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一点 (25)
是太后做主才行。
皇帝一下就沉默了下来,许久都没说话。两个太医跪在他身侧,大气也不敢喘的,哪怕冰冷的石阶,让他们仿佛是跪在了冰做的刀子上,可两人也都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阵疼痛。
“孩子……”过了好久,皇帝终于开腔了,他的声音极为低沉。“孩子是男是女,摸得出来吗?”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惶恐的沉默:除非是神仙,不然谁能隔着肚皮看穿孩子的性别?
皇帝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来回踱了几步,猛地又击了柱子一下,用力之大,竟是震落了一片粉尘,扑索索全落到了三人头上。
“若是实在不能两全……保孩子!”他到底还是下了决断,“勿要耽搁太久,若孩子出世痴傻……个中分寸,你们自己斟酌!”
若是耽搁了太久,误了徐庄妃的性命,然后孩子出世又是痴傻,这不等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没了宠妃,孩子的健康也没了,这两头空的结果,肯定会让皇帝大为不快……
然后谁会倒霉,那还用问吗?
两位太医对视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对方眼中深深的无奈,面上却是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是恭敬地答应了下来。
“已经让人去熬催产药了。”刘太医补充了一句,“庄妃娘娘素来身体康健,定能吉人天相的。”
皇帝却压根也没理刘太医的说话,他拧过身子——也许是望了灯火通明的产房一眼,便转过身,逃一般匆匆地离开了微熹天色中的永安宫。
在他身后不远处,柳知恩也弯□子,极为不引人注目地顺着墙根,溜向了徐循产房所在的东厢。
虽然按说他也是进不去现在的东厢的,但太医进得,他柳知恩说到底也是永安宫的头一号人物,有什么进不得的?徐循根本连生都还没开始生,盖着个被子现在躺在那闭目养神呢。
见到柳知恩进来,众人也都知道肯定是有事,自然就把徐循给惊动了,她掀了掀眼皮,略有几分诧异地望了柳知恩一眼。
“出什么事儿了?”
声音虽微弱,但神智却还很清晰。
柳知恩很复杂地望了徐循一眼,便在她身边跪了下来。
“回禀娘娘……”他降低音量,几乎是扒在徐循耳边把整件事给说了一遍,才又稍稍后退了一点。“这种事,缓急间也是难说的……娘娘若有话要留下——”
他柳知恩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皇帝下的决定,但徐循怎么说也是庄妃,又是孩子的妈,她要是不肯保小不保大,说那什么点,皇帝都没辙。柳知恩这话,就看徐循怎么理解了,徐循若是情愿,也可以留个遗言——很多时候,产妇根本就是死在产床上,连一句话都来不及撂下的——若是不情愿,那也有个运作的机会。
徐循却是愣愣的,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她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丝笑容。
柳知恩只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扭过头去——这种笑容,实在是太、太……太……
“应该的。”庄妃娘娘的语气却是如此的斩钉截铁。“保小不保大,本就是分内事!我……我也没有什么话要留下的。活了就活了,要真是如此,那也就是我的命。”
她说得大义凛然,仿佛真的是心甘情愿,唯有唇边的一丝笑意,泄露了她真实的心情。
柳知恩知道自己该走了,但就是迈不开这个脚步,他喉咙间就像是塞进了一大块浸过水的棉布,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梗在当地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奴婢告退了。娘娘请保重……”
“去吧。”徐循掀了掀眼皮,注视了他一会儿,也是欲言又止,她的从容仿佛短暂地出现了一丝裂缝,但在开口时,情绪却又是弥缝上了。“多得你一片忠心护主,若我没能下得这张床,小主子不消说,也要托付给你了。”
“奴婢自当肝脑涂地。”柳知恩给徐循重重磕了两个头,见有人端了药进来,便不敢再耽搁,而是退出了屋子,在廊角站着死死地瞪着窗棂上的影子出神。
徐娘娘从来都不是不吃药的性子,这会儿更不会逃避吃药了。柳知恩很快就看着她的影子仰头而尽,把一碗药吞入了喉咙里。然后,没有多久,屋子里就传出了一声接一声的痛哼。
刚进屋没有多久的太医,这回是很快又退出了屋子。所有人的心都绷紧了:刚才的那些烦躁和焦虑,不过是开场而已。如今这才是真正地开始,徐娘娘能否度过这一劫,却是谁也都不敢打上包票。
里头的产婆流水价高声和太医回报,院子里众人都听得清楚。“宫口开到八指了——”
“十指了,终于十指了!”
“宫缩很频繁了,娘娘,用劲!叼着这块木头,跟着奴婢的指挥用劲儿!”
“哎呀!”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柳知恩唬得,差一点都站不住了,没进产房的赵嬷嬷、李嬷嬷在他身边,也都是一脸的苍白。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手里攥着的都是两把子冷汗,“娘娘晕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了,柳知恩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院子,连身上的大礼服都没来得及脱——应该是下了朝,直接从奉天殿赶过来的。
“回禀陛下。”两个太医又开始擦汗了。“痛晕过去也不是特别罕见,产婆都是有经验的……”
果然,屋里现在七嘴八舌的已经是又开始说话了,“娘娘!娘娘您忍着点,别叫,用力,跟我的节奏,呼、吸、呼、吸——推!”
“看到头顶了!掐人中!掐人中!娘娘您不能晕,这时候晕了孩子出不来!”
“阴门不够宽!拿剪子——拿——”
所有的嚷叫,均被一声突然又急促的婴啼声给终结成了一片寂静,随之而来的还有徐循连声长串的哀嚎。两个太医甚至包括皇帝,都是疾步闯到了窗下,太医们连连高声问,“母子平安?”
语气里却是透着说不出的放松:终于,是把孩子给生出来了。没出什么人命,不然,他们也得跟着遭殃。
皇帝却是低沉而又急迫地问了一句,“是男是女——庄妃人怎么样了?”
