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1)
? 司马无易是一个在大靖没什么存在感的王爷。 他年轻时的模样不是不好,司马家的人容貌都不错,通文懂武,才能也不错,只是爱玩,而且没有权力欲和野心,与政务丁点不沾。 或许正因如此,他得到先帝昭元帝的喜爱。不过他却并不因先帝喜爱而得势,因为他喜欢到处乱跑,很少归京,以至于京中上层很多人居然不认识这位王爷。 昭元帝驾崩、新帝司马诚正式登基那年,他正好在太原府。也不遵守礼制为兄守灵,只是写了封信给他的新帝侄子,说他就在太原守陵,永不归京。 太原府附近有山上百座,其中不乏钟灵毓秀、风水极佳之所,适合下葬。司马无易所要守的陵墓,并非昭元帝之陵,而是大靖太祖之陵。 太祖将陵墓建于此地,与昭阳女皇和夏司监的合葬陵相距必定不至于太远,这一点仿佛又印证了大靖开国皇帝有可能是前朝大太监的家将之后。 无论怎样,守陵不过是个说辞,司马无易是主动将自己放逐,永不插手皇族权力更迭,成为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所以司马诚放过了他。 而现在顾乐飞要找到这个人,却并非易事。 因为司马无易实在是太能跑了。 太原府附近山多,县城、村庄也不少,司马无易不老实,压根没干过几天守陵的活,只要不出河东道,他什么地方都可能去,绝不仅仅局限于太原府附近。 他可能今天在这个山脚下的村里,明天在那个山上的庙中,后天又进了哪个小县城的青楼玩姑娘。司马无易不傻,出行绝不会报自己本名,再加上他又多年不回京城,几乎很难有人还记得他的样貌。 很可能此人站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他便是十二王爷,当今皇上唯一活着的叔父。 那么顾乐飞是如何找到这位神出鬼没的十二王爷的呢? 当然不可能扒开每一个路人的裤子看人家大腿有没有疤。 起先,他真的飞鸽传书,在队伍出京之前就命还在外面漂的玉盘、珍馐去寻,结果得到的便是以上乱七八糟的行踪,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知道此法不行,顾乐飞想了想,干脆撇下司马妧给他的五十卫兵,偷偷带着顾吃顾喝去了太祖陵墓所在之地,此地依山傍水,有精兵把守,他带太多人去反而不好。 同样是因山为陵,除却外围一些石像石碑外,根本找不到陵墓入口,在大靖灭亡之前估计都没有可能被盗,难怪司马无易放心大胆游山玩水。 顾乐飞便在皇陵外围结庐焚香,每日遥遥祭拜太祖,自称替大长公主尽一份子孙孝悌,慰太祖在天之灵,祈太祖佑大靖万世太平。 真的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每日如此,一丝不苟,持之以恒,别说那些守陵守得十分苦闷无聊的士兵,连顾乐飞自己都快被自己的虔诚感动了。 这是个笨办法,却是可能联系上司马无易的唯一法子。 他如此认认真真做了足足一个月。 也瘦了一大圈。 山里条件差,什么都没有,蚊子还多。若不是他机智地带来了顾吃顾喝帮助打野味,估计还会更瘦一点。 至于太祖陵边的生灵不能打之类的,反正他是不知道,毕竟连太祖具体葬在哪儿都不知道,凭什么不让人打山上的小动物充饥对? 不过有一点值得奇怪,顾吃顾喝到了这片地方,翻山越岭犹如神助,似乎对此极为熟悉,可是追究起缘由来,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于是只好作罢。 山间的夜晚静悄悄,只有一些小虫子的叫声,顾乐飞躺在茅草屋外的竹席上,吹着山间冷飕飕的秋风,睁眼望着漫天星斗,发呆。 算算看,这已是他到此地的第四十五天,和司马妧分离的第五十二天。 不知道妧妧现在怎么样了?她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顾乐飞呆呆望着天空出神,每次想起司马妧,他都会为如今止步不前的进度感到烦躁不已。当习惯了床侧有另一个人,尤其这个人还喜欢抱着你入睡的时候,再次沦落到独自入眠之时,入睡会变得尤其困难。 人在身边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一旦不在,便会觉得心里缺了一块,空落落的,直灌冷风。 若满两月,还无司马无易的音讯,该当如何? 顾乐飞也不知道。 出了镐京,他的情报网便并不是那么管用。如果非要做绝的话,倒是可以禀报司马诚,十二王爷不在皇陵看守一事,想必司马诚很乐意动用自己的力量替他寻到司马无易。不过寻到之后,司马无易的日子估计会很难过。 