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潜水员要具有献身精神。特别是洞穴潜。 第五天下潜时,陈燕西听着推进器的规律运作声,想他师父曾讲:洞穴里没有可“归去”的路,只有目的地。 最动听的话是“我在那头与你会合”,最美的景致是人类朝这黑暗疆域投下的第一束光。 王澍用照明灯给旱洞下的百米水道带来“启明”,代价则是他将生命永远留下。 陈燕西切割王澍腰带时,显得有些吃力。张山将尸体与绳索绑在一起,稳妥起见,重复昨天的所有步骤。 刀片切割肩带时,猝不及防间,洞穴突然坍塌。陈燕西:我操!而他手上动作未停,仅是偏开身体躲避石块。 张山:慢慢来,慢慢来!问题不大! 碎屑搅动水道,灯柱中尘埃沸腾,似洋洋洒洒一场大雪。隆声四起,他们眼前有片刻浑浊。呼吸于耳畔回响,心跳不禁加快。 许久,洞穴内才恢复平静。灯光将一方狭洞照亮,王澍的装备脱落,张山调整呼吸,嘴里含着几句国骂,示意陈燕西可以返程了。 接应员在六十米处,张山拉着王澍向前,陈燕西断后。 距离接应员还有二十米。 张山在前方停下:陈哥,休息会儿。妈的,好重。王澍太沉了。 陈燕西默许,他拉着引导绳,趴在岩壁一侧。连续两天下潜,身体确实有些吃不消。 其间两人在减压时,聊过一段。张山说洞穴潜很刺激,尽管有生死无情,但他不会放弃下潜。 相隔几秒,陈燕西才说他应该不会再洞穴潜了。 前几天他时常沉默不语,张山觉得那状态不好。这会儿陈燕西说出口,虽然是有“退役”之感,总比压着不让它爆发好。 途经最后那道垂直洞穴时,张山拉着王澍,口气轻松:或许我到三十岁也不会再洞穴潜。但我是不会放弃潜水的,如果可以,希望燕哥也别放弃。 你才三十岁,你还有很多挑战没去完成。 陈燕西抬头,凝望着洞穴口那抹天光。 大海他去过,洞穴他走过,沉船亦钻过。 要说还有什么挑战,那就只剩竞技自由潜。 往常陈燕西潜水时,并不会想太多,也不愿与人交流。他始终认为,潜水在某种程度上讲,是件很私密的事。所有体验只有自己清楚,无法与外人述说。 但此次行动,陈燕西尤其想得多。他想起以前、思考当下,甚至为了某人已开始逐步打算未来。 这不是他一贯作风,一点也不自由。 可并不觉得为难。 有前一天的经验,在没有突发危机的情况下,打捞工作相当顺利。他们经过漫长的洞穴“接力”与减压后,拉着尸体最终回到浅水区。 上岸时,钟林未脱下脚蹼,他大剌剌往石块上一躺,感觉眼眶发热。 钱于洪冒出水面,他取下呼吸器,叫地面留守的监督员拿绳子。 “今天把他们先拴在这里,等救出老刘再做打算。” “都带回来了么,”金何坤见陈燕西上岸,拿着外套与保温杯迎上去,“两具?” 陈燕西累得不愿说话,他脸色发白,右肩又开始隐隐作痛。前两天砸伤的淤青未退,这会儿变着花样折磨神经。 他只是拉下头罩,抬手比一个数字2,开始脱干衣。脱的时候有气无力,嘴唇略青,金何坤看着心疼。 “明天还潜?” 陈燕西穿上外套,喝口热水。他坐在岩石上穿鞋,“钱哥,明天继续下潜,还是休息一天。” 其他潜员转过头,目光聚焦在钱于洪身上。救援行动大多是陈燕西起主心骨作用,但凡事拿主意,理应交给年纪最长、经验更丰富的人。 钱于洪环视一周,别说陈燕西、钟林未吃不消。精力旺盛的张山也满脸疲惫,蔫耷耷地坐在角落,不说话。 他声音沉稳,说:“明天休息,隔天再去水潭。” “那边情况较好,我们可以一次性救出两人,大家争取恢复体力。” 旱洞任务很顺利,或者说比大家想象中顺利。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能掉以轻心,愈是紧要关头,相反兴奋与恐怖并存。 据点的气氛并不高涨,潜员们多数在桌上吃饭,闲聊着便陷入沉默。救回潜伴,没让他们开心多少,但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些人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 生命是很脆弱的。 潜员们在据点以自己的方式消磨时间,或健身、或睡觉、或躺在沙发上,静静的什么也不干。他们还需要点时间去消化伤痛,这种时刻通常很宁静,开始精神上的逃离。 陈燕西已准备上岸。 