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禽兽
“我们卑贱的老百姓, 自然只有一个脑袋。”有人接了话茬朗声道, “只是公主殿下, 你可别忘了, 你们尊贵的皇族,也只有一个脑袋。要是把老百姓逼急了, 就算抡起菜刀锄头来,也照样可以把你们的脑袋, 给砍下来。” “刘兄!”桓是知见到来人, 怒气稍平,“你没事就好!” 刘裕自内院走来,身后跟了两小队官兵。其中两个官兵架着那驸马爷何崇,行在队列的前方。 何崇的手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包扎,纱布上的血迹仍看得人不寒而栗。他满脸虚汗, 原本就白皙的脸色此时更是瞧不出一点血色;两条腿就像没了骨头的面条似的, 软趴趴地垂在地上, 好似一个轻飘飘的纸人。 “受苦了。”刘裕冲桓是知微微点了点头,便将目光转向了马文才, “文才, 照你的吩咐,我带人在这公主府内院仔细地参观了一圈, 果然,别有一番洞天,还有意外收获呢。” 马文才点点头:“辛苦刘兄了。” 长清公主的脸色微变,何崇的那副神态, 不由让她产生不祥的预感。 那两个官兵把何崇往地上一丢。何崇瘫坐在地上,目光涣散,不停地发抖,口中还喃喃着:“我说,我说……我带路……我画押,我认罪……” 长清公主道:“桓小姐的同伙还真是不少啊。这又是哪里来的山野匹夫?你们把驸马怎么了!” “公主放心,我们可没敢动驸马爷一根头发,只是为他拔箭治伤的时候,他痛晕过去了几回而已。”刘裕神色自在地笑道,“驸马爷热情好客,适才还带我们在府上的一些鲜为人知的地方,参观了一会儿,所以才耽搁了,让公主久等了。” 长清公主脸上的嚣张在一瞬间荡然无存:“你什么意思?” 刘裕没再理会她,而是转向马文才,自怀里掏出一份带有些许血迹的认罪状,面色凝重地递给他。 马文才摊开那份认罪状,读得越多,眉头锁得越深。待读完最后一个字,他几乎已经气得要发抖。 桓是知看着他的眼神,觉得若不是她还靠在他身上,他或许已经冲过去把那公主和驸马一手一个给撕碎了。 桓是知忙接过那认罪状。 事实真相远超出她的预想,令人震惊:“还牵扯到孩子?” 据何崇的手书交代,这公主府内有一处密室。而那密室里,竟关着许多孩子。 原来,“采花贼”不过是司马清与何崇的转移大家的注意力的“噱头”。奸/淫/妇女不假,杀人灭口也不假,但这一切,都不是这一对变态夫妇的主要目标。 他们想要的,是那些夫妇的孩子。对这个世界的“恶”一无所知的孩子。 借着“做游戏”的由头,用最龌龊肮脏的手段,捣碎了一颗颗最脆弱纯洁的心灵。 而杀个把尚未有孩子的新婚夫妇,也不过是为了暗度陈仓,加深民众对这个“采花贼”口味“专一”,只爱已婚者的印象。 “一共是十七个,都是男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岁,最小的大概四岁。”刘裕道,“那个密室的入口,就在长清公主和驸马爷的卧房。我们往下走的时候,发现那密室里灯火通明,要穿过两扇铁门,和一道木门。屋子里有许多张小床,还有一张大床。床边堆着一些……特别的‘工具’。有三个看守的太监,配了剑,拿着鞭子,负责管教那些孩子。” 桓是知听得心惊:“那,那些孩子呢?在哪儿?现在怎么样?” “已经让人暂时先带回太守府了。这儿满地都是血,也不适合孩子过来。”刘裕道,“而且,最大的那个孩子大概因为已经有了强烈的廉耻心,反抗极其激烈,所以……所以受了很重的伤。其他的孩子,皮肤都有不同程度的溃烂,还有点精神恍惚……除了因为被侵犯而受到精神刺激以外,大概也与长期服用这个东西有关。”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桓是知。 桓是知接过小瓷瓶,打开闻了一闻:“五石散?!” 刘裕道:“果真是五石散?我猜到了,只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所以不敢确定。” 五石散是当下在皇族和士族之中流行的一种“仙药”,传说吃了它可以祛病强身,开朗神明。这“仙药”价格高昂,制作工序繁琐,故并未在民间大规模流行;但也恰恰因为如此,它反而成了上层士族身份尊贵的又一象征,一时间,士族纷纷热捧。这年头,世家公子老爷们出门前不吃一点五石散,似乎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桓是知的家人,包括桓温桓冲在内,多多少少都吃过一些五石散。吃完以后,人看着确实暂时精神了一些,但长期相伴的,却是越来越脆弱的皮肤。桓温和桓冲素来不喜新衣,除了带头示范节俭以外,还因其质地较硬,很容易使敏感的皮肤发红发痒甚至溃烂。 桓是知曾劝桓冲少服用这种副作用如此明显的“仙药”,可是桓冲只是摇摇头说了句,小孩子懂什么。 “大人”也有“大人”的无奈。 五石散具有一定的致瘾性。况且,现在的名士就是流行吃五石散,穿宽松的长袍长衫,行动飘逸气度潇洒。 别说是五石散了,若是现在上层士族间流行吃砒/霜,作为根基并不太深厚的新兴士族,桓家人都得蘸一点尝一尝,赞声好,顺便再写几首诗赞颂一下砒/霜的“超尘脱俗”。 这就是高雅。 但饶是士族,也不敢让未成人的孩子去接触这种“高雅”的事情。 简直是。丧心病狂。 桓是知忽然挣脱马文才的怀抱,猛地将那一个瓷瓶狠狠地掷到了何崇头上。 