一群垂髫小儿习字。 琬儿敬佩这个老先生,送了他一些笔墨纸砚,还要义务帮助他教几天书。 身后传来店小二甜的发腻的招呼声。“王员外,您来啦!好久不见,员外请坐这儿!” 板凳桌椅一通乱响,身后有人七零八落的安顿好了。琬儿转身,看见一位满脑肥肠的中年男子好容易把自己搁在了凳子上。男子太胖,大肚子搁在桌面下,似乎满心不甘,把那一面的空隙都塞满了,跃跃欲试想要搁到桌面上来。 “王员外这是要去哪儿呢?亲自出门,吹风吃沙的……”店小二笑得见牙不见眼,躬着腰像只虾,极力与这胖男子套近乎。 “呼呼……还不是那个黄神医,每日只看五个诊……呼呼……排队抢诊号的都排到关外去了!昨日来了个姑墨城的……呼呼……千里迢迢非要来这穷乡僻壤同我抢周神医的诊号……呼呼……我出价到五两银都愣是没抢过!没法,只能今日再去……呼呼……” 王员外不知道因为太胖,脖子上肉太多还是怎的,喉间好似拉了一个风箱。说一句话,风箱便拉一阵。说完那一长句后,竟将脸憋得铁青,身侧立马有小厮冲上来,忙不迭抬手使劲替王员外顺气。 “老爷莫急,老爷莫急,咱今日定能轮得上,定能轮得上!” 小厮转头便朝小二招呼,“快些,我家老爷饿了,你店里的招牌菜赶紧的,走一波!” 琬儿暗笑,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连这儿的大夫看诊,居然都能限量,还比谁出价高。五两银,穷人家一家人都能吃一年了,这还只是看诊费,再加上药费……这宫里的太医署也赚不了这么多月银…… 琬儿百无聊赖地边吃边听身后的王员外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同旁边的人吹嘘黄神医怎样治好了他娘多年来的心悸。如今他喘不过气来,生怕哪日夜间一口气没喘上来,一命呜呼了,所以今日备了足足二十两银。就不信了,不就一个看诊号嘛,我还抢不了了! 备二十两银,只为抢个看病的资格。琬儿乍舌,在心底将这名黄神医狠狠鄙视了一番,都说医者仁心,这样的大夫,压根不配替人治病,居然还能有脸自称神医! 不多时,琬儿用完了面疙瘩,正要起身唤小儿结账,却听得背后那王员外一声爆喝: “黄神医!” 那声音,气冲霄汉,唬得琬儿天灵盖都一炸。 身后有脚步声咚咚乱响,王员外随身的几名小厮离弦的箭一般往客栈外奔去。 琬儿愕然,循声望外看去,但见几名小厮拉住了刚走至客栈前方不远处的一名斜挎褡裢的男子。小厮们都很激动,咋咋唬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琬儿仔细听去,大概意思是说,黄神医您这又是要去哪儿啊?别不是又不看诊了,您老每日只看五人,还经常关门歇业,让我们这些老百姓怎么活呀! 琬儿摇头,暗自爆笑,这王员外也真是够轴性,干嘛非要找这种不配做大夫的人看诊。人品如此,医术能有多高?琬儿是瞧不上的。 就在琬儿示意玳瑁赶紧结账,她们该出发去替茶摊老汉给人教书了,琬儿听见了一个曾经熟悉的声音,自客栈外纠缠不休的人堆中传来。 “你们未时再来,今日,我非得去替我家老爷买点东西不可,午时定会回去的……你们放心……” 琬儿后背的汗毛陡然竖起,她丢下玳瑁,二话不说便外客栈外冲去。 她朝王员外那几个小厮的方向奔,正瞧见几名小厮满脸讨好的给中年男子陪笑作揖。 黄神医背对着琬儿,麻衣素布,清瘦挺拔,看不清脸。但琬儿知道,自己定然没有听错人。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奋力朝男子奔去,却见那男子与几名小厮道别后,果断绕过人群向街道深处走去…… 琬儿张口想唤人,突然发现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周大夫? “周大夫!周大夫!”琬儿不管不顾张口高呼。 可是这儿只有黄大夫,没有周大夫。再加上今日正值赶集日,街上人山人海,琬儿的喊声轻易就被嘈杂的人语叫卖声淹没到底。几步没留意,那清瘦挺拔的背影早已泯灭于人海。 琬儿顿住了脚,她喘着粗气,焦灼地原地打转。身后有一双手拽住了她: “公子……你在追谁?” 玳瑁那素来沉静无波的眼中也有丝丝恐慌,自己一转头,琬儿就不见了。这穷乡僻壤的,姑娘要是被人抢走了,该怎么办啊! 琬儿来不及向玳瑁表示歉意,她满脑袋都是那个熟悉的男声—— 吕家大夫,周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