休息这天下午,他抽时间给唐浓打个电话。那对天杀的夫夫已身处留尼汪,听说追鲨行动很顺利。 陈燕西简要将最近大小事总结一番,唐浓却问了个只有外行才会提出问题。 “阿燕,你不潜水,真的行么。” 第七天下潜。 全队救援潜友汇集水潭入口,这次是从岸边直接下水。四周开阔,处于低洼平地。他们坐在岸边穿上装备,地面监督员再一次帮助检查。 潜员各自确认自己的保护深度,行动开始。 由于之前陈燕西没来过水潭,不了解深处情况。今天他们的分组与前几日颠倒,钟林未和钱于洪负责洞底作业,陈燕西、张山等人负责接应。 “如果出现危急情况,老规矩,用潜水灯发信号。” 钱于洪离开前,陈燕西站在岸边叫住他,“老钱,这是最后一次任务。” 钟林未笑着挥手,“我们会顺利完成的。” 在岸上等待并不轻松,甚至比身处洞穴更忐忑。等待时间到,陈燕西与张山穿上装备,跳入水中。 入水前,陈燕西回头看一眼金何坤。 好似仅仅几秒,眨眼间他便离开。又好似一眼万年,金何坤从陈燕西的眼神里咂摸出爱与眷恋。 波动的水面恢复平静,他们像人鱼下潜,消失不见。 水潭洞穴的能见度比旱洞那边糟糕一点,水体浑浊,时不时竟有灰黑的游鱼蹿过。 刘易岂与周凯的情况较简单,切割绳索与剥离装备后就拉着返程。这边洞穴呈垂直,倾斜度不大,弯道少,但狭洞较多。 钱钟二人拉着尸体返回时,并不轻松。 水下一百二十米。 遇上的第一组接应人员,是陈燕西和张山。 两道强烈灯光自洞穴首尾交汇,钱于洪心底松口气。他们将尸体交接,开始准备减压上升。 陈燕西在来之前,试想过千百种见到刘易岂的心情。没想到此时却很平静。 他看着刘易岂的脸,心说这是什么缘分。咱俩过命之交,你一封免责声明却差点搅黄兄弟的爱情。调侃着腹诽几句,陈燕西不可避免地难受了。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两年前的冬季。刘易岂正从青年慌乱期走出,他不再愤青,不再以挑剔的眼光看待竞技自由潜。开始重新潜水,去玩更疯狂的洞穴。 要说陈燕西之于刘易岂,亦师亦友亦弟弟,所以大多时候是受到照顾的。 水下八十米。 陈张二人将尸体转交给第二组接应人员,准备减压上升。这时钱于洪和钟林未还在身后,水下寂静无声。 陈燕西在减压时,瞧着刘易岂的尸体远离。他脑海里最后几帧画面,是当年他们一群潜友回国,在机场约定下次去巴哈马蓝洞。 当年天高地远,飞机隆隆升空。霞光千条,这群青年意气风发。 刘易岂说以后带上女友,陈燕西怼他万年单身鬼。他们笑闹着,像平常一样互相嘲讽又互相关心。然后各自挥别,消散在人群里,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这些人里有医生,有老师,有教练,有上班族。潜水是一根绳,把形形色色的人串在一起。 于是有了故事。 水下四十米。 尸体再次移交。 照这个速度,尸体已接近浅水区,很快就能上岸。 但是计划时间已到,最后一组接应人员并没露出水面。地面监督者开始紧张,可能是出了状况外的问题。 接着,潜水员们一个个露头,上岸。 一小时又一小时,折磨等待。 天色渐暗,暮色即将四合。 陈燕西没有上岸。 金何坤坐不住了,水下没传回任何消息。他望着眼前深深水潭,莫名的恐惧自心脏四周包裹。呼吸有些紧促,揣在包里的双手颤抖。他不得不解下佛珠,捻在手里。 一颗一颗拨弄。 手心全是汗。 再过两小时。 张山冒出头时,金何坤差点直接跳进水中。 “陈燕西呢!陈燕西怎么没跟你一起上来!” “出、出了点问题。”张山嘴唇哆嗦,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钱哥好像有二氧化碳中毒的征兆,钟哥给陈哥发射消息。然、然后陈哥就返回去了!” 金何坤只觉大脑空白,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着西边下垂的乌金。阳光已不太灼人,却让他眯缝起眼。 陈燕西没有上岸。 水下三十米。 钱于洪已变得有些碍手碍脚,好在意识还算清醒。他刚才差点将气瓶卡在狭洞中,慌乱时呼吸急促,要是没有陈燕西及时赶到,后果不敢想。 陈燕西将随身携带的书写板交给钱于洪:能写吗。 钱于洪写道:我没事。 