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有那么一刹,金何坤满脑子思绪横飞。 譬如“陈燕西回不来了”、“那傻逼真他妈把自己玩儿进去了?”、“现在是不是该去收尸”、“要不要通知陈明夫妇,不行不能急”、“不一定是他,那么蠢一人,阎王收他干什么,去篡改生死簿吗。” 几分钟后,金何坤扔下菜刀,风急火燎地走出厨房。钟林未拿外套,手里抓着钥匙。他瞥见金何坤那阵仗,吓得差点背过气儿。 “你别冲动!” “怎么回事,”金何坤压着声音,“谁出事了,哪边的问题。” “两边,”钟林未咽口唾沫,“水潭和旱洞,都出了问题。具体情况不严重,你冷静,冷静!” “我冷静......”金何坤深吸口气,无头苍蝇似的绕着茶几走几圈。突然他一脚踹翻椅子,哐当巨响,惊得钟林未后退一步。 “我他妈这时候能冷静,我还是人吗我!” “小问题,真的小问题!水潭那边有人患减压病,这会儿正吸氧。旱洞是照明失灵,不知谁撞岩壁上了。小陈有备用,你别急。” 钟林未按住金何坤,压低声音安抚道。 “急也没用,天黑了。他们今晚怎么都得回来,而且旱洞那边是返程路上出问题,不是水下。这是最好的消息,你别多想。” 金何坤:“不是水下?” “不是,”钟林未见他情绪逐渐稳定,慢慢松开手。“陈燕西应该没事,可能是其他人。你要是担心,先给小陈打个电话。” “嗳我操,兄弟,你这左手放血呢。赶紧用水冲,二楼有药箱,看看伤口深不深。我说陈燕西倒没出事,你可别在这儿‘失血’过多啊。” 金何坤低头,片刻轻声说句抱歉。他从桌上抽几张纸巾,反身上楼。坤爷翻通讯录时,手一直颤抖。他哆嗦着拨打陈燕西号码,几声嘟音后,那边传来一句疲惫的“喂”。 金何坤没控制住,劈头盖脸一顿暴吼:“你他妈是猪吗!你才脑子被狗坐过!平时骂学生不挺能耐么,怎么保自己一条狗命都这么吃力?” “你丫傻逼死水里算了,陈燕西,有种你他妈别回来!回来老子今晚操不死你!” “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伤喉咙了?你在哪儿,你给我发个定位。” “我操你大爷的,陈燕西你赶紧给我回来!” 话音刚落,金何坤没勇气等回答,赶紧挂电话。 而莫名吃了一箱火|药的陈燕西:“.......” “他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陈燕西正在脱干衣,不方便,手机开外放。坤爷将常年怼管制员的功力展示得淋漓尽致。张山搀扶另一位潜友,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那什么,”陈燕西默默收起手机,“他最近来大姨夫,真的。平时不这样。” “我平时不骂你,你是不是真以为天下骂人你最行。” 金何坤翘着二郎腿,四平八稳地端坐在沙发上。 陈燕西一言难尽地立正,为配合这位爷,老脸也是丢尽了。 “问题是我没出事,您别这么阴阳怪气行不行。” 金何坤牙痒痒,刚想扔出一句“等你出事就晚了!”,又觉崩人设,赶紧叼回来吃掉。他磨磨后牙槽,与陈燕西的视线隔空短兵相接。 他们谁也没退让,若再多增几分挑衅,俩老王八能一拍桌子打起来。互相挠脸还是互相薅毛,这得看技术。 陈燕西与金何坤在楼上干瞪眼,下楼正开会。 收尾工作不太顺利,水潭那边有两位潜友退出,说是减压没做好,关节疼得要命。张山对此没出声,之前他同样出现关节疼痛的症状,缓几天好了许多。 今天下潜,可能水潭那边不太顺利,也可能是洞穴内太危险太黑暗,让他们产生退怯之心。毕竟能来已经不错,谁也没资格叫谁负责到底。 恐惧,退缩,人之常情。 但这样一来,救援任务不得不延长时间。相当于水潭人手不够,需要旱洞小分队帮忙。