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局势
承光帝年事已高,越发相信鬼神命数之说,连带着钦天监水涨船高尾巴翘上了天。好在如今天下太平,除了边患战事外也没什么可操心的,惯会做人的钦天监自然也是专挑好的报,多年来也算风平浪静。 然而如今却出了大事。 且不说越发咄咄逼人的北魏,大晋国内这一个月怪事连连。 先是栖霞江于越州清县一带莫名其妙决了堤,淹死了不少人。朝廷赈灾的款项还没拨到,凉州这种年年风调雨顺的地界又遭了雹灾,屋舍农田毁了不计其数,差点没砸死承光帝恩师、回乡省亲的鲍老太傅。 户部忙得脑袋冒烟,礼部也不消停。西北边陲一带有人挖出了个奇怪的墓葬,内无棺椁陪葬,只有五个古怪的石板刻画。刻画线条十分简单,亦无文字,年岁至少数百年,但却不似任何一个已知民族、部落、国家的遗迹。 这若放在平时,恐怕也不过是件稀罕事罢了,但这五幅刻画上的画面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五幅画连在一起,描绘了一条潜龙闭目盘缩于地底,地面上盖有一座九层宝塔,背景乃是一片火海,伏尸遍野,触目惊心。 这种东西,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天家大忌。 礼部勒令封口,但流言还是在乡野间飞快传开。 更要命的是,向来报喜不报忧的钦天监在又一次观星卜时运之时,那个油嘴滑舌的灵台郎竟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带出了令朝野哗然的消息—— 紫薇星不在正位! 据说那夜承光帝头一次发落了他捧在心尖的宠妃阮昭仪。 这种星象只在史书中出现过,出现的那回恰是数百年前夏朝宦官窃国群雄并起之时! 种种迹象汇聚一处,肱骨重臣齐齐噤声。 若是别国,恐怕早就开始肃清谣言,甚至稽查乱党。但晋国却无法这么做。 帝星不在其位,血脉不正之事,所有人心知肚明。 其中渊源还得追溯到三朝之前。 晋国极看中血脉嫡庶,历来皇太子皆为嫡长子,明熙帝在位时亦是如是。只不过当年皇后早逝,只得一子薛铭,明熙帝爱重发妻,不愿另立新后,并亲自教导薛铭。 按常理,这样教导出来的皇太子多半有治国之才能成一代明君,况且薛铭资质不错。但谁都没想到,自幼浸淫朝堂的皇太子在成年之后竟然看破红尘寻仙问道去了。多少肱骨重臣乃至明熙帝费尽口舌耗尽心力,直到明熙帝长辞也没能把这个皇太子掰回来。 最后朝臣们硬是把他架上了龙椅,可还不到三天,薛铭留下一纸诏书禅位庶弟广平王,消失得无影无踪。 广平王继位,为宣晖帝,大晋王族的血脉从此而乱。 好在薛铭眼光不错,宣晖帝心怀黎民天下,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晋国在他手中承接盛世四海安稳,也让朝野中不满的声音减弱了不少。 宣晖帝仁德,兼之皇位来得太过离奇,他尽心治国同时也不断寻找薛铭下落。在宣晖六年,终于找到了隐居清屏山的薛铭,接回王都,封东陵王,敬重非常,甚至在驾崩之前留下了若子孙后代德行有亏愧对天下,东陵王可取回王位的密诏。 可惜薛铭即便回京也无心朝堂,年逾四十才得一子,顺带也把儿子养成了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世子,令多少老臣痛哭流涕。 帝王之心最不可测,宣晖帝仁心也难普及子孙万代。自宣晖帝后,历经庆德、嘉阳,直至当今承光皇帝,已经历三朝之久,血脉之说与宣晖帝的密诏如利剑日夜悬于帝王头顶,即便历代东陵王韬光养晦鲜涉朝政,猜忌之心依旧一代胜于一代。 东陵王府一贯子息单薄,如今薛敬这一代,也只得一子,正是薛铖。 薛铖虽无诸皇子在京中的美名,但他挣的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况且晋□□以兵马平天下,令各皇子与承光帝不得不忌惮。若非大晋如今边患频繁乃用人之际,他这点铁血威名恐怕也早被扼杀在京城的软语香风之中。 所以当钦天监传出消息后,所有人心里都捏了把汗,或叹息或焦急,更有暗自送了口气甚至幸灾乐祸之人。 但这个节骨眼上,承光帝却做了件令人大跌眼镜的事——他把东陵王薛敬请进了王宫,促膝长谈足足一整日,连太子都没放进御书房。等日暮时分薛敬离宫回府后,宫里的封赏流水一般送入了东陵王府。 等皇后急匆匆去探承光帝口风时,这个年迈的皇帝只是拍了拍椅子上的龙首,叹道:“朕居危楼四十余年,今日总算踩回了实地。” 