屋内沉默了一会,方才是响起了钱嬷嬷很平静的回报。
“回禀皇爷,娘娘和姐儿是母女平安。”
即使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仅从他肩线的变化,皇帝的失落,便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事了。他退了几步,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好!这个喜讯,也该报给清宁宫那里知道……你……你们自去筹划、安排一下吧。朕这里——朕这里——”
说着,便是又退下了台阶,逃也似匆匆地离开了永安宫。
赵嬷嬷、李嬷嬷对视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对方复杂的感受,两人却是也顾不得多言了,越过死死盯着窗棂的柳知恩,前后脚都进了产房去探视徐循。
所有的产妇,自然都是不大体面的,即使是徐庄妃也不能例外,她满面苍白,嘴唇上甚至还残留了被咬破的痕迹,额前也还有没被擦拭去的汗迹,周身更是散发了一股产妇特有的血腥味儿。
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她唇边那幸福的笑意,徐循低垂着头,温柔地望着钱嬷嬷怀里的那个小襁褓儿,闻得有人进来了,便抬头笑道,“赵妈妈、李妈妈,你们瞧,姐儿多像我啊——哎呀,看着她才觉得,我真是当娘了呢。”
言语之间,欢喜无限,居然仿佛是真没有一点失落之情。
☆、龙凤
就像是皇帝所说的一样,不管宫廷内外有多盼着这是个儿子,平安生女总是比母女俱亡来得好,这件事当然也肯定是当作喜事来处理。
往清宁宫的信使很快就被派出去了,也很快地带回来了太后的赏赐和叮咛,各宫那里,过了一段时间也都遣人过来道贺,至于小皇女,被母亲看过以后,自然送出去,擦洗擦洗身上的血污,自然也就被送到养娘和乳母那里去了。——徐循这一胎生的时间很正常,该预备的自然都是早都给预备上了。
——虽然说当母亲的难免是惦念女儿,但宫里就是这个规矩,别说什么亲自哺乳了,就连养在跟前都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过几年大了以后,皇女们自然都有住所的,顶多也就是按平时给皇后请安的次数来给生母问好而已,想要带在跟前一直养大,那就得看这做母亲的脸面足不足了。
反正,在本朝,连皇后的女儿现在都出去自己住了,孙贵妃的女儿今年也刚搬过去一起,徐循这一胎要想搞特殊,只怕是有点难。
不过现在也不用着急惦念这事儿,刚生产过,母体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徐循高兴了一会也就合眼沉沉地睡了过去了。——该忙完的事已经忙完了,这回她很有把握,总算是轮到别人来帮她忙活了。
别人忙活的事也不少,小皇女现在就得开始预备洗三了,这得着落到永安宫来办。还有徐循坐月子,外出还愿等等,很多琐细的事务,都得要几个嬷嬷和大宫女来办,满宫里人都忙得是团团乱转。——脸上也都是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说不上是真心不真心,起码面子上都是挑不出一点不对的。
对小宫人来讲,主子还活着,这就是挺不错的结果了。不管生的是男是女,总比憋死了强吧?若是死了以后,不论留下的是皇子还是皇女,永安宫肯定得撤编制,她们就得被拆分到别处服侍了。能服侍原主,当然比半路出家要好得多。
但对于那些和主子更亲近的大宫人呢,这事儿就有点透着不是滋味了:这孩子算是有福分,从怀上到现在,波波折折的,也都挺过来了。在生之前,几乎泰半人都觉得该是个儿子,结果呢,虽然也是健健康康的,却是缺了个把儿……
孙嬷嬷忙了半天,总算是忙完了,把各处都安顿下来了。扎撒着手站在廊下,一时半会倒是也有些茫然——不想回下房,但却又找不到什么事来干了。
发了一会呆,钱嬷嬷也走了过来,两个人一道看着宫女子们陀螺一样地转进转出,谁也不说话。
安静了好一会儿,还是孙嬷嬷先忍不住了,她叹了口气,“你说,娘娘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是赌气呢,还是真心呢。”
这俩人都是守了一整个晚上的,柳知恩进来找徐循的时候,靠得最近的就是她们俩,有些话就是不想听都不能。对庄妃的神色变化,自然也是看得最清楚的。孙嬷嬷现在别的不担心,就是担心徐循的身体——她怕徐循是还赌着一口气,这口气憋闷在心里出不来,产后很容易就给憋出病来。
“娘娘不至于那么看不开吧。”钱嬷嬷现在也拿不准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三十岁没孩子,这当口别说她徐庄妃了,就是皇后、贵妃,绝对也是保小不保大,说难听点,要是剖腹把孩子拉出来,孩子能活的话,那次皇后要流产的时候说不定都会给立刻剖了,能把孩子给剖活了,母亲的性命那是次要的事。
庄妃应该不至于连这点也看不清——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人总是看别人的事很清楚,看自己的事未必就能走得出来。所以钱嬷嬷和孙嬷嬷也都不敢下个定论,对着看了几眼,都是有几分忧心。
生女不要紧,一后三妃生的都是女儿,何惠妃的那个皇次女从落地起还就病怏怏的,也没见她怎么就受别人的冷眼了。甚至于说生女还算是个好消息——能平安生了第一胎,往后都只有更顺的,皇后那事毕竟概率很小。最大的问题,是怕庄妃心里介意这件事,从此就和皇帝生分了。
皇帝也不是什么傻子,你心底和他生分,他只有跟你更生分的。帝后感情失和是为什么,几个大嬷嬷和坤宁宫的来往多,看得甚至比太后都清楚——不就是因为皇后先和皇帝生分了么。
你说,要是皇帝理亏那也算了,偏偏如今圣明天子,除了偶然发个脑热,平时做事是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地方的。他自己占住理,理直气就壮,你这没占理还先生分了,让皇帝怎么看你?两人的感情可不就眼看着冷淡了下去,坤宁宫卧病这么久了,皇帝去过几回?
坤宁宫那还是皇后呢,有宠没宠都占了个份儿,永安宫虽然也是妃位了,但和皇后比,不还是少了份名正言顺了吗?若是失了圣宠,日子可不得比以前难过?几个嬷嬷现在担心的就是徐循的心态,别的都没有什么了,能生女那不也能生子吗?只要庄妃继续有宠,日后都是有盼头的。
“还有个月子呢。”孙嬷嬷咂了咂嘴,“就是真有什么,月子里也还能劝。”
钱嬷嬷也觉得孙嬷嬷说得有道理,想了下又道,“哎,只可惜这当口柳爷不在。”
虽然柳知恩进永安宫到现在也就是两年不到,但大家对他那都是真服气——不服气也不行啊,这保小不保大的事啊、留遗言的事啊,都是他进来说给徐循听的。人家就是这么有本事,由不得你不服。四个嬷嬷现在都跟着喊他做爷了。就是现在,柳知恩一个宦官能干嘛?可见不到他,几个嬷嬷心里就硬是有点发虚。
说曹操,曹操到。柳知恩急匆匆地就走进了院子,见到两个嬷嬷,也是神色一动,紧跟着就对她们招了招手。
三个人赶紧地就聚到了一块,柳知恩劈头先问,“娘娘可还安泰吧?”
产育以后,御医也要入内扶个脉的,不过那都是安慰效应而已,你真的要有什么产后大出血啊什么的,御医那也就是个摆设。不过徐循的情况的确很健康,孩子的胎盘什么的,出来得也挺干净。这会儿人睡得也安安稳稳,没什么不适。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柳知恩显然是松了口气,他想了一下,又问,“刚才我进去见娘娘的时候,说的那番话,除了你们俩还有谁听到了?”
