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撇清
荀延似乎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 笑影僵在脸上,像是忘了南迁的候鸟,被不期而至的冰雪封冻, 仍旧是展翅欲飞的模样。 他试着张了张嘴, 又合上,如簧巧舌仿佛锈在了口中, 半晌才发出声音:“怎么了?”又干又涩, 像在砂纸上磨过。 董晓悦像挨了一闷棍, 五脏六腑都震了震, 从竹里馆误打误撞的邂逅开始, 荀子长一直是游刃有余的那个,无论是卖惨还是扮可怜,都是胸有成竹的以退为进,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真正张皇失措的时候,直到此刻。 董晓悦恨不得把说出口的话捡起来吃下去,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 这时候他不卖惨了,非但不扮可怜,反而极力掩饰。他故作轻松地笑笑, 轻颤的声音却出卖了他:“殿下是不是醉了?” 董晓悦转过身让侍女们退下, 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理智安然无恙, 直到他们走出了院子, 关上了院门,这才轻声说:“我没醉。” “是今日入宫有人说了什么?”荀延眼中倏地燃起光。真是一叶障目,他一直把她视为自己的同类, 以为她洒脱自如,不畏人言,可人身在世,便是他也无法做到全然不受羁縻,何况世俗对女子总是格外苛刻。 他觉得周身凝固般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冰凉的手脚慢慢回温,不等她回答,体贴地道:“是我虑事不周,明日我就搬出去,殿下不必替我赁宅子,免得又有人借题发挥,我去建平里寻家客舍住。” 建平里距离长公主府最近,他去那儿住,自然是图个往来方便。 董晓悦知道他是会错了意,硬了硬心肠道:“荀公子,我们今后还是别见面了罢。” 荀延眼中的光像是风中残烛,挣扎了一下,终是灭了,另一种幽暗的火从心底燃起来,惯常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眼睛此时有些陌生。 他上前一步:“为什么?”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昨晚他们还一起用了晚膳,那时还好好的,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回来,她的态度突然就天翻地覆了? 董晓悦退后了两步,刻意与他拉开距离,不想这明显带着疏离意味的举动给荀延心里的火浇了一把热油。 “究竟是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董晓悦把视线撇向一边,好掩饰自己的心虚。她暗暗吸了一口气,冷淡道:“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和荀公子说得很清楚,找到合适的宅子就请您搬出去,既然荀公子想住客舍,那也挺好,总之悉听尊便。但是我和荀公子不方便继续往来,还请见谅。” “是为了避嫌?”荀延撩起眼皮,声音像用冰水浸过,“你还是忘不了林珩?” 董晓悦下意识地想否认和解释,转念一想,让他这么误会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就此彻底死了心,一劳永逸。 她垂着头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不信,”荀延哑着声音执拗道,“我不信你对我毫无情意。” 眼神骗不了人,笑容也骗不了人,她看见他时是由衷感到欢喜的。 董晓悦感觉肠胃绞紧,一下下地抽搐起来,头也越来越晕,是酒劲上来了,她只想快刀斩乱麻地速战速决,然后回床上拿被子闷着头睡个天昏地暗。 “没有,就算我对你有一点喜欢,也是最肤浅最不值钱的那种,因为你的脸好看,我好色,不算什么。” 她抬头望了望天,最后一抹晚霞也散尽了,晚霞消失的地方是黯淡的青灰色,团团的云像一个个刚刚熄灭的灰堆。 “天晚了,我先走了,荀公子早点休息。”她匆匆地扔下一句,便要落荒而逃。 荀延看着她朝院门溜,心里的火直往上蹿,他在寺庙吃了十来年素斋养出的温吞性子,到今天算是前功尽弃了。 他自暴自弃地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董晓悦被迫转过身,一头撞进他怀里,整个人懵了懵,往后仰起头,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咽了口唾沫。 荀延见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左手握住她的肩,把她往廊庑的栏杆上一摁,冷冷一笑:“不算什么?” 董晓悦后背抵在栏杆上,硌得有点疼,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上蹿下跳,这样的荀面首有点陌生,不过也别有一番风味,她说不上来哪种状态更对胃口,反正淡妆浓抹总相宜就是了。 “这也不算什么?”荀延凑得更近,抵着她的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 不等她搜肠刮肚地找话,一个吻把她封堵得严严实实。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蛮横而充满了占有欲。 董晓悦努力控制着自己,咬紧牙关,抿着嘴,坚决不肯给予任何回应,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与她的理智拉锯:“管那么多干嘛,先睡了他再说。” 董晓悦拿出了高考前挑灯夜战的毅力,这才没向心底的**屈服。 荀延用唇齿攻城掠地,反复几次没能攻陷,他心里烦躁起来,报复似地在她下唇上咬了一下。 他控制着力道,没真的往重了咬,董晓悦却是因为吃痛下意识地推了他一把。 荀延右手受伤,只用左手圈住她,将她禁锢在方寸之地,冷不防被她一推,往后趔趄了一下。 他收回手,凝视着她,心里的火烧得更猛烈,她明明答应过的…… 她答应过什么呢?荀延愣了愣,长公主其实从未承诺过他什么,可刚才那个念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他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只差一点点就能想起来了…… 他的头开始剧烈疼痛,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毁了她,毁了自己,毁了这个世界——这么想的时候,他很确信自己确实能够做到。 不过旋即他就意识到,不管眼前这个人对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都舍不得伤害她一分一毫。 于是他的怒火低了下来,收回了心底,缓缓地炙烤煎熬着他自己。 他伸手摸了摸长公主发烫的脸颊,又用指腹抚了抚她湿润微肿的下唇,然后无力地垂下手,退后几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殿下保重,在下告辞了。” 荀延没有等到天亮,当夜便离开了长乐长公主府。 侍女来禀报时,董晓悦只说了声知道了,并没有过问他没有车马怎么办,半夜三更的又去哪里过夜,倒不是她不担心,但是既然已经把人赶走了,再问这些也于事无补,反倒显得虚情假意。 董晓悦拒绝过许多追求者,从不拖泥带水给人半点幻想,可始乱终弃这种事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干。 她并不后悔今天的决定,只是懊恼自己先前在美色面前把持不住自己,导致了这样不尴不尬的收场。 面首走了,按理说她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过关,可面首人虽然走了,存在感却丝毫没有减弱,甚至更强了——董晓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荀延。 一直折腾到五更天,天都亮了,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一觉醒来已经是大中午,侍女听见她翻身的动静,想伺候她起床用午膳,没想到长公主只说了声不想吃,转过身面朝里侧,又睡了过去。 董晓悦坚信没有什么事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睡两觉。 她又睡了个长长的回笼觉,再睁眼时,月白的帷幔变成一种暖融融的浅绿色,她知道太阳已经偏西了。 她还是恹恹的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动弹。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帘子的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殿下醒了么?”一个侍女压低了声音问。 “没动静,大约还在睡着,”另一个侍女小声嗔怪,“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弄出这些响动!” “是林家公子,递了帖子进来要见咱们殿下,车马还在外头等着呢!” 董晓悦一听,皱了皱眉头,认命地坐了起来。这个时候她最不想见的就是林驸马了——渣的明明是她自己,可她却把帐算在驸马头上,可见真是渣得没边了。 帐外的侍女听见动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驸马真不愧是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