此后,承光帝欲还政东陵王的消息如野草般在后宫前朝与诸皇子之间传了开去。 天公爱凑巧。 北魏的国书正是在这个时候送抵京城。 北魏与大晋战事焦灼多年,此番修书而来却是欲与大晋修好,求取晋国公主。 多年征战早就磨光了晋国的锐气,朝中本就主和派声音居多,若非还有猛将在前,晋国乞和的国书恐怕早就送去了北魏。如今北魏主动示好,朝野欢腾,哪里还有人去深究这国书背后意义,纵有质疑,也很快被盖了下去。 承光帝龙心大悦,就趁着这个机会密令丰将军接替薛铖,欲将薛铖请回京城! 欢欣的水花瞬间沉入谷底。 太过凑巧的事情,往往容易引发无穷的猜想与怀疑。 薛昭珩慢慢转着翠玉扳指,眼中暗光涌动,低声道:“不过也不能这么由着父皇胡来,本王还是得好好备一份大礼,贺一贺咱们的薛将军,也贺一贺咱们的太子殿下。” 淑妃柳眉一挑,不置可否。 *** 京中暗潮汹涌,此时薛铖的心中更是惊涛骇浪。 这等事,他前世可从未经历过! 别说什么承光帝转了性子,单单北魏欲与大晋修好这件事,他死都不会信! 安顿好丰将军后,薛铖即刻召来魏狄,问:“探子那边可送来了北魏的消息?” “刚送来没多久。”魏狄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竹节递给薛铖,见他满脸肃色,不由问道:“莫不是渭水城出什么事了?” 薛铖展开字条,寥寥数字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北魏欲与大晋修好,的确事出有因。但令薛铖没想到的是,竟然是北魏三皇子欲拉太子北宫政下马,翻出了不少所谓罪证,令北宫政不得不暂时放弃南侵计划返回王城。 内忧外患,北魏皇帝十分果断地选择了先平内忧。 薛铖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完全不一样了。今世种种竟与他曾经历全然不同,彻底走上了另一条危机四伏、充满未知的道路。 “渭水城没事。”薛铖叹了口气,把字条递给魏狄,道:“北魏内乱,欲与大晋修好,求娶公主。陛下命丰将军接替我前去渭水城,让我回京。” 魏狄也愣了,喃喃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不坏。”薛铖眼眸深邃。 北宫政的野心薛铖非常清楚,他不认为与北魏修好是长期之计,虽能令晋国休养生息,但对于北魏又何尝不是养精蓄锐?一旦北宫政平定内忧,必将卷土重来。 他与军中各将军都是主战派,力求彻底挫灭北魏锐气,但宫中送来的密信却说明——两国修好已成定局。无怪丰将军会那样劝他。 “大局已定,不是我等能一力扭转的。”薛铖很快做了决定,“明日你亲自调一队人,带上溯辞,与我一同返京。” “是!” 看着摇摆的门帘,薛铖有一瞬的失神。 有一件事他并没有和魏狄说。 承光帝密信中大有让他进入朝堂的意思。 帝心难测,何况他这样尴尬的身份,是试探抑或别的心思,薛铖拿捏不准。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京中几个皇子甚至那些重臣必然已探知此事。 回京之路恐怕不会安稳。 薛铖缓缓闭了闭眼。 *** 薛铖那边诸事烦扰,溯辞一无所知,落得清闲。 魏狄早把帐中的物件准备妥帖,还十分贴心地打了一盆热水外加一面铜镜。溯辞摸了摸脸上青青黑黑的痕迹有些犹豫,转念一想这些东西确实也不能在脸上留太久,遂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化入水中,撸起袖子开始洗脸。 一盆清水很快变成青黑的颜色,等到溯辞把脸从布巾中抬起来时,露出一张白皙无暇的脸庞。 眉目如画,眉心那点红痕正是点睛之笔,无需雕琢,如美玉天成,如画中仙子。 溯辞看着镜中的自己,柳眉微蹙。 如今薛铖已答应自己留下,还用不用易容?贸然顶着这张脸出去,会不会太招摇?不过那些易容的染料她并没带多少,或许该去问问薛铖? 犹豫之际,帐外传来魏狄的声音:“姑娘。” 溯辞想也没想地回答:“进。” “将军他……”魏狄掀帘而入,顿时被那雪肤花容晃瞎了眼。 溯辞犹自不觉,狐疑地看着呆若木鸡的魏狄,歪头问:“大人有何事?” 一缕散发从颊边垂落,坠在红润饱满的唇边,她朱唇微张,露出贝齿皓白,眸光闪动,长睫细密的阴影垂下,明灭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如皓月骄阳一般无法令人忽视。 魏狄转身夺路而逃。 姑娘,你下回洗脸前打个招呼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