孙嬷嬷和钱嬷嬷赶快回想——倒是没有人,产婆们那都是猴精猴精的,谁也不会上来犯这个忌讳,看到柳知恩进来,一个个就都闪到殿角去了。
“那就好!”柳知恩斩钉截铁地说,“皇爷不需要知道娘娘已经知道了。”
这话可就绕了,但孙嬷嬷和钱嬷嬷都是一点就透,忙不迭也是点头如捣蒜,“是是,好在娘娘说话声也不大,应该都是没猜到。”
“嗯,产婆那里,就是要传也不会传这事儿。”柳知恩沉吟了一下,“娘娘那里,两位姑姑可得好好说说。”
这就得牵扯到人的心理了:皇帝保小不保大,说破天都是他有理,但不等于说他会理直气壮地和徐循揭破这一层。这理以外,不还有人情呢吗?亲口把庄妃的生命给排到孩子生命的后头去了,就是庄妃能谅解,皇帝自己都得有点不好意思吧。
而这人一不好意思了,也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加倍对你好——这个是不大可能的,皇帝对庄妃已经够好了,好到都没法再好一点了。还有一种,那就是他觉得见了你心里难受,以后就不来见你了。
永安宫能去赌皇帝是什么反应吗?不可能啊,所以这件事必须给捂住,庄妃必须得装傻,这么含糊过去了,没过多久皇帝估计也就能给忘了——虽然是说了保小不保大,但事情不是还没进展到那一步吗?庄妃本人什么都不知道呢,皇帝也不可能会记上太久的。
要不说惦记着柳知恩呢?有他在,永安宫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几个嬷嬷跟着他的话去做那就行了。这会儿,也都把刚才的那点迷惘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个个都有了符合永安宫应有气氛的精神抖擞。柳知恩再勉励几句‘来日方长’,‘有一有二’之类的,便都喜气洋洋地又去忙活了起来。
鼓舞起了士气,柳知恩也是松了口气,他略带担忧地望了徐循坐月子的东厢南间一眼,站着脚沉思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便也走下庭院,忙活了起来。
才忙活了不一会,好消息就来了——
这才不过中午呢,皇帝便亲自过来永安宫了。
皇帝早上跑得快,回也是回得快,可能就是换了一身衣服,小睡了一会儿,就又跑来看徐循和女儿了。——按柳知恩的猜测,他估计也是回去整理情绪的,一晚上没睡着,情况又那么纠结,皇帝刚下朝回来那一会,应该是都有点失措的感觉了,现在找回了该有的理智,按皇帝一向的行事风格,会回来永安宫也并不令人意外。
这次过来,当然是扑了个空,徐循产妇正睡觉呢。她身边血气没散,皇帝也不好进去,免得冲犯。也就是在别室里把女儿抱来看了看而已,孩子因为刚出生并不饥饿,这会儿也是沉沉地睡着,没什么好互动的。基本上,才坐了一盏茶功夫,皇帝就十分无所事事了。
柳知恩也没指望皇帝留上多久,这会儿会回来永安宫再打个照面,其实就已经是表达了对徐循的支持和宠爱,宫里别的人口,就是有什么想法,这会儿怕也都不敢再表现出来了。皇帝现在也可以回去舔舐伤口了——说实话,他能在今日过来,已经令柳知恩在放松之余,也颇为佩服皇爷的城府:如此巨大的希望一夜落空,不是每个人都能和皇爷一样,调整得这么快、这么好的。
但皇帝却不肯走,现在永安宫里没人能来陪他,他也不介意,就坐在正堂里一碗接一碗地喝茶。
柳知恩也就只好在边上干站着默不作声地陪他,虽然很擅长揣摩皇帝的心理,但现在连他都是拿不准皇帝心里的想法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吧。
喝了三碗茶,皇帝终于出声了。“知恩。”
“奴婢在。”柳知恩赶紧地跪了下来。
“你们主子……”皇帝好像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一咬牙道,“你们徐娘娘知道外头的事吗?”
皇帝和御医说话的时候,周围肯定不是空落落一片啊。当时院子里总管诸事的那就是他柳知恩,柳知恩根本都没起装傻的念头——皇帝是不会喜欢一个过于无能的中官的,他给皇帝磕了两个头。“娘娘什么也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不过,适才在屋内,娘娘也是主动吩咐,如有意外,保小不保大。”
殊途同归了这事,皇帝唔了一声,脸色好看点了。“有些事你自己要懂得把握,什么事是你们该知道的,什么事是不该知道的,你心里有个数。”
“是。”柳知恩嗵嗵给磕头,“奴婢一定不负皇上吩咐。”
“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皇帝的脸色是彻底宽和了下来。“小妞妞起了小名没有?”
“娘娘看了姐儿几眼,就睡过去了,还没起名呢。”柳知恩很有把握地说——这会儿别说小名了,就算是起了大名,他也必须说没起名。这已经是皇帝的第四个女儿了,可前三个都没听说皇帝给起小名的。好像都是养了一两岁以后,才是母亲又或者乳母随口给起的小名儿。
“小名儿贱点好养活。”皇帝想了一下,饶有兴致地说。“看她脸上,点点都是黄斑,不如就叫点点吧。”
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有黄疸还挺常见的,皇四女的小名却是就因此定了下来。
柳知恩料徐循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遂恭敬道,“这就传话让她们喊了开去。”
至此,皇帝终于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吩咐了,却还是坐着不走。柳知恩出去一趟回来了,他还坐在那心不在焉地拿个小金如意敲桌子。
柳知恩有点哭笑不得,想要说话,想想又忍住了,在一边干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就这么苦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突然传来了轻微的说话声,皇帝一听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撩起帘子就往里闯。柳知恩也不敢拦啊,急匆匆跟到了门边就站住了脚,也不敢往里走了。
“……大哥?”庄妃果然是醒了,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些许困惑,“怎么进来了——血味儿还没散,冲犯着你了……”
“还计较这个做什么。”皇帝低沉而温存的声音,“看过四妞妞了没有?点点生得很像你。”
“我也觉得像我,就是脸红红的,不大好看……”庄妃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声量也低了,柳知恩听不清每一句话,只有只言片语,偶然传到他耳朵里。
“真是辛苦你了。”皇帝的语气十分温存,“好生休息坐月子,缺什么就打发人去清宁宫那里要。”
因为皇后流产不能管事,到现在,宫里的事都是清宁宫在管着。坤宁宫那里,已经被架空有两个月了。
“……没事……别担心了,可不都是那样的……”徐循不知说了什么,又略带失落地呵呵了两声,“就是我心里也不好受——到底还是不争气,没能给您生个儿子。”
皇帝不知回答了什么,但这回答肯定是足以让庄妃满意了,两个人都低低地笑了起来。皇帝的声音飘了过来,“还是先好生休息,能平安生产那就好。你真不知道,我在外头听见你不能宫缩是什么心情……等你坐完了月子,天气也热了,我带你去香山散散心……”
产妇需要休息,皇帝也没呆太久便出了屋子,一路走一路吩咐柳知恩,“我冷眼看着,你们这该有的也都有了,就是炭火好像还不够旺。产妇怕冷,刚才那屋子我进去觉得热,可你徐娘娘手心还有些冷汗,回去勤问些冷热,该添该减别含糊,不够了就直接要。清宁宫那里若不许,你直接给马十递话……”
柳知恩一路应是,哈腰把皇帝送出宫门了,回头站着想想,对一院子或明或暗的视线一拧眉:“不去做事,看什么看?”
