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船
浩瀚的大沙漠。 烈日当空, 毒烈的阳光炙烤着滚滚黄沙。在广阔得仿佛看不到边际的沙海上,一艘宽敞华丽的楼船在起伏的沙丘上急驶而过。天空飞翔的鹰群拽拉着船头,这艘大船行驶在沙漠中就如同船只航行于大海,高低起伏的沙丘像海面上掀起的浪花。船头和船尾上的雕塑和装饰极为华丽,船舱四面悬挂的珠帘伴随着船只的行驶轻轻摇晃,玉石相撞之声清脆空灵, 赋有乐声的韵律之美。 这样一艘华丽精致的楼船,应该出现在烟雨江南,出现在秦淮河畔,唯独不该出现在这无边无际的沙漠中。若是有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这样一艘船在面前驶过, 震撼惊叹之余大概会以为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的幻影。 典雅安静的房间中,直直垂下的水晶珠帘随着船只的行驶轻轻晃动。一身素衣白裙的美人端坐在珠帘后,白皙如玉的手指执着香杵,手腕以一种特别的力道缓缓移动。随着她的动作,她手下石臼中的香屑被一点点碾成碎末。 她正在调香。 龟兹公主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一手支着脸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动作,神色间很是好奇。 船只虽然行驶在高低起伏的沙丘上,但是不知道石观音在船上安装了什么机关,坐在船舱中的人并未感觉到有多少晃动。有清新淡雅的香气在房间中弥散开,明月夜将最后一味辅香慢慢混入其中, 炉中的香粉白若霜雪, 只隐约带出一点春日桃花般的浅浅绯色。 龟兹公主眨了眨眼睛,有些惊叹道,“你们中原的技艺真是其妙。” 明月夜轻轻笑了笑, 将香炉中的香引燃,盖上了盖子。仿佛一缕春风吹入了这间有些沉闷的船舱,桃花的清香夹杂着雨露的清新萦绕在鼻端,闭上眼睛,面前仿佛有十里桃林渐次盛开。 沐浴在这样淡雅的清香中,龟兹公主的神色有些迷醉,低声呢喃道,“这跟我们龟兹的香料完全不一样……” 房间中半晌无声。过了好一会儿,龟兹公主才从这迷梦一般的香气中醒过神。她看了一眼安然静坐在旁的白衣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神色间颇有些好奇道,“你们中原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心灵手巧的吗?” “你是说调香?”明月夜的目光落在香炉上凝驻了几秒,似是出了会儿神。随即她摇了摇头,手下开始整理之前调香时用过的工具,“世家贵女一般都会。” “世家?”龟兹公主眨了一下眼睛,“你也是出自哪个世家的贵女吗?” 白衣少女收拾香杵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轻轻垂下,“也许。” 龟兹公主的神色顿时犹豫起来,她的目光有些试探又有些游移,“据说你们中原的世家规矩很严,拜过堂就真的是成亲了……” 明月夜注意到了她的试探,但没太在意。只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漫不经心道,“差不多。” “这,这样啊……” 呢喃的声音几乎低到了空气里,话音中的犹豫更甚。明月夜手下的动作一顿,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龟兹公主憋红了连,犹豫踟蹰半晌,终于小声道,“那天晚上,驸马他……” 驸马?明月夜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楚留香。 “他明明是你的夫君,却说王妃比你好看。我妹妹那么喜欢他,他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龟兹公主皱着眉,努力用中原话组织语言,“他为什么……” 她的话没有说完,明月夜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龟兹公主点了点头,她是真的不明白。难道他喜欢上了王妃?可是小姐不是比王妃要美多了吗? 明月夜偏头想了一下,突然发现单看楚留香那一晚的举动,在不知道内里的人来看来,他好像还真表现得挺渣的。想到这里,明月夜突然突然有些想笑。她摇了摇头,看着面前的人涨红了脸,神色间颇为不解,隐隐间还有些为她和她的妹妹抱不平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如果他不那么说。我和你妹妹都不一定能够活过那个晚上。” 白衣少女的目光落回了面前的香炉上,青烟袅袅中,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她能够感觉到石观音已经越来越无法压制对她的杀意了,她自欺欺人地想用楚留香证明她的魅力无人能够超越,仿佛她只要能够拿下他,就能够证明天下第一美人依然是她石观音。 没用的。 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桌上的鎏金香炉,满室淡雅的香气中,白衣美人的眸色渐渐冰冷,她几乎是冷静得有些冷酷地想着。没有用,石观音的一切挣扎都没有用。她拿不下楚留香,更证明不了她自己。 英雄白首,美人迟暮。 时光流逝,岁月更替的悲哀,谁都阻止不了。即便高傲狠毒如她石观音也一样。 明月夜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曾经光芒万丈、威压整个江湖的女人,正在被渐渐走远的时光和她自己的高傲一点一点逼疯。 如果等到她的冲动和妒忌都不再受理智的控制,石观音留在她身上的耐性还能剩下几分呢? 秀美的眉黛微微蹙起,坐在桌前的白衣少女不再说话。见她情绪渐沉,龟兹公主也安静地缩在一边不再开口。也许是因为从小就不受宠,她似乎对于外界的感知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就如同她早早就察觉出了王妃在突然之间如同换了人一般变得异常危险,在面对她眼前的这位美若天仙的少女时,尽管她本人曾经告知过她,她们都是石观音的阶下囚,但是在她心底依然固执地觉得并不是这样。如果说她只是落入石观音网中只能任由她摆布的小小昆虫,那么眼前这位少女虽然同在网中,但与她的无可奈何只能任人鱼肉不同,她仿佛是一只被裹在茧中的蝴蝶,正在安静地蓄力。