他在此待了一个半月,和守陵的士兵全都搞好了关系,甚至知道他们的头头和司马无易有联系一事,还暗示他可以告诉司马无易自己在此拜祭太祖一事。 已做得如此明显,还要他怎样? 如果司马无易还是不出现,不若去扒一扒昭阳女皇和那个太监的合葬陵,指不定有信息?这个念头在顾乐飞的心中一闪而过,随即很快被否决,没有线索,没有目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如何能成功? 顾乐飞少有为一件事为难得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由得一边在心底找各种词狠骂司马无易,一边思虑找不到人该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在虫鸣晚风中睡着了。 直到被一声大喝惊醒。 “什么人!” “公子当心!” 顾吃顾喝的大喝,伴随着刀剑相撞的铿锵声,顾乐飞一个激灵,猛地睁眼,条件反射从席上跳起。 “你是阿甜的驸马?” 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缓缓响起。 几丈之外,身手极好的顾吃顾喝和四五人缠斗在一起,看似竟陷入苦战。而这个说话人则从树林的阴影中慢慢走出,高挑修长的黑影在漫天星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神秘莫测。 顾乐飞挑了挑眉,作了一揖:“十二皇叔?” “呵,好厚的脸皮。”这人嗤笑一声,渐渐走近,终于让顾乐飞看见他的长相。这人已经快五十岁,乌发中夹杂着一缕缕的白,不过面上皮肤倒很年轻,腰板挺直,一条蟒皮腰带勾勒出精瘦的腰身,整个人精气神极好。只是他的左眼角生着一颗小小的泪痣,不明显,却总让人觉得不正经。 司马妧为何不说此人有颗泪痣?这比大腿上的疤好辨认多了。 她说不定也忘了司马无易的长相,毕竟那时候她还是个小豆丁…… 这时顾乐飞又听他开口道:“让你的人停手,都是一样的功夫路数,打多久都打不出结果来。” 一样的功夫路数? 顾乐飞的眉梢又是一挑,听出此人话中有话,不由得来了几分兴趣。 “顾吃顾喝,住手。”顾乐飞转身面向他们,右手看似无意地做出一个十分古怪的手势,然后对二人道:“你们先下去,我与王爷有话要谈。” “十二皇叔请屋内坐,”顾乐飞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茅屋简陋,请王爷莫要见怪。” 司马无易却不动作,只背着手淡淡道:“阿甜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又叫了司马妧的乳名。 顾乐飞笑了笑,语气柔和:“她挂记着您,又有公务在身,便写了封信,托我带给您。” “哦?”司马无易勾了勾唇,带出好几条面部皱纹,也牵动眼角那颗泪痣,显出几分慵懒的邪气,简直是为老不尊。 “信呢?”他摊开手。 “在屋中,十二皇叔可进去一观。” “不必,你拿出来给我。”他抱着双臂,十分懒散地指使顾乐飞,那故作高深的姿态的背后含义十分明显——是你求着我出现,我可没有必要一定要搭理你。 好在顾乐飞是一个能憋屈得住的人,他笑眯眯地点头应了,果然回屋取了书信,恭恭敬敬递上。 司马无易伸手要去取,顾乐飞却突然将手往回一缩,低低道:“十二王爷守着秘密这么多年,莫非打算守到死也不告诉她?” 司马无易面上的笑渐渐淡下去,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这个小子,心知他为了联系到自己已经足足在这里等了一个半月。 而且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容易联系到自己的法子。 此人还算有几分小聪明,而且也有些毅力。 可是这些优点都抵消不了他的缺点——司马无易讨厌臃肿不堪、肥嘟嘟、圆滚滚的胖子,若是女人还能用丰满过度形容,若是男人,简直一无是处。 身材差,代表愚蠢、懒惰、不思进取、毫无自制力……男胖子们在司马无易的眼中简直不该活在人世。 他早在五天前便赶回来了,故意不出现,除了为了观察顾乐飞此人之外,还想看看一个胖子如何因为条件恶劣不得不一点点瘦下来。 那种如同刑罚折磨、强行割肉的痛苦,让司马无易看得很有快感。 今天晚上的突袭,也是因为他想看一个胖子被吓到的样子。 此时此刻,司马无易如同看牲口一般,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胖子,嫌恶顾乐飞已经减掉很多的体积,语调柔和而漫不经心地说:“阿甜是阿甜,你是你,司马家的秘密,可以告诉她,却不能告诉你。” 