一院子的人再忙起来的时候,脸上的欢喜都更逼真了许多。——产女以后,恩宠更盛,永安宫的好日子看来还会持续很久。
就连柳知恩也是放下了提着的一颗心:刚才皇帝进去的时候,徐娘娘是没有先行串过供的,若是说破了她已经知道皇帝的那番说话,那得多尴尬?
一边掂量,一边不知不觉便走回了月子房门口,柳知恩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往里迈步,不过里头倒是传出了声音。“是柳知恩吗?”
“奴婢在。”柳知恩忙回了一句。
“进来吧。”徐娘娘的语调很和缓。
说起来,皇帝都进得,他一个宦官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柳知恩掀帘子弓着腰进了屋里,眼睛就看着底下的地面,一处也不敢乱看的。
屋内确实还有些隐隐约约没散尽的血腥味儿,不过徐娘娘的精神头还不错,让柳知恩进屋以后,她沉默了一会,等人都退下去了才说,“产前你进来过的事,大哥并没必要知道。”
两边这是想到一块去了——柳知恩的心是彻底地放了下来,连声音都精神多了。“回娘娘话,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和两位姑姑都已经说好了的。娘娘就只管放心吧。”
“那就行了。”徐娘娘打了个呵欠,“你看过点点了?大哥倒是挺喜欢她的,连名字都亲自起呢。”
“小皇女精神十足、健壮活泼,确实招人喜欢。”柳知恩小心翼翼地瞥了徐娘娘一眼。
徐娘娘被他逗乐了,“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平安生产不是喜事吗?怎么一个个和办丧事似的,好像我生的不是点点,是个狸猫呢。”
“娘娘——”柳知恩有点无语了,“您这不是乱用典吗……”
看都看了,反正徐娘娘穿着也齐整的,他便不再担心忌讳,而是上上下下,仔细地盯着徐循打量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要从她面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徐循先由得他看,后来也烦了,“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担心我过不去这道坎……”
她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这笑意——令柳知恩诧异的是,竟是连他也找不到丝毫虚伪。
“你们啊,都是心太大了。”庄妃娘娘斜倚床头,就这么和柳知恩闲话家常般道,“都觉得我有福运呢……可这福运到底是什么货色,什么成色。不就是被文皇帝夸过一句?还真当圣天子一言九鼎了……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不是福运,我自己心里是最有数的。”
柳知恩不免微微有些赧色:要说他私心没盼过徐循一举得子、一步登天,那也是假的。
“你心里不足了,自然也担心我心里不足。”庄妃和缓地说,像是在安慰柳知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夏天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对我说的那些话?”
柳知恩怎么可能不记得,他是太记得了。他垂下头望着地面,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低声道,“奴、奴婢记得……”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庄妃轻轻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谁的命都是上天定的,谁也没法和天去斗,甚至连大哥都没有办法,命都是定好的,命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没有人能有选择的余地。是不是,柳知恩?你和我都是一样的,入宫不入宫,不是我们选的,得宠不得宠,不是我们选的,生子不生子也不是我们能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她突然笑了起来,“你有这样的感觉吗?有时候我觉得,在这宫里生活,就像是和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斗,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也不知道它在哪儿,可你觉得它一直在嚼吃着你,嚼吃着所有能嚼吃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是在打一场没有对手的仗……就在那天晚上,我想得很清楚、很明白,它能吞掉我的所有,吞掉我的父母、我的子女、我的名分,即使最后它要吞掉我的命,也始终有一样东西是它拿不走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柳知恩?”
柳知恩再忍不住,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望着这一颗颗灼热的液体落到了地上,几乎不敢相信它出自自己的身体。他想要乞求徐循别再往下述说,他不知这最简单、最平和的语句,为何却能比尖刀更为锋利。
“它拿不走我自己。”徐循低声说,“命是天定,可路却是自己选的,我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最终也只有我自己能够决定。这天下,是皇爷的天下,他要我入宫,我不能不入,我只能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他们要强买强卖,拿荣华富贵来买我的一辈子,我也不能不做这买卖……也就是那天晚上,我觉得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我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是……是什么?”柳知恩不由自主地低声追问,他几乎被自己话语间的粗砺吓了一跳——他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听到自己发出这种声音了。
“我就想要我自己,和入宫的时候一样的自己。”徐循没有看着他,她望着床顶,慢慢地说,“入宫选秀的时候,我虽然害怕,虽然惶恐。可我毕竟是很快活的,很无忧无虑的,那时候,我相信天底下总是好人居多,那时候我觉得人和人之间还是能有真心,还是可以交心的……柳知恩,我真的很谢谢你,是你让我看明白了这点。就在那天晚上,我下定了决心,我抬进宫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抬出宫的时候也还要是那么样的一个徐循。不管我还能活多久,不管我的命又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着我,我都不会被任何事改变。殉葬就殉葬,至少死的时候,我还是那个我……你懂吗,就在那天晚上,我已经大彻大悟了,这辈子,我绝不会向命运低头,我绝不会向它祈求什么东西——”
她终于也动了情绪,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它休想玩弄我,休想看我患得患失、丑态毕露,它越是要让我不好过,我就越是要活得开开心心。是男孩就是男孩,是女孩就是女孩,不能生就不能生,殉葬就殉葬!我不在乎!我不靠命!不论它给我准备了什么招数,我都做好了准备,我永远都不会变成它希望我变成的那个样子!我永远要做我想做的那种人!”
柳知恩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终于懂得了。
为什么徐娘娘不愿意提前挑选产妇,为什么徐娘娘不因为生女而沮丧,甚至,为什么徐娘娘不因为皇帝的那句‘保小不保大’而伤心……
也许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波动,也许这咬牙切齿之中,到底还是蕴含了几分失落和愤怒,但徐娘娘是真的已经看开了、看懂了。
“那……那奴婢只能恭喜娘娘了。”千回百转的心思之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句有几分单薄的话语。“若是能做如是想,娘娘日后,定能平安喜乐、逢凶化吉……”
“难道又要回到福运上吗?”徐循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坐啊,老跪着做什么。”
这一回,柳知恩没有去探寻徐娘娘笑声中到底有几分开心,他也没有回绝徐循的要求,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您能想到瞒着皇爷的那一刻,”他说,“奴婢其实就已经放心了,娘娘的福运,不来自老皇爷,来自您自己。您有这样的心,就永远都有福运。”
徐循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笑,“那就借你的吉言了。”
一时又惦记起了女儿,“点点睡了呢?”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却还未能使她安宁,柳知恩看徐循翻来覆去的样子,索性出去使人抱了皇四女进来,弯腰给徐循看了看,徐循就笑着拿手指轻轻地戳了皇四女的脸颊一下。
“嫩得像豆腐!”她说,很眷恋地看着养娘又把她给抱出去了。“其实,这一次能平安生下来点点,我真的特高兴。想想,老刘婕妤和韩丽妃……大概也就是我这个年纪去的,去的时候什么都还没有呢。还有我小时候,邻居家两个姐姐都是死在产床上了,今天我在产床上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我也以为自己真的是过不去这一关了。”
柳知恩不用细问,也知道那一会儿到底是哪一会儿,他微微有些后悔,低声道,“早知道,奴婢不会进来传话的。”
“没事儿。”徐循摇了摇头,举起手要拍柳知恩的肩膀,手到了半空,却又缩了回去。“我并不责怪大哥。”
柳知恩瞟了徐循一眼,没有作声。
“你是不相信我?”徐循又被他逗乐了,笑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我是真的不怪他,大哥也挺为难的……他心里的苦不会比任何人少……刚才在里面,你猜他和我说了什么?”