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先由陈燕西他们打捞旱洞尸体,再休整一天,进行水潭打捞。 原本定于周末结束行动,不得不推迟到下周。而每增加一次下潜,再拖后一天,都意味着危险与变数不断增加。 但他们束手无策。 从行动开始至今,首次气氛沉重地令人抬不起头。 “你手怎么伤了。” 陈燕西掰着金何坤手腕,食指前端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还好没削掉肉,看得骇人。 金何坤:“没怎么,做菜不小心。” 陈燕西:“你这炖猪蹄?” “老子炖你大爷。”金何坤唰地抽回手,气得难以为继,再聊下去心态得崩。 自己喜欢了个什么玩意。 “嗳你别忙。”陈燕西拉回他,半撑着身子将金何坤压在沙发上。陈老师含住坤爷食指,舌尖在伤口上轻轻拨弄。酥痒麻意顺着指尖,霎时走遍四肢百骸。 金何坤被他这一舔,浑身血液冲动叫嚣。他们已有段时间没行**之事,而陈燕西仅专注在他伤口上,乖乖收起牙齿,似收了一身锋利。 “别招我。”金何坤哑着嗓子,眼神暗几分。他捏住陈燕西下巴,将手指拿出。“放过你一次两次,就没有第三次了。” 陈燕西眨眼,装作听不懂:“据说唾沫能消毒,我刚给你消毒,回头别忘粘创口贴。” “下次用刀小心些,你们习武之人,江湖侠客,就不懂刀剑无眼么。” “管你什么事。”金何坤从兜里掏出创口贴,没要老师服侍,自个儿贴上。 陈燕西笑:“那您也别管我死活啊,今天骂谁呢。咱俩互不相干的话,你他妈骂孙子啊。” “孙子。” 金何坤不怕死,他发觉对付陈燕西就得软硬皆施。以绵软温柔之力攻其内心,以强硬霸道之气怼其嘴硬。 要说有什么战术优势,没有,纯粹就是爽。 陈燕西呆怔几秒,简直气笑。他翻身下来,十分克制地走到书桌边。冷静五秒,发觉没用。他抬手抄起一厚叠资料,毫不犹豫地反身掷在坤爷身上! “老子今天不弄死你,就他妈让你操死我!” 金何坤呔一声,巴不得这根导火索燃到尽头。他挥开纸张迎上身去,两人招招发狠地扭打在一起。 这动静挺大,桌子歪了,椅子倒了,资料书本撒一地。愣是没打上床。金何坤到底练过,别着陈燕西的胳膊肘一下顶在桌沿。 “砰!” “我操。” 陈燕西后腰发疼,金何坤单腿卡着他。两人气息交织,陈老师抬下巴想斜眼突突死坤爷,岂料输在几公分身高上。 “操啊,”金何坤更近一分,他咬牙切齿道,“给你个机会,操我试试。” 陈燕西梗着脖子,“有本事你就躺床上,看我搞不死你。老子以前可是纯一。” 真当他C市“风流第一号”是浪得虚名? 日这龟儿子。 金何坤:“你再说一次。” “日你。” “不是,最后那句。” 陈燕西思索片刻,自己都有些不确定,“......老子以前可是纯一......” “你现在好意思说这话么,是谁缠着我一口一个哥哥我要我要的。” 金何坤放开他,懒得与其争执上下问题。他们互看一眼,火气儿突然就没了。 “不是,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 陈燕西:“.......” 谁他妈还记得啊?! 各自静默良久,金何坤蹲下身,一页页捡起落在地上的资料。他抖一抖纸上灰尘,再整齐码好。陈燕西靠着书桌,双腿交叠,反手撑着。 “说真的,宝贝儿。” 金何坤许久没叫出这称呼,一时熟悉又陌生。他哽咽几秒,站起来,把资料放回去。 “别吓我了,今天我差点吓疯了。” 陈燕西莫名有些难过,他想拥抱金何坤,但没什么底气。唯有以沉默,以吻。他有些日子没主动亲吻金何坤,平时做到动情处,更多是互相撕咬。他俩那回事,总带了点征服与兽欲,特野蛮。 可陈燕西今天出奇温柔,以至于亲吻落下时,金何坤以为是风掠过。陈老师的嘴唇有些冰,弄得金何坤一激灵。