有朝一日,她终能撕裂这张大网,冲入天穹,到时候,再没有人能够阻挡她的光华盛放。 船舱中一时间安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中的珠帘猛地晃了一下发出玉石相撞的轻响。明月夜恍然回神,朝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船停了?” 龟兹公主站起身,走到了窗子旁,透过窗上的薄纱朝外面看去。入眼处,依旧是一片茫茫金色沙海,耀目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她转过身疑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出去看看。” 目送她掀起珠帘走了出去,耳边穿来房间木门合上的“吱呀”声。明月夜站起身,走到房间的博物架旁,将她们进门之前就已经摆在那里的那方白色锦帕拿起,又转身走回桌边。 白皙的手指捏着锦帕边沿将它整个在香炉上方凌空铺展开,香炉中的轻烟缓缓蒸腾,烟气在锦帕上慢慢熏染开。过了没多久,几行娟秀的绯红色字迹在雪白的锦帕上如红梅绽开一般渐次浮现。 好整以暇地将那几行信息印入脑海中,明月夜手指一松,任由手中的锦帕落在了鎏金香炉上将它盖了起来。袅袅轻烟弥漫了整块帕面,浅绯色的字迹在淡雅的烟气中慢慢消失不见。 转身回到桌旁坐下,明月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手指在桌面轻敲,她开始慢条斯理地整合自己脑海中的信息。 石观音已经和龟兹国的叛臣接上头了,无花也果然没死,化名吴菊轩在其中穿针引线。而龟兹国王……白衣少女敲在桌面上的手指顿了顿,唇边挂上了一抹意味不明地笑容。 她还真是小瞧了这位龟兹国王,该怎么说?谢谢他给她送了个帮手过来吗? 只不过,京城那边……明月夜微微皱了皱眉,想起之前收到的那个消息。叶孤城约西门吹雪在京城决斗,西门吹雪原本答应了,时间定在了六月十五,陆小凤当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丐帮的事也不管了,直接奔去了京城。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西门吹雪又临时将时间往后推了两个月。 八月十五……明月夜眉心微锁,有些想不明白。阿雪不是会随意毁约的人,他如今又没有一个老婆在待产,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将决斗时间后延?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了吗? 然而,想想自己现如今的处境,明月夜都不知道是该先操心西门吹雪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 轻轻叹了口气,白衣少女端起茶杯递至唇边,慢慢饮了一口茶,心底没来由地有些焦躁。这些事情若是一件一件地来,她有自信能够全部妥帖地解决好,但是它们为什么非要像约好了一般集中到一起来?按照原著的时间线,紫禁城决斗明明应该是一年之后的事情。 察觉到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发生了改变,但她却抓不到丝毫头绪。明月夜努力地将心底涌起的那丝烦躁和微弱的不安压下去,手指刚准备去拿桌上的茶壶,房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位面目平凡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跟在龟兹公主身后走了进来,明月夜抬起头,跟她的平静无波的目光对了一下,又缓缓移开。 走在前面的龟兹公主面色有些微的惶恐,她的目光在明月夜淡漠地面容上定了定。像是终于安定了些许,她深呼吸了几下,张了张口道,“她们让我们换船。” 之前石观音把她们送上这条在大沙漠中行驶的“鬼船”之后就不知道又做什么去了。这几天,船上除了明月夜和龟兹公主,就只有石观音的那些弟子和仆从。在远离石观音的地方住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有些放松下来,又要换到有石观音的地方去,明月夜完全能够理解被石观音吓惨了的龟兹公主脸上的惶恐。 然而她再惶恐也没有用,该换还是要换。 再次从灼灼烈日下走到阴凉的船舱中,换船的一小段路几乎都能够将人热昏。走廊拐角处的冰盆中,晶莹剔透的冰块堆积成了小山,丝丝缕缕的凉意扑面而来。明月夜目光扫过这些在大沙漠中一颗颗堪比宝石的冰块,不知道该不该感慨一下石观音的奢侈。毕竟自己作为享受了这一切的人也完全没有资格说她。 穿行在这样奢华而凉爽的船舱走廊中,透过船舱上的纱窗和珠帘能够看到窗外浩瀚无边蔚为壮观的大漠风景,无边无际的金色沙丘和蔚蓝无垠的广阔天穹,似乎让人的心胸都开阔了起来,无论胸中有多少郁气,在这广饶天地间都不值一提,似乎都可以付之一笑。 乘着船在这样的沙海中穿行,无疑是一种享受的……如果她不是船主人的阶下囚的话。 哦,再加上一点,如果来接她的人,长得没有这么惨不忍睹的话。 明月夜的目光在来接她的人面上停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平生第一次,她怀疑自己其实骨子里是有颜控这个属性的。 被嫌弃了的那个人恍然不知,依然微微笑着含身道,“殿下,这边请。” 那张獐头鼠目让人不敢恭维的脸笑起来更显猥琐,与他优雅好听的声音简直相隔云泥,让他整个人显得越发惨不忍睹。 明月夜动作顿了顿,目光极快地在他身后扫了一眼,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 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孩子,连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似乎都带有一种自然的韵律之美。在她的脚步经过某间船舱的时候,船舱之下的好几层,某个阴暗房间中有个人正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细碎的脚步声带着某种熟悉的韵律流经耳侧,墨黑色的眼睫轻轻动了动,一双清澈明锐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