柳知恩那肯定是不知道的。
徐循卖了好一会关子,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说,实在不行,还有弟弟们呢。兄弟七八个,总不能个个都是这么艰难吧。”
说起来也是,皇帝的几个弟弟子嗣都挺艰难,二十大好几了,到现在都还全没有儿子。所以,皇帝这话,目前并没有具体的指代。但内中蕴含的意义,已经是很骇人了。
“这是——”柳知恩吸了一口冷气。
“仿真宗故事,有了孩子,先接一个来养吧。”徐循轻轻地说。“生了亲生的,再送回去好了……大哥说,再努力几年,三十五岁还没有子息的话,也只能这么着了。”
即使是已经贴身服侍了皇帝这些年,按说近侍眼里无完人,但这一刻,柳知恩对皇帝依然是兴起了一丝淡淡的佩服之意:若说徐循算得上是强大的话,那么皇爷也实在无愧于他身下的宝座。只看他能忍着这巨大的失望,在几个时辰内便定下了决心,便可知道皇爷的心智有多清醒,心性又有多坚韧了。
只看皇爷和庄妃面对此事的态度,便可知道所谓‘人中龙凤’一词,实在所言不虚。能登上高位,又岂能没有过人的本事?
☆、为母
不论是收养还是再生,也都不能急于一时,失望过后,还是有很多事等着皇帝去做的,在永安宫这里热热闹闹地忙完了洗三,带着几个没就藩的弟弟给点点添了盆,皇四女降生的仪式差不多也就宣告结束了,他回去文华殿、干清宫办公,徐循在永安宫坐月子,大家也就都恢复到了正常的生活节奏之中。
本朝后宫,坐月子自然也有一番讲究。徐循身边四个老嬷嬷虽然都是老人,但却没有谁服侍过月子,倒是南医婆经验还算丰富,自然便留在永安宫里照料徐循。各宫妃嫔在洗三以后,陆陆续续也都来看望她。
最先过来的当然是何仙仙了,她还是抱着自己的皇次女来的,笑道,“让狗尾巴认一认妹妹。”
皇次女落地身子就弱,所以给起了个很贱的小名,就叫莠子,取的是良莠不齐的那个莠字。寓意就是盼着她和莠子一样,生命坚韧,禁受得住田间的风霜雪雨。不过,宫里人一般都不喊她莠子,直接都叫狗尾巴。
这孩子的辫子也和狗尾巴似的,毛茸茸的很可爱,徐循便逗她道,“狗尾巴,姨姨这里有奶,你吃不吃了?”
狗尾巴冲她扮了个鬼脸,小小年纪,倒是伶牙俐齿的。“姨姨逗我,母妃和我说了,你们都不喂奶的,乳母怀里才有奶呢。”
说着,倒是吧嗒了几下嘴——这孩子恋奶,这都多大了,身边还有没断奶的乳母呢。
虽然是何仙仙带来的,但负责带她的肯定不是何仙仙,莠子被乳母抱着,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点点的脸颊,点点便哭了起来。她觉得无味,便抛下小妹妹去后头庭院里玩了。
“都多大了,现在晚上还要喝几口夜奶。”何仙仙也拿莠子没办法,“我几次说要断,她养娘都没能狠下心。只好等搬出去开始读书后再说了。”
从前没生孩子的时候,徐循除非在别人那里看到了小皇女,不然也觉得这宫里就是没孩子的。不知为什么,她们一群人坐在一处也都不大说育儿经,现在有了孩子了,和何仙仙突然就多了无数的话说。“你当时是怎么给狗尾巴挑的养娘,为这事,我也是心烦了好几天了。”
养娘和乳母不同,乳母说白了那就是会走的奶牛,除了喂奶和吃喝拉撒外不管别的。有的更极端的那就是只顾着喂奶,别的什么事也不叫做。而养娘呢,那就要承担起子女们的照料、教育工作了。起码都会一直跟到小孩子十岁左右才卸任,更常见的情况就是一辈子都跟在奶.子女身边伺候,由她们负责养老,若是有幸伺候了太子,那以后还有诰命封的。
比起只要家世清白,身体健康就可以胜任的乳母,养娘的选择肯定是要更慎重得多了,一般都会选择和妃嫔本人比较有感情,又是知书达理,而且还自己有过儿女的女官来担任,之前在教育新人的时候,之所以三宫都拿不出什么人手,也是因为把亲信分给了孩子们的缘故。徐循现在要分人出来照顾点点,自然也得先考虑她手底下的四大嬷嬷。
但这问题就来了,她手底下的嬷嬷从前是很够使唤的,因为都是老宫人出身,很了解宫内的典故和规矩。但现在,优势反而变成劣势了,四大嬷嬷里,唯一一个结过婚的那还是个寡妇,名下也没有儿女,根本不能适任点点的养娘。徐迅这几天就在考虑这事儿呢,此时何仙仙来了,自然免不得也和她议论一番。
“哎,那时候身边也没个靠谱的人,只好把唯一最懂事的蓝嬷嬷给派过去了。”何仙仙叹了口气,“这还好当时是在南边,若是现在忽然少了蓝嬷嬷,咸阳宫可就要乱套了。就是当时,蓝嬷嬷一下不在了,我自己的帐也跟着乱,好些贵重的首饰就都是那时候失落了的,现在要找也找不回来了。”
宫里的中官和宫女俸禄也不高,除了主子们的赏以外,要活下去不只能靠偷么?当然有脸面的大宫女多数倒不会做这样的事,不过若是没有个很好的监控体系,这宫里乱起来也真能乱得让人目瞪口呆的。徐循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可不巧了,我们这李嬷嬷素日里管的也是内务。”
怎么说李嬷嬷也是结过婚的,徐循还是倾向于让她去当点点的养娘,只是这一来,出月子以后永安宫的人事也就跟着要有变化了。李嬷嬷独立出去以后,少不得也要进新人什么的,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也得费些斟酌。
何仙仙就给徐循出主意,“要不,还是让点点一直跟着你养活吧。大哥那么疼你,你多求他几句,不就什么都有了?”