他虚抱着对方,生怕扰了这须臾和谐。 舌尖相勾,唇瓣湿漉漉的,陈燕西时不时以牙齿轻咬过金何坤下唇,发出略有撒娇且讨好的声音。金何坤差点把持不住。 “活着回来。” 金何坤抱住陈燕西后颈,他结束亲吻,埋首在对方脖颈间。 “陈燕西,能不能让我成为你上岸的理由。” 他终于说出来了。 陈燕西侧头,轻蹭在金何坤耳边。灯光氤氲,他不知是否眼睛湿了。 陈燕西以为金何坤骨子里一腔侠气,如今却发觉还有人间烟火。那种不飘忽的,特别实在的烟火气。叫人心向往之。 他似眼前有一个男人在人间风雪里走来,不是披着将军战袍,也不是王孙华服,而是戴斗笠,佩长剑,一袭简单棉布黑衫。 是江湖里常见的那种侠客。 陈燕西见他风尘仆仆,一步一脚印匆匆赶至。抬头时,斗笠挡了半边脸,先露出薄唇,再是浓烈眉眼。那人对他笑,灯光明灭里,陈燕西挣脱不出。 他说:“我叫金何坤。” 陈燕西心想,余生便是他了。 江湖即人间。 金何坤伸出手,要带他上岸。 陈燕西的心墙尽数崩塌,他回抱对方,死死抱着金何坤。 陈燕西二十五岁后的生活,已对人的聚散离别不甚在意,年轻时偶尔难过分分合合,后来难过到顶,很少再有触动。 而现在金何坤说要带他上岸时,陈燕西鲜有地难过了。 那个曾又乖觉又江湖的陈燕西,心中有爱,想要抓紧某人了。 “我尽力。” 陈燕西埋在金何坤胸口,深吸气。他不得不妥协,但心甘情愿。 这是最后一次洞穴潜。 最后一次。 第四天下潜,隐隐有落雨的征兆。 陈燕西等人入旱洞水道,牵着引导绳。今日任务是切断遇难者身上的装备固定带,脱下沉重的ECCR。如果体力足够,他们还会带回遇难者的推进器。 水下能见度不高,陈燕西的照明仅能辐射目及范围内。水中的微小颗粒肉眼可见,没有呼出的气泡干扰,格外寂静。 他们潜至昨日所见尸体处,陈燕西做手势以示停止。 张山:开始吗,我割断呼吸管。 陈燕西点头:开始,我来切断固定带和绳索。 剩下一人留于七十米处接应,而钱于洪等人则在浅水区等待。 橡胶管切断那一瞬,大量气泡轰隆隆地迸发而出。水下即刻沸腾无比,翻飞的气泡将水体搅动,咕噜咕噜爆裂在耳畔。呲呲的漏气声极骇人,张山有些手抖,他不停控制呼吸,让频率减慢。 动作不能太大,否则频繁呼吸会导致体内的二氧化碳堆积。张山不能失去意识,至少在这时不能给潜伴添乱。 陈燕西割断固定在宋毅身上的带子,他扯出引导绳:张山,牵住。 水底恢复平静,装备与尸体分离。张山将尸体缠上引导绳,他与接应员通讯表示:拉。尸体很沉,宋毅比张山重四斤。干这活儿很吃力,陈燕西拖着推进器,跟在张山身后。 张山没回头:王澍离宋哥不远,十米处。 陈燕西:明天再来。 洞穴往上,先是与接应员碰头。三人趴在岩壁一侧,唯有照明一束光,穿刺在黑暗中。 接应员:休息? 陈燕西点头。 他太累了,许久未有这般高强度作业,方才他在水下切割绳索时,因狭洞太窄,搞得石块扑簌簌掉。应该是砸在右肩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那时陈燕西挺恐惧,在心脏不可控地乱跳之前。他脑子倏忽蹦出一句:金何坤还在等。 所以怎么也不能交代在这儿。 三人返回,同时面临漫长的减压过程。 张山:宋哥要带上岸吗。 陈燕西:先放在浅水区,明天打捞起王澍再说。 而接应员拖过陈燕西挂在身后的推进器,示意后边路程帮他分担。 钱于洪在浅水区瞧见三人时,心头大石落地。陈燕西等人不仅安全返回,还捞起一个推进器。尸体暂时只能留在水中,无法上岸。 陈燕西取下面镜,钟林未额前的照明灯晃眼。他从水中爬出,略有疲惫地走到岩石上坐下。 “宋毅在浅水区,明天我们去接王澍。他可能情况比较好,没有绳索缠绕,处理掉装备就行了。” “明天我不建议再把装备拉上来,一是费体力,二是不如留在那里做纪念。