在转身去搭救钱于洪时,陈燕西有一瞬愧疚,对于金何坤。他清楚这是危险,是状况外,但他不得不去。 几小时内,陈燕西生怕听见巨响。在某些洞潜事故中,氧气瓶输气管阀会出现爆裂。就算能活着回去,因气体消耗过快,减少必须的深度减压时间,也会患上减压病,出现身体机能失调。 陈燕西拉着钱于洪,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在不断流逝:坚持住,我们能上岸。 水下二十米。 陈燕西隐约能窥见天光,或许那并不是天光,是探照灯。他此时已连说话的力气也无,拽着钱于洪,似拽着他的倔强。 陈燕西想,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有几分少年热血。 该不该笑。 前方有人来,黑暗中有推进器的声音。是监督员下来接应了。 陈燕西松口气,他想等会儿得怎么向金何坤解释。 解释自己回来得晚了一点,别让他感受后怕,别让他担心。 水下十米。 具已累极。监督员确定他俩没有危险后,集体上升返回。 陈燕西撤了心底防线,方才他从阎王手里夺命时,只想着自个儿还有几句话没对金何坤说。 所以他死不得。 从去年至今,坤爷追着他天南地北,出生入死。金何坤趴在他耳边,问“我能不能成为你上岸的理由”时,陈燕西心窝发烫,简直在沸腾。 金何坤从来都眼神直勾勾的,撩人特主动,不避不让。 所以陈燕西丢盔弃甲,放他入城。 水下零米。 陈燕西上岸了。 金何坤看见陈燕西那一瞬,差点将手中佛珠挣断。他们于夜色中对视,坤爷就伫立在岸边,轮廓硬朗。几秒后,金何坤遽然捏紧拳头,爆发式的大吼一声。 他被心头难以言说的情绪逼得眼睛发红,如释重负又感委屈。 在这暴吼之后,集体潜员安静片刻,接着他们发出了更为热烈的叫喊与掌声。其间夹杂着几声时高时低的抽泣,这一夜他们永生难忘。 陈燕西本人却没太大反应。 他把钱于洪交给张山,取下面镜,拉下头罩,再用一捧冷水从头灌下。他爬上岸,一边走向金何坤,一边脱掉干衣。他来到对方跟前时,只剩内里穿着薄薄一层棉衣。 “今天可不可以暂时不给外套,”陈燕西有点紧张,他说话颤抖,看向金何坤的眼神闪躲,“你能不能,直接抱我。” 金何坤不说话,直接上前,一把揽入怀中。 陈燕西头发湿漉漉的,他抱着金何坤的腰际,紧紧抱住。 “你先把衣服穿上。”金何坤怕他感冒,尽量身体相贴。 陈燕西在他肩上蹭一下,“我说完就穿。” 他闭了闭眼,原来坦诚相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何坤,走之前你问我有没有牵挂。其实有,是你。你偶尔试探我有没有喜欢你,其实有,喜欢你。” 金何坤听着,给他擦头发的手一顿。陈燕西执起坤爷的手,十分珍惜地吻在对方指节上。 “这话听来矫情,我第一次说,说得不好你要谅解。我很喜欢海洋,很喜欢潜水。海里有另一片宇宙,有星辰银河,是另一个理想国。” “可金何坤,你才是我的人间。” “我找到上岸的理由了,你就是我上岸的理由。” “......” 许久,金何坤只轻声道,“很荣幸。” 他抱紧了陈燕西,告白来临时竟也不过分激动。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陈燕西,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 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而你是。 但我不是。 金何坤很难说清,这几日他所看见的一切。很难讲明白这些事对他的打击与鼓动。 然而他终于明白,他怀里抱着的陈燕西,太贵重。 陈燕西有的献身精神,他没有。陈燕西有的冒险精神,他没有。陈燕西有的热爱冲动,他没有。 金何坤有一刹那退缩,这份感情,接着竟有些烫手。 他给陈燕西披上外套,环视水潭边精疲力竭的潜员们。临时搭建的大灯圈起光晕,水面波光粼粼,山空寂寥。 这是一个壮举。 “至此,历时十天,洞穴潜水营救行动,结束。” “共带回尸体四具。” “全员生还。” 他们活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