见徐循沉吟不语,何仙仙又拿自己的经历来说服她,“养了你就知道了,这孩子可不像是猫儿、狗儿,高兴就抱过来玩玩,不高兴就丢一边。虽然也不用你亲自带,但总是愿意养在跟前的。现在还好,等过了一年半载有感情了,到时候要抱到公主所里去住,那才舍不得呢。”
其实就是现在,徐循也特舍不得点点,每天一睁眼都要先看看她,心里才能踏实下来的。闻言也是意动,又有点顾虑,便瞥着何仙仙,似笑非笑道,“你别是想把狗尾巴养在身边,才撺掇着我出头跟着提吧?”
莠子身体弱,所以一直都在何仙仙跟前养着,倒是阿黄还有孙贵妃的皇三女已经是独立去公主所住了。何仙仙这里,就是再想留,怕也不能多留几年。什么时候太后、皇帝想起来一发话,可不就得出去住了?她这是在等徐循提了一个破例呢,到时候也就有话和皇帝分辨了。
“可不就是呢。”何仙仙很大方地就承认了下来。“你去提一提么,毕竟只是皇女,又不是儿子……”
说出口了,不免也看徐循几眼,方又笑道,“说来,你也想得开,我那时生出来知道是女儿,还是关着门哭了几天的。”
“这有什么想得开想不开的,我好歹还生下来了呢。”徐循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一语略过,“说来,胡姐姐和孙姐姐怎么都不提呢?”
“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也不能先开这个头吧……”何仙仙蹙了蹙眉,“至于贵妃,你没听说么?”
徐循顿时燃起八卦热火,“听说什么?”
“也都是私下有些传言而已。”何仙仙皱了皱眉头,“说是她一向对三姐不太上心的。好像是嫌弃生三姐时难产又或者是什么的。”
徐循立刻就想到了南司药和孙玉女的只言片语,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毕竟错不在孩子啊,被你这一说,倒也可怜的。”
“就是嫡长子,也还有因为难产不喜欢的呢,觉得难产妨母。”何仙仙有些不以为然,“这也是人之常情,反正这孩子又不至于短了什么,这都要说可怜,她那几个奶姐妹、奶兄弟怎么说呢?”
徐循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何仙仙随口吐出的一个掌故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的,闻言忙问,“什么奶姐妹、奶兄弟怎么办,难不成这孩子还对他们有什么妨害?”
“你傻呀——”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皇子女身边的奶口,你听说过有能随便出宫的么?虽说宫里给的赏钱丰厚,可再多的钱也比不过在身边的亲妈呀,就是莠子的五个奶口,家里的孩子就夭折了两个。所以我从不敢埋怨老天爷薄待莠子的,好说,她还能有口奶喝。”
徐循一听,顿时觉得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因不安道,“从前未曾想过这事儿……为了我点点,耽误了别家孩子吃奶,心里真是如何忍得。”
说来,点点其实也吃不了那么四五个人的奶。就是这几天,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奶被挤出来的——为怕日后孩子大了,要吃奶时又不够,所以虽然现在吃不得那么多,但每天也还要挤出去相当的分量,免得断了奶水。
毕竟是乳汁精华,就这么倒了也怪罪过可惜的,徐循还说要怎么着用掉了才好呢,今儿一听何仙仙说起来,便道,“还是该把这些奶都给她们送家去,给自己的孩子吃了。”
“这你得去求大哥。”何仙仙倒没取笑徐循,有几分感慨,“我当时知道的时候是已经晚了,不然,我也和你一样措置。”
徐循想了想,扳着手指就笑了,“又是要养在跟前,又是要每天送奶出宫。这娃娃才落地几天呢,就有这么多事要开口了,我这生的还是女儿,外头人难免要议论我轻狂了——是个女儿就这么嚣张了,若是个儿子,鼻子怕不要翘到天上去?”
“她们知道什么。”何仙仙嗤之以鼻,“若是儿子,反而还不敢嚣张了呢——连我也不敢来看你!起码得等孩子半岁以后,才敢登门来看望那么几眼而已。就因为是女儿么,又不显眼,又也算是有了根脚和依靠……现在不求大哥,难道真要等日后他宠上别人了再去自讨没趣么?”
现在求来的脸面,也不会因为将来失宠就被收回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何仙仙的思路不能说不正确,徐循自己算着要向皇帝求些什么,算了半天不得要领,忙又请教何仙仙。
何仙仙便曲着手指和她算,“你若是能一直养在跟前,养娘那随便指一人过去也就是了,若实在不能,也得和大哥说了,让你娘家去搜求个上好的养娘来。中官们采选的时候都是要看钱的,能给你采进什么好人来……”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日,何仙仙见徐循倦了,方才起身辞去,徐循这里才小睡一会儿,外头人来回报——孙玉女也来看她。
自然又是要摆开龙门阵了,因何仙仙才走,两人不免说起各自的女儿,孙玉女还嗤之以鼻,直摇头道,“虽说莠子体弱,但也不能太宠纵了。国朝公主,和前朝都不一样,从来都是三从四德的教养,出嫁后要好生和驸马一道过日子的。现在宠出了娇脾气,到时候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的,该怎么好?孩子在小时候就得严加教管,才能受用一生。”
又传授给徐循自己的为母心经,“别看现在才满月,各色教养女史也可以开始物色了,圆圆不到周岁,教认字、教绣花的先生我是就都给寻上了,养了两年方才派上用场的。这些人,等要用了再寻,缓急间很难找到合适的,耽误姑娘那可就是耽误一辈子。”
徐循听得也是直点头,孙玉女又笑道,“先我和惠妃去清宁宫请安,太后意思,要给点点好好办个满月呢。大家热闹热闹,冲冲这宫里的丧气……”
她说的这是坤宁宫的事了,徐循想要问问胡善祥的好,又不好问孙玉女,因道,“点点这样小,又何必张罗呢——”
“你也别客气了,这都是定下的事。”孙玉女笑着打断了她,“太后已经是把这差事交到我身上。今儿过来我就是和你商量的——虽说是办点点的满月,但孩子还小,可以不必全天都抱出来折腾,竟是吃饭的时候抱出来一会儿罢了。最重要的还是那天的吃食和杂剧、百戏,大哥也说要好生办一办。这戏目单子、百戏种类,我可就都交给你了。那天你正出月子呢,可不得好好乐一乐?说起来,宫里这都几年没有好生热闹过了……”
