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出征
天光微明。 杭州城外, 几千名装备齐整的兵士却已经早早地列队站好, 神情肃穆。 队伍的最前方, 立着三匹身披战甲, 高大强壮的战马。中间那匹红色战马上的少年将军,头戴盔甲, 身披战袍,目光冷峻却又坚毅。 这是马文才第一次带兵出征。可是他的心中竟丝毫没有怯懦或者无措, 甚至也没有过分的激动与兴奋。 处变不惊是一个优秀将领必须具备的素质。他了解这一点, 也有足够的天赋与努力,去成为一个优秀的甚至扬名天下的将领。 他的左右两边,分别是同样身着铠甲的梁山伯与桓是知。而平蓝、马统、四九、银心等人,皆是普通将士装备,站在队列的前列。 桓是知在桓家见过比这大得多的阵仗。可这是她第一次, 骑着战马站在了队列的最前面。 凌晨的空气依旧发凉。她体表寒冷, 心中紧张, 两排牙齿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赶紧死死地咬紧牙关,握紧拳头, 努力克制着心中滋味复杂的激荡。那日, 是她坚持不肯回家,非要跟着他的。这大军尚未出发呢, 她可不能让他看出她的怯场。 “出发。”马文才抬手下令,声沉如钟。 他牵引缰绳,率先行出。原本鸦雀无声的队列立即得令,踏出了整齐又坚定的脚步声。 桓是知也忙轻喝一声“驾”, 跟了上去。 一月之前,“天师道”教主孙恩起兵造反,并且神速攻下了会稽郡内的两个县,如今正挺军向会稽郡治吴县进发。 这“天师道”是在东汉末年兴起的一个尊奉“太上老君”的民间宗教,因入教时需缴纳五斗米,故又被称为“五斗米道”。而孙家原本是琅琊的中等士族,但因时运不佳,家族渐渐没落,最终沦为了最下等的阶层。这孙恩便跟着自己的叔父一同拜了“高人”为师,入了“五斗米道”,成日做一些装神弄鬼的勾当。 本来,民间供奉的神仙众多,这“五斗米道”并无甚特别,朝廷也未将它放在眼里。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五斗米道”竟开始购置军械装备,逐渐拥有了自己的武装。十数年前,孙恩的叔父因对抗朝廷被斩杀,如今孙恩卷土重来,又开始在三吴地区作乱。 三吴地区占了地利,鲜受外敌袭扰。但也正因为战乱甚少,各郡县的战备不足,官军的力量薄弱。加之今年流民众多,孙恩的起兵很可能“一呼百应”,引发更多的起义与骚乱。 朝廷的北府兵已经自建康出发。但天高皇帝远,孙恩进军又迅疾,为了减少损失,朝廷便让新任的宁远将军马文才暂调杭州的官军,先行开赴会稽支援。 桓冲正是担心局面失控,才在家信中严词要求桓是知“速归”。 但桓是知读完信,却坚持要跟马文才一同去会稽——会稽城防空虚危在旦夕,而她的谢姐姐谢道韫,此时正身在吴县。 她也知道自己去帮不上太多忙,稍有不慎甚至还会添乱。可是让她就这样掉转身子跑回建康,缩头缩脑地躲在桓府干着急,她实在是不情愿。 况且回家容易出门难。出于对她安全的考虑,桓冲很可能直接把她锁在家里“保护”起来。那她余下的课业怎么办? 于是,她对马文才软硬兼施,先是苦苦哀求,再是撂狠话:“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自己跑到会稽去。” 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把她带在身边,总好过让她一个人在这动荡的世界瞎跑。 马文才思虑再三,终于点头。 毕竟正值热恋,他也有几分私心,不愿与心上人就此相见无期地分离。 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暴民动乱而已,能掀起多大风浪?过不了多久,一切又会如常。 他们都这样想。 行军速度已经极快。但当马家军进入会稽郡境内时,三人还是得到了两个县不战而降,为叛军占领的消息。 马文才摊开地图研究各县的地形,又综合考虑了其他因素,最终决定取道尚未为叛军控制的上虞,争取在孙恩之前赶到会稽吴县,同谢道韫与王凝之会合。 上虞玉水的祝家庄声名在外,孙恩若是攻打上虞,祝家庄必然首当其冲。马文才决定“路过”上虞,梁山伯自是求之不得。 可当官军开进上虞,到达玉水的时候,他们却发现这祝家庄的气氛很不寻常。 庄子的几扇侧门和大门都紧紧闭着,门前的大红灯笼也全都收了,甚至连个看门的小厮都没有。 三人行到正门前,正待上前叩门,却听见院中传出了隐约的打斗之声 。 马文才立即用力拍门:“开门!” 无人应答。 马文才当机立断,下令:“破门!” 大门破开。桓是知跟着马文才先行入院,众兵士立即鱼贯跟进。 前院已是狼藉一片,但打斗之声却来自更深处。桓是知循着声源奔去。刚行到一处小苑的门前,迎面忽然飞过来什么东西。 她急忙避开,定睛一瞧,却是一个祝府的家丁,肚子上破了一个大口子,肠子外淌,狂喷鲜血,身子抽搐了两下便死去了。 桓是知胃部一阵恶心,急忙移开眼睛,往那小苑内去。 小苑内已乱成一片,服色统一的祝家庄家丁正在同一群衣衫褴褛的匪徒作战。 桓是知左右一扫,只见祝家的几位公子有的在浴血奋战,有的则守在小苑内一处阁楼的的门边,神色紧张地持着刀,防止匪徒冲入阁楼。 站在阁楼门最前面的,正是那祝家八公子祝英齐。屋内有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也双手握着一把刀,满脸戒备地将一对老夫妇护在身后。 这女子甚为眼熟,桓是知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梁山伯大喊了一声:“英台!”接着便不管不顾地要冲阁楼奔过去。 “小心!” 一个匪徒举刀,劈头向梁山伯砍来。桓是知忙大喝一声冲过去,推开梁山伯,提剑迎上那匪徒的大刀。 “咣当”一声,刀剑相撞。桓是知遭到自上而下的冲击,身子立即矮了一截。 她咬着牙全力抵抗,可女子的力量有限,眼瞧着那匪徒的刀就要压到她的额头。就在这危急时刻,只听得“噗”的一声,那匪徒的腰部中了一剑,口吐鲜血,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桓是知扭头一看,只见梁山伯正奋力将剑拔出,惨白的脸上都是汗。 他喘着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剑尖的血:“我杀人了……” 桓是知有些发懵地点点头,也擦了擦额头的汗:“嗯……” “小心!”梁山伯看着桓是知的左后方大喊。 桓是知下意识地反手刺出一剑,将一个欲行偷袭的匪徒的胸口贯穿。利剑拔出,有几滴圆乎乎的血溅到了她的脸和脖子。 她看着梁山伯,不知是该喜还是悲:“我也杀人了……” 忽然,只听得几声凌厉的箭声,桓是知身边方圆几丈的匪徒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连声哀嚎。 情状凄惨。她虽有一种正义伸张的快感,但也下意识地用手去捂眼睛,却也忍不住偷偷从指缝里去看。 指缝间,马文才正一脸不高兴地向她跑过来。 他收好了弓,提着剑又怒又急:“桓是知,你干什么自己闷头瞎闯?为什么不跟紧我?” “情况危急,为了救某位文弱书生。”她讪讪一笑,指着地上一具死尸道,“马文才,我、我刚才杀了一个人……我自己,独立地,杀的……” 拿杀人“邀功”,实在有些别扭。但这是“桓女侠”第一次真正地“拔刀相助”,她实在禁不住要跟他“炫耀”求表扬。 明明惊魂未定,也带着莫名的愧疚,可却又有说不出的小得意。 马文才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后,又忍不住捏她的脸蛋,咬着牙道:“行,桓小姐最了不起了。不过要是以后你再敢乱跑,我可饶不了你。” 马文才这次真的着急了,手劲不小。桓是知忙龇牙咧嘴地求饶:“是是是,马将军,小的再也不敢了。” 如此场面,还要打情骂俏。晚了一步赶到这边的平蓝和马统对望一眼,皆是无言。 马文才是有底气如此“放松”的。祝家庄的匪徒虽多,也甚为暴烈,但并无与官军对抗的意思,多是撒腿就跑。很快,匪徒们死的死,逃的逃,庄子里终于清净了。 马文才下令让士兵清扫死尸,守住祝家庄各个大门,这才同桓是知一起,往那阁楼里去。 梁山伯和银心已经抢先进了阁楼,正拉着祝英台问长问短。祝老爷和祝夫人心中对梁山伯依旧不满,但此种情境下,也不好纠结儿女的私事。 此时见“救命恩人”进屋,二人忙迎上去道谢:“多谢这位将军!敢问,将军高姓大名啊?” 马文才道:“晚辈马文才,是令千金在尼山书院的同窗。” 马统昂起头补充道:“还是杭州太守府的公子,朝廷新封的宁远将军。” “也是同窗?”祝老爷看看马文才,又去看梁山伯,若有所思,笑着试探道,“马公子如此英勇地前来搭救,想必跟小女英台也交情匪浅?” “爹!”祝英台立刻注意到了祝老爷的“弦外之音”,“我跟这位马公子,只是普通的朋友。” “爹也没说什么啊。”祝老爷道,“几位快请坐,银心,快去倒茶。” 众人落座歇息。 祝夫人命人准备了一桌酒菜,举杯道:“大恩不言谢。非常时期,也没什么好的招待各位,只能请马公子和桓公子将就些了。” “祝夫人太客气了。”马文才道:“酒菜已经足够好了,我们也不打紧。只是我的将士们一路劳顿,不知道祝夫人能不能……” “是我疏忽了。”祝夫人忙让下人去准备众将士的饮食,“马公子时刻心系兵士,真是有大将风范啊。英台啊,你有这样一位优秀的同窗好友,怎么从来也不跟娘提起呢?” 祝英台的脸色有些难看:“平时不熟。有什么好提的。” 桓是知和梁山伯对看一眼,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桓是知转开话题:“敢问祝老爷、祝夫人,今日庄上的这些匪徒,究竟是什么人啊?” 祝夫人叹了一口气,恨道:“都是些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啊!” 祝老爷叹着气解释道:“都是流民。有的是上虞本地的,有的是因为战事从其他县跑过来的。我们祝家每年都会向穷苦施粥,今年**如此,还多开了两个粮仓。不料,这些流民竟掉过头来打劫我们祝家……第一回人数不多,府上的家丁勉强把他们打退了。可这一回冲进来的有近千人,若不是你们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祝老爷不是在危言耸听。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这些流民别说鞋了,多少时日来根本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人心不足。祝家施的那一口粥,反倒给了他们为了下一口吃的杀人劫掠的力气。 “山伯。”祝英台一边给梁山伯夹菜一边问,“你们在这儿要待多久?” “吃完饭就走。”梁山伯道,“我们要赶紧去吴县救谢先生。” 祝英台立刻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胡闹!”祝夫人立刻喝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瞎掺和什么?” 祝老爷却在担心另一件事,望着马文才道:“马将军,那你们走了,万一流民再来怎么办啊?” 马文才正待说什么,却见门外有一个士兵急匆匆来报:“将军,不好了!有暴民抢劫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