告诉后来者,这里曾出现过多大的挑战。” “我赞同,”钱于洪脱下干衣,洞穴温度较低,他呼出白气,“总的来说,行动很成功。” 张山等人笑笑,大家围成一个圈,附和道:“是,很成功。”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可以带他们回家了。” 而话音消散后,却是冗长沉默。 曾亲密无间的潜伴,就在距离他们不到十米的水下,但那人再也不会睁开眼。 “有热水吗。” 陈燕西打破僵局,他头发微湿,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 “这儿。”熟悉声音从身后响起,一件外套落在陈老师肩上,依然是大吉岭的气息。 金何坤递来保温杯,瓶口欢腾地冒着热气。 方才人多杂乱,洞穴内太黑,陈燕西真没察觉金何坤也在。他舌头打结,磕磕绊绊,“你、你怎么来了。” “天冷,你容易感冒。”金何坤坐在他身边,攥着陈燕西双手不停来回哈气。他语气坚定,带着几分命令,“穿上。” 陈燕西听话,拢上外套。他半边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少几分气势,多几分温情。光影中,他纤长的睫毛忽闪,盖住眼中情绪。 他靠着金何坤肩膀,右手覆在对方手背上。 良久,陈燕西突然说:“我觉得自己年龄大了。” 这话一出,众人呆怔。大家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出自陈燕西之口。 谁都可以说自己老了,但陈燕西犯不上。他才三十岁,还可以做很多事,还可以去冒很多险。他是玩家,适合融入大海,偏爱在海渊里寻找茂盛的生命。 可陈燕西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年龄大了。 实际是有了牵挂与顾虑。 钱于洪笑:“我还以为,我才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人。” “家里的老婆孩子等我回家,想了想,倒也真对他们不公平。” “没什么公平与否,”张山说,“干我们这行,能理解的在少数。如果遇上全权支持你的家人,好好珍惜。” “至少活着回去。” 陈燕西是有些困倦,他头挨金何坤,手拿保温杯。大家开始整理背包,准备驱车返回据点。洞穴外黑夜将至,再不走可能会遇上淅沥小雨。 金何坤拍了拍陈燕西,叫他别睡着。 “走,回去了。” 陈燕西就站起来,他伸个懒腰,探照灯光映在他脸上。陈燕西回头看一眼水道入口,他忽然一笑,唇弓上翘,眼里闪烁有光,浑然天成的少年气。 “坤儿,我干得不错,是不是。” 金何坤牵着他,一瞬有些出神。陈燕西平淡的询问中有几分小骄傲,希冀获得爱人认可。他认真去做自己的事,再转首想向你讨一句表扬。 我干得不错,是不是。 金何坤想,何止是不错,真他妈牛逼。他突然明白自己到底着迷于陈燕西哪一点——始终对于理想的追求与热爱。 唯有与陈燕西相匹敌的男人,才能与他并肩。金何坤心底有一股难以言语的力量,似要从夹缝中戮力地冒出头。 而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并告诉他这就是答案,你再看得清楚一点。 坤爷不说话,陈燕西走几步,又回头,“你他妈昨天骂得那么爽,今天就不能夸我一句?” 半晌,金何坤很克制地提一下嘴角。他上前揽住陈燕西肩膀,慢悠悠道:“走,回去干死你。” 陈老师当场表演一个暴跳,“老子操你大爷!” “行行行,干得好。” 金何坤大笑,他弯起眼睛,声音温柔。 “明天继续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