她一来,满屋子都是那大说大笑的声音,徐循也被她带得有了点精神,两人又说了半日的话,把满月酒该定的都定了,孙玉女这才离去。徐循这里,虽然好久没和同事们聊天,也是有些兴奋,但毕竟月子里,送走孙玉女,便累得也不愿起身走动了。半躺着让孙嬷嬷领着人给她擦身子罢了。
“生了是个公主。”孙嬷嬷笑着和徐循唠嗑,“这一宫都和和气气的,大家这心事也都妙着呢。又是盼子嗣,又是怕子嗣……”
徐循也不禁微微一笑:“好在点点是个女儿,不然,真不好意思去见胡姐姐。”
胡皇后现在还躺着起不来呢,徐循若是生了皇子,这时怕真是有点难以去见皇后的,如今倒是好了,大家都有女儿,大家都很和谐,即使局面已经再难回到以前的平衡,但起码也还可以维持一段虚假的平静。
“安心养几年点点吧。”她爱怜地亲了亲女儿的脸颊——点点生得很壮实,刚生下来的时候,皮肤是被泡得红彤彤皱巴巴的,还有一点点的黄疸。如今十几天过去了,红、黄消褪,肤色均匀白净,又长得像徐循,在徐循看来,自然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孩儿。只要是看着女儿,她都是真的打从心底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柔情,用不着乔装什么,笑意自然而然都会冒上唇边。
有了女儿以后,心态确实也是有了变化,徐循觉得自己要求的东西变得是又少又多——虽然生活上琐细的要求变多了,但心灵上对外界的需求却真的变得很少,她现在好像真的连皇帝都不是太在乎了,只要有女儿在,两个人就是一个很完整的,小小的世界。而月子里的永安宫,就是她们的桃花源。
——不过,永安宫毕竟也是宫廷的一部分,终究还是不能不和外界发生联系。
还没从月子里出来呢,永安宫就又摊上事了——点点的满月酒出了问题。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孙贵妃又生病了,这回是病得都起不来身,头晕目眩,只能在床上躺着。皇后生病不能理事,惠妃从没管过家。太后没有办法,只好把主办满月酒的担子,又交到了永安宫嬷嬷们身上。
徐循对此事那当然是求之不得,虽说有别的用意,但徐循也不愿意点点的满月酒办得太过铺张。现在主导权回到自己手上,当然可以从容布置、随心所欲。正好她月子坐到末尾,身体康复,也着实是有几分无聊了。
然后……然后在满月酒前夕,小道消息就传到了永安宫:据说,孙贵妃这一次病倒,其实也不算是真病。
她是有身孕了。
☆、离奇
“什么叫做不是真病。”第二日办满月酒,徐循今日其实已经可以算是出月子了——因为不需要吃下奶的食品,什么猪脚汤、排骨汤离她都很远,徐循身上的浮肿消失得也比较快,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太像是个产妇了,脸上的蝴蝶斑什么的,在宫廷秘制香膏的帮助下,消褪得也很快。现在唯独的问题就是她陡然丰满起来的上围和滴滴答答的奶水:虽然没吃下奶的汤水,基本也不大哺乳点点,但徐循身子健康,自然而然产后几天就开奶了,她又是新妈妈,贪新鲜给点点吃了几口,闹得到现在都没完全回奶,所以平日里尽量都不爱见中人——屋子里暖,穿得也薄,前襟要是洇湿了,那多不好意思啊?
也所以,陪她唠嗑的是钱嬷嬷,虽然她也是从柳知恩那里得到的消息。“奴婢们心里也是奇怪呢,这些年来宫里的病人那是多了,可也没见过不是真病的。这只有误诊,没有装病的吧。”
一般你不愿意出宫活动,想在自己的寝殿里窝着躲清静的话,说自己不舒服这也很正常,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就像是朝廷里大臣告病一样,都是一种态度的展示。太医院当然也不会没眼色地予以拆穿,只要妃嫔说自己不舒服,那就是真的不舒服,太平方子开出去,‘慢慢调理’,到底什么意思大家心里明白。
可现在孙贵妃也没有什么告病的理由啊,要说给点点办满月酒什么的,这事儿不可能让她不高兴到告病的程度。而且,一般告病也很少彻底封宫养病的,现在按长宁宫的做法和太医院那边流传出来的说法来看,孙贵妃应该是真病了才会躺在床上起不来。
问题就在这了——要是告病,大家心照不宣,你告病自然是有个缘故在的,有心人自然会去了解、解决这其中的缘故。要是真病,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治就是了呗。可现在又说是真病,又传说是装病,事出反常必为妖,这里头肯定有个不小的缘故,才会让孙贵妃如此行事。
“这要真是有了身孕,那是大好事呀。”徐循也是有点纳闷,“这会儿谁怀胎都是喜事,她怀更是喜事中的喜事了,有什么好遮瞒的,难道这宫里还会有人对付她?”
要说病,那皇后才是真病,流产到现在都三个多月了,才刚刚能起身。先不说是否有这个精力和动机去对付她,若是贵妃真的怀孕了,又有谁敢帮着皇后筹谋这个?
人心向背,坤宁宫现在已经是权威大减,自己过活应该是还没问题,但想要兴风作浪,那可就没这个能量了。
至于别宫,何惠妃和她徐庄妃都有什么理由去对付孙贵妃?徐循自己是入宫快十年才有的孩子,这头十年也不是没受宠、没势力,也没见她对付孕妇啊。何惠妃那更是从来都不掺和这些事的……孙贵妃就是要担心都担心不到这份上吧?
“会不会是孙姐姐好强啊。”徐循想了想也就想明白了。“毕竟上回,她动静那样大,最后还是个女儿。孙姐姐好强,这一次怕就不愿多说了。”
“难道还能瞒到落地不成?”钱嬷嬷指出了逻辑上的荒谬性,“总要有公布的一天的……总不能平白就抱个孩子出来,说是皇子吧。”
后宫孕事,那是极为严肃的一回事。不管过程多么千奇百怪,该做的事起码要有几件:第一,受孕时间要算得出来,你不能闹出什么这孩子受孕的时候皇帝根本不在的糗事,第二,你整个孕程也不能闭门谢客,最起码,定期请脉脉案是要有的,第三,生产时候也得有二十四衙门选送的产婆在旁边伺候,有时候太后、皇后还会加派心腹监管,好比徐循生产的时候,南医婆全程都是在旁边看着的。一切讲究其实都是为了保证孩子血统的纯正性,也为了避免后宫妃嫔从宫外抱个野种进来充当皇嗣的可能。所以说,孙贵妃完全没必要瞒着,不然,那还真说不清了,是她的都变成不是她的了。
以前没提起这一茬那也就算了,现在说起来了,徐循也没有瞒着钱嬷嬷的意思,“孙姐姐生圆圆生得不顺,当时医生说了,意思是几年内都不容易有。怕就是有了也不容易能保得住……”
若是这样说,不愿意闹开也算是情有可原。钱嬷嬷稍稍释怀,“都不容易,若是声张出来,却又没了,少不得也得受一番风言风语。”
