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故城
不知颠簸了几日, 终于到了建康城下。 车马临近城门, 人群熙攘。桓是知撩起帘子, 打量着这久违了的故城。 帝都还是帝都。太原城也算得上繁华, 但在建康城面前,依旧相形见绌。 而故乡就是故乡。在北方待了多年, 桓是知依旧不太适应他乡的气候,时常觉得自己像一条喝不饱水的鱼。 江南的风拂过发梢, 潮而不腻。 春光细暖。一切都还是那样熟悉, 可一切,却也早就不一样了。 桓是知静静地放下帘子,睫毛轻颤。 她在建康度过了大部分的少女时期,那时,他们桓家在京城可以说能只手遮天。 她已不会有过分的伤感, 归来的她也还未老去。 她只是觉得有些空茫。 这个人间, 有一种说不清的不真实感。 王兰的医馆本就落址在建康。而梁山伯进京为官, 祝家老小自然也一道儿跟了过来。兜兜转转,昔日的老友也算重聚了。 闹市人多。荀巨伯同王兰一道儿急着回医馆卸货, 便撇下众人绕远路先往回赶。桓是知便下了马车, 同众人一道儿慢慢往前走。 越走,桓是知心中就越困惑。这建康城虽然从来不缺人, 可这样摩肩接踵的日子,简直像流民出逃的时候。 桓是知挽着平蓝,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她:“是我糊涂了吗?难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我没想起来?” 平蓝同样也一脸茫然, 拿眼睛去看祝英齐。 祝英齐无奈地冲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 桓是知笑:“怎么觉得这建康城的人,全部都跑出来了?” “没有全部,至少也有七八成。”旁边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忽然接话道,“听姑娘的口音,是外地人?” 外地人? 桓是知停住脚步看着这位老太太,稍稍发怔了一会儿,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老太太以为她这个笑是默认,便又接着道:“我老太婆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若是我们建康本地人,怎么会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前进困难,桓是知干脆和这老太攀谈起来,问道:“我还真的不知道,还请老婆婆指点,今天究竟是什么节日?” “我知道,我知道!”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举起手,像抢答一般,“今天是大将军北伐凯旋的日子!” 桓是知神色一僵,没再言语。 王蓝田却不知道哪个筋搭错了,随口便问:“大将军?哪个大将军?” “当然是马文才,马将军啊!”小男孩昂起头,一脸“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神态,“天底下的将军虽多,可是值得我跑出来等这么久迎接他的,只有马将军一个!” 王蓝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面色也僵住了,有些不安地去看桓是知。 桓是知却冲他笑了一笑,淡淡道:“这样啊。没想到,这位马将军,这么受人爱戴。” 桓是知的冷静让那个小男孩有些小小地不甘心。他显然是马文才的狂热崇拜者,便继续昂着头,提高音量道:“马将军军功卓越,战无不胜,受人爱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这建康城里的男孩子,都视他为自己的榜样;女孩子呢,做梦都想嫁一个像他这样的夫君!” 桓是知被小男孩的天真和赤诚打动,心里的不适也稍减,忍不住笑着问道:“是吗?那么说,你长大了,也想变成马将军那样的人咯?” 小男孩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了!” “开疆辟土,征战沙场,扬名天下!” 这是昔年在尼山之时,他当着师长和同窗的面立下的志向。 如今,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位高权重,所向无敌,立万扬名。 无数个陌生的小男孩,都将他视为心中的英雄和榜样。 桓是知感到欣慰,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 可是她无法欺骗自己。他的名字,同样令她无比地悲伤。 她不清楚自己是在为谁悲伤。是为了他,为了自己,又似乎不仅仅如此。 建康城的春光依旧明媚,空气依旧清新。可他的名字,却像一把无形却又锋利的匕首,将透明轻盈的空气划开,搅乱。 瞬间愈合。可世界却已经与上一刻不一样了。 南归之前,桓是知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不敢说自己准备好了。可她也算有底气鼓励自己,她已经成熟了,超脱了,不再拘泥于小情小爱了。 可是,原来,该怎么悲伤,还是怎么悲伤。该怎么痛,还是怎么痛。 她没想到,建康会用这么隆重的方式来提醒她。每一个翘首以盼的百姓脸上,似乎都写着“马文才”三个字。 无处可逃。 她勉强地扯起一个笑容,轻声对小男孩道:“有志向。这样很好。” 正是有些逆反的年纪,桓是知的表情又容易让人误解。小男孩显然并不待见桓是知口气中的“慈祥”,撇嘴道:“这位大姐姐,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觉得我有些言过其实,觉得我盲目崇拜。