她儿时偶然见过,过量服用五石散的世家公子的惨状。舌缩入喉,脊肉烂溃。 那求死不能的惨相,桓是知如今想来仍觉得心惊。 她无法想象怎样禽兽的“人”,才能对那么小的孩子施虐施暴,并给他们喂食这样的东西。 何崇惨叫一声,终于清醒了两分。他止住喃喃呓语,手脚并用地朝长清公主爬过去,涕泗横流地哭嚎:“公主救命啊!公主救命啊!” 长清公主连连后退,一时之间,自己心爱的驸马似乎成了瘟神,成了厉鬼,头破血流地向她索命。 马文才喝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长清公主摇着头:“我什么都没有做!都是他干的,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司马清!到现在你还要狡辩吗?”桓是知怒不可遏,“何崇在你面前就像一条狗一样,没有你的允许,他敢做这种事吗!” “本公主什么都没有做过!”长清公主瞪大眼睛,忽然狠狠地朝何崇脸上踹过去,“都是他一个人做的!都是他!都是他!” 几个官兵急忙上前,拉住长清公主,又把狼狈不堪的何崇拖到一边。 何崇满脸血污,咳了几声,突然哇地一声吐出几颗带血的断牙来。 桓是知看得胃里一阵翻腾。 “你们构陷我!你们污辱皇家尊严!”到这个时候,长清公主居然都依旧振振有辞,桓是知几乎都要钦佩起她的无耻和毒辣来了,“我要去见皇弟!等到了他面前,你们一个都活不成,一个都活不成!” “好啊,我就跟你去见皇帝!”桓是知觉得自己被气得“回光返照”一般,暂时忘却了身上的疼痛,理智也几乎烟消云散,“我还就不信了,这证据凿凿,光天化日,皇帝还能够明目张胆地包庇你?难道没有王法吗?” “姓桓的,你还知道有王法?”桓是知的气急败坏让长清公主愈发冷静,“你今天敢教训本公主,他日是不是就想教训皇帝陛下了?桓温和桓玄的狼子野心,从你这匹小狼这里就可见一斑!” “你……”桓是知气得又要咳血,但理智总算飘回来了几分。 是啊,她不能去见皇帝。选妃的时候,桓家女儿“桓亦如”已经进宫面过圣了。她桓是知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殿前喊冤呢? 但马文才的理智,却几乎彻底消失了。 桓是知的每一声咳嗽,都让他的心煎熬无比。 他懊悔自责。痛恨司马清,也更痛恨自己。 是他一时糊涂,答应了让她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害得她为这个毒妇所伤。 管你是什么公主。管他什么后果。 他要了结了这个毒妇的命。 他转身就要去拿弓箭。 好在刘裕眼疾手快,连拉带拽地把二人拽到一边,沉声道:“到此为止。抓了驸马,结案。” 马文才不肯:“刘兄你糊涂了?这分明是司马清主导的!” “你才糊涂了!真是关心则乱。一碰上桓是知的事情,你就什么都不顾了?”刘裕道,“就算你现在抓了司马清,或者干脆一箭要了她的命,然后呢?接下去怎么办?你的前途还要不要,太守大人的前途还要不要?” 马文才心中已然清醒,却依旧嘴硬:“我依大晋律法办事,秉公处置罪犯,怎么会影响前途?” 桓是知也终于冷静下来,叹气道:“刘兄说得是。唉,如果没有搜出那个密室,又真闹到了皇帝那儿,说不定皇帝还能不痛不痒地说她管教不严,有失察之过,罚她点例银。可当刘兄说发现了那许多男童的时候,我心里就知道,这件事我们怕是已经输了……”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并不完全是一句假话。 但会把它当真的,怕也只有三岁的孩童了。 当年曹操的马匹践踏了百姓的庄稼,曹操割发谢罪,即传为美谈。 可没有人敢真的让曹操执行军令,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而驸马是外人,矮冬瓜算不上人。 这样一对主仆为非作歹,长清公主有失察之过,皇家自然要秉公处置,罚酒三杯,以示天威昌明。 可没有人可以让一个当朝的皇姓家族承认,自家的女儿是一个心狠手辣的,靠残害幼童满足变态兽/欲的荡/妇/淫/娃。 越是证据确凿,皇家越会视而不见。 桓温再能耐,也只能保住桓是知不受责罚。而事关“贱民”的下等“小事”,无论在民间引起怎样的声浪,最终都会被在上层执着的沉默中渐渐化去,慢慢淡忘。 而马家的实力远不如桓家,琅琊王氏也并不一定愿意为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外甥出头。 而他擅闯公主府却是有目共睹的。到最后,说不定马文才反倒会成为了结这段争端的终结符,替死鬼。 想到这一层,桓是知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刘裕。 恰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今日听过太多回,三人立刻循声而望。马文才则出于本能一般,扶住桓是知的双肩,将她护在自己的身侧。 长清公主双手握剑,狠狠地刺进了何崇的喉咙。 何崇没来得及叫出声。 冰冷的长剑贯穿修长的脖颈,现出一种诡异的凄美。 而那被缚了双手,一直安安静静跪着的矮冬瓜,也似得到了指令一般,忽然利索地跃起,朝一旁的石墙狠狠地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