徐循也很理解这种不愿声张的心情,今时不同往日,宫里人口多了,底下人都睁大双眼盯着看呢。就算当面没有什么不中听的话,但那些小妃嫔们私底下会怎么酸,徐循也是过来人,哪有不清楚的?不说别的,只说这一次她生了点点,若不是皇帝的态度还和从前一样,甚至对点点的看重还有些超过前几个小公主,月子里又哪会这么热闹?让满宫的嫔妾都来撞钟?只怕就和如今的坤宁宫一样,冷冷清清的,除了三日一常朝以外,压根都不会有人过去。这宫里,你高兴的时候陪着你高兴的人不会有几个,可你不高兴的时候在背地里高兴的人,恐怕却是数也数不清的那么多。
“那就让她好好休息也好的,”她随口就把这篇给揭过去了,“明日点点的满月酒办完了,也该去坤宁宫看看胡姐姐……”
皇四女的满月酒,办得的确要比三个姐姐的都盛大。——没办法,毕竟她是赶上了好时候,出生的时候就是皇女了,待遇肯定比皇曾孙女和皇孙女来得高,而且,她三个姐姐出生的时候,大人们心里都装着事呢,也没心思给好好地办。而如今四海升平,汉王、赵王的威胁也解决了,北面的瓦剌人也被文皇帝给打老实了,国家正是太平无事的时候,除了没儿子以外,其实都没什么好操心的事儿,皇帝抽得出时间来,自然想要好好地给点点办一办,所以,虽然徐循一直主张低调,但满月酒还是闹了挺大的规模。
在京的各藩王都进来了不说,女眷这里,皇帝的祖姑姑呀、姑姑呀,姐妹们呀,出嫁没出嫁的也都到永安宫来道喜了。这人来了不能空手啊,自然得有礼物奉上,点点在乳母怀瑞安稳闭眼睡着,被抱出去绕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上就套满了长辈们给的金玉镯子,徐循翻看了一下,觉得如果折钱的话,比她入宫的时候得的那批首饰都要多。
这就是皇嗣的待遇了,这后妃之间的待遇还有分别,可皇子、女不管是谁生的,在册封之前享用的都是一样的份额,点点虽小,但每个月也是关出一样的钱粮米面给送到永安宫。点点虽然是四女,但得的见面礼可是不比姐姐们少——比起来莠子就吃亏了,她出生后在南京住了很久,洗三和满月都没赶上,据何仙仙笑言,“家底和点点可是比不了。”——这比不了,主要就是因为少拿了两次赏赐。
其实说起来,虽然进宫快十年了,但徐循和公主们的来往却是不多。从前她还是太孙婕妤的时候,太孙的妹妹们多数都还小,等到大了,也和皇子一样,是要每天上学的。偶然得闲,自然也有宫女和姐妹们一起玩耍,和她们这些居住在太孙宫的嫔妾,见面机会十分的不多。
当太子时候,大家都在守孝,偶然在太后那边撞见了,也没什么别的话。现在太孙升级成皇帝以后,京城的公主却也是不多了,文皇帝留下的几个公主,去世的不说,有被削爵幽禁的,有陪着丈夫在南京守孝陵的,有在南京练兵的……反正就没有在京城公主府住着的。
至于太孙的妹妹们,现在倒是陆续都养大了,但也是和太后一道住在清宁宫一带,平时还是由教导女史每日里带着上课,平时没事也不会往哥哥的后宫里进来。这一次满月酒之前,徐循都有三年多没见过她们了。如今她自己做了公主的娘,见了面以后,倒觉得和新认识了一帮朋友似的,还挺说得上话。
虽说都是金枝玉叶,但从小教养的严格,和宫妃们一样,宫礼都是无可挑剔的。万万不会出现什么傲慢外露、飞扬跋扈那样的性子——国朝可不是汉、唐这样的朝代,对公主的女德教育,还是挺严格的。只要是性子好,礼仪到了,有许久没享用的戏酒在前,怎么都找得到话说的。
“今儿点的这两处戏都唱得顶好。”戏台子换场的当口,嘉兴长公主便转头笑对徐循道,“要不是托点点的福,恐怕还要等一年半载才能看上戏呢。”
虽然皇帝一家是可以不必守孝了,但诸亲王、长公主是要实打实地守满三年孝的。起码来说,逢年过节你不能怎么大张罗。清宁宫太后管得严格,过年期间除了除夕夜能放公主们玩一会儿以外,其余时间都是要在自己住处老实守孝。点点满月,她肯让几个公主过来,说实话徐循都是有点吃惊。
“虽说是托点点的福,但她毕竟还小,懂些什么。”她和嘉兴长公主还算是说过几句话,比较熟悉,闻言便开了个玩笑,“公主也不必送上这样贵重的礼物吧。”
公主给点点的礼是一对金镶红宝石的手钏,还可以调节大小,足够点点从这会儿一直带到七八岁的。在小孩子的首饰里,这已经属于是超品的待遇了。徐循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在点点几个姐姐的手上看到这样的首饰。
“看着她可爱就给了嘛。”嘉兴长公主不大在乎,“这些物事,我现在不也带不了了吗。”
徐循就只好微笑了:她是长女,大姐姐,几个妹妹都跟着她一道行事,嘉兴送了大礼,余下庆都、清河、真平几个长公主,不都只能随份厚礼吗?可嘉兴那是张太后的亲女儿,嫡长女的身家自然更为丰厚,她这一大方不要紧,底下几个妹妹指不定都觉得肉疼呢。
不过,三个长公主的确都挺喜欢点点的,看来这礼也是送得心甘情愿,几个人和徐循搭话时候表现的那种亲善和尊重,让徐循简直觉得自己生的不是女儿,而是儿子了。——要么是几个长公主小时候还不太懂事,反正徐循以前几次旁观,总觉得她们和正经嫂子胡皇后说话,恐怕都没这么和气呢。
也是因为有几个长公主带头,与会的外命妇,有的临时是从头上拔了金钗,有的是从手上脱了镯子,反正是都把礼给改得厚了,对徐循的态度,也较以往更为恭敬。倒是把徐循闹得有几分迷糊,席散了还和柳知恩念叨呢,“也不知我是做了什么好事,蒙她们这样看得起。”
柳知恩倒是丝毫都不讶异,看来心里是早有答案了,只是抿着嘴微微地笑。徐循见了,知道必有缘故,寻思了半晌,却也还是没想通,“我这会儿,除了大哥的宠爱可就一无所有了——可这几个月,大哥去长宁宫、咸阳宫次数还多些呢。今儿也没见她们怎么和两宫搭话。”
这也挺正常的,徐循现在不能侍寝,永安宫里又没别人。皇帝有需求了,当然不是去长宁宫,就是去咸阳宫。现在宫内能侍寝的人大概全都在那里居住了,要不是何惠妃压根都不管这些,其实她现在的声势都不会弱于贵妃多少的——怎么说都是一手掐住了近一半妃嫔们往上爬的道路,她此刻焉能少了人奉承?
就说赵昭容吧,因为作风浅薄,恶了何惠妃,听何惠妃和徐循闲谈起来,一个月她适合侍寝的那么二十天里,总有十五天何惠妃是不把她的名字给往上报的,余下那五天,皇帝能想起她的次数也不多:这尚寝局每天来领牌子,都是从何惠妃手上领的,何惠妃‘可不像你这么没性子,她没规矩,我就磨到她懂规矩的那天为止’。
眼看新一批女史已经采选进宫,渐渐都开始上手,宫里也恢复了文化课。可以想见,下次选秀,进宫的秀女质量势必大增,到了那时候,赵昭容还有多少出头的机会可就难说了。这就是得罪顶头上司的结果:自己还懵然不知呢,这往上晋升的路,几乎就是无声无息地全被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