但是我敢保证,等你见到了马将军,一定也会和建康城里所有的姑娘一样,情不自禁地爱上他的。” “年纪不大,话倒是不少。”平蓝见自家小姐显然已经有些绷不住,急忙出来打圆场,“小姐,我们别听这个小毛孩胡说了,快走。” “这可还真不是胡说。”平蓝的一句话竟激起千层浪,原本只是在围观小男孩“歌功颂德”的几位妇人也凑近了些,“虽然这马将军已经有了一位大房夫人了,可是这建康城还是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呢,哪怕是做一个妾室。” “所以……”桓是知也无法确认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心境和动机。她甚至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这位马将军现在,有几房妾室?” “虽然嘴上不说,但姑娘其实也对马将军有兴趣?”一位妇人上下打量着她,女孩子的矜持和以退为进她见得多了,“我看你这个模样倒是标致得很,说不定能有戏也没准。” “我看没谱。”另一位妇人摇头道,“之前李家小姐难道不漂亮吗?马将军不也是眼皮都没抬一下。” “倒也是。这马夫人上辈子真不知是积了什么福,竟能让马将军这么死心塌地。” “也还好。我听说将军府不还有一个大丫鬟,叫什么巧儿的,给他通了房嘛。况且,这马将军常年征战在外,一年到头能见到几面啊……” “有一个大丫鬟怎么了?多少给马将军提鞋都不配的男人,不照样三妻四妾。我看你啊,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酸什么。难不成赵大姐,你还想……” “哎哟,你这是说什么呢!” 话匣子打开,几个妇人嬉笑着闹作一团,竟撇下桓是知,自顾自聊起天来。 桓是知如石化一般立在一旁,面沉如水。 关于他的闲话传言,听得她煞是难受;可要她抬腿离开,她却又不舍。 “小姐,我们走?”平蓝拉了她两下,不得回应,只能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静静地陪在她身旁。 王蓝田却在这时插话,将几位妇人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听各位这么说,这位马将军对自己的夫人,还真是忠贞不二呀。” 王蓝田的语气太过刻意。桓是知甚至都感觉到了一分“恶意”。 她知道,他想让她死心。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尼山之时,虽然烦他厌他,但她也甚少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不是怨毒。更像是,没有感情。 像在看一个多管闲事的外人。 王蓝田的心抽了一下,但还是笑眯眯地向那些妇人投去鼓励的目光,以示期待。 她不知道的是,模模糊糊之中,他也是想确认。 自己到什么程度,方能够死心。 “那确实呀。虽然马将军在家的时间少了点,但他从不上酒肆青楼,也没有纳妾。要知道,他可是有正当理由纳妾的啊……” 王蓝田又问:“什么理由?” 妇人压低了声音:“这个嘛……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整个健康城的人都知道,跟你们说也无妨……这马夫人啊,不能生育。成婚这么多年,还没替马将军生下一男半女呢。” “不过我现在觉得,可能不是马夫人的原因啊。”另一个妇人也小声道,“你看那个大丫鬟,叫巧儿对?肚子不也毫无动静吗?” “可不敢胡说……马将军这么年轻力壮的,怎么会有问题呢!呸呸呸……” “是是是……都瞎说的……”一个妇人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冲桓是知讪笑,“你们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没说啊……” “要我说啊,这都是马夫人应得的。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贤惠温柔,心地又善良,你没看,她每年都给寺庙捐好多香火钱呢。” “也是。前两年,马将军不在的时候,她还组织施粥。这马将军的好名声,有一部分确实和她有关系……” 妇人们又家长里短地扯开了。 桓是知眼神复杂地看了王蓝田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正在这时,靠近城门方向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人欢呼:“马将军来了!” 这样的通知实属多余。数万大军临近,不用呼喊也能为人发觉。 可这一声欢呼却是一个欢腾的信号,百姓们立时沸腾起来。 仿佛排演过一般,人群如温柔的潮水,向道路两边有序地散开。 铁马戎装,得胜归来。 马文才单手控着缰绳,意气风发。 桓是知身不由己,随着人群默默地往路边退。 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武将的最高荣誉,莫过于此。 桓是知混在人群之中,与身边难以自禁的年轻女子相比,似乎是最为冷漠的一个。 可没有人比她的内心,更为汹涌炽热。 步步后退。 可望难及。 她抬头,肆无忌惮地望着他,像身边的所有女子一般。 清脆的马蹄声嗒嗒而过。 谨慎克制,连烟尘都不曾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