他不相信顾乐飞,他绝不相信这个胖子能获得司马家最英明神武的公主的芳心。 “如果阿甜要知道这个秘密,让她亲自来见我,”司马无易淡淡瞥了顾乐飞一眼,“至于你,不配。” ☆、第75.章 ? “十二皇叔尊鉴,敬禀者,……” 司马无易独处之时,方拆开那封火漆封好的信件,就着一盏孤灯仔细阅读。信的内容不长,但是他毕竟已经不年轻了,即便看起来还像年轻人一样健康,可是眼睛却不太好使了,夜晚读信好些字都看不太清,要反复挑亮油灯、添加灯油,努力使得室内更亮些才行。 写信的人看得出很认真,笔迹干净一丝不苟,司马妧的字迹笔走龙蛇、大气磅礴,倒不像是女儿家该有的字迹。 她很关切地询问司马无易的状况,尤其是身体情况,并说若他不愿守陵,她会努力向陛下请愿,让他去公主府安度晚年。 看到这里,司马无易不由失笑。心道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对于喜欢的人掏心掏肺,浑然不管后果如何。 接下来她才说了梅江给她的暗示。不过就信上来看,她自己对于那个秘密并不好奇,只是因为顾乐飞想知道,她便全力配合,拜托十二皇叔能将自己知道的内容如数告诉顾乐飞。 她说自己信任此人,望司马无易待顾乐飞如同待她自己一般。 司马无易细细读了三遍,放下信纸,轻叹一声,叹息中有一丝无奈。 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天生神力的侄女去了楼重那儿,学到的除了武功兵法之外,再没有半点诡计谋略,她不知道这般全无保留的信任很可能害死自己吗? 她信任顾乐飞,司马无易却不信任那个死胖子。就他看到自己时那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神,一看便不是老实人,和他客套的时候,不知道心里已经冒出多少个鬼主意。 不看到司马妧本人,司马无易宁愿将那个秘密带进坟墓,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至于那个姓顾的死胖子会用什么法子请来他的宝贝侄女,那就不是他该操心的问题了。 司马无易有意为难顾乐飞。 他有时候的眼神也不太差,先前就分明看见自己对他说“你不配”的时候,顾乐飞那微微一变的眼神,目光中显出一抹讥诮来。虽然他用脸上的肥肉将表情掩饰得很好,可是司马无易可以得意地说,毕竟老子吃的盐比死胖子吃过的米还多。 这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很自傲的聪明人。 他偏偏就是要磨一磨此人的锐气,倒是要看看他凭什么赢得阿甜的信任,凭什么做阿甜的驸马。 司马无易仔细将信件又读了一遍,然后靠近灯火,谨慎地如数烧掉,只留小小一堆灰烬。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净手、关窗,躺下歇息。 他的睡眠一向不错,在梦中还能用尽十八般手段各种折磨那个死胖子,好不痛快。 只是,这梦做着做着,他竟然隐隐觉得有点难受,然后梦中场景一转,死胖子居然挣脱了把他吊起来的绳子,然后拿着那根粗壮的麻绳一边甩一边扭着圆滚滚的屁股,狞笑着朝司马无易走来。 他想跑,可是动不了! 死胖子,你胆敢犯上不敬,老子乃是司马妧的皇叔!回头就让我侄女休了你! 司马无易挣扎着在梦中大叫,如此拼命挣扎着,忽觉有亮光射进来,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醒了。 第一眼,看见的是青色的帐顶,想起刚刚那个最后结局反转的梦,司马无易轻轻舒了口气,暗道还好不是真实。 可是他呼气的时候,却觉得怪怪的,身上有点紧绷的感觉。他低头一看——什么时候自己被绳子绑起来了! 谁干的! “十二皇叔,早安。” 那个刚刚在梦中出现的讨嫌声音,真实地在现实里再次出现! 顾乐飞便坐在司马无易昨晚坐的那张椅子上,慢悠悠啃着一个白花花的大馒头,一面啃,一面笑道:“皇叔莫想着要唤人了,您的卫兵正被我的人带着满山跑,一时半会回不来。” 司马无易默然,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将这死胖子千刀万剐一万次。 然后方才缓缓开口:“我说过,见不到司马妧本人,我不会说的。” “你不配听那个秘密。” 出乎顾乐飞意料,司马无易的嘴严得很,看起来不正经,不过却很硬气。即便他命顾吃顾喝把他吊在房梁上,放言要将他拿去喂山里的猛兽,司马无易仍是一个字也不肯说,反而吐唾沫吐得欢快。 “如此看来,十二皇叔不是不知道,就是那个秘密真的很重大,值得你用命来守护了。”顾乐飞拍了拍手上的馒头渣,命人将司马无易放下来,笑着朝他作了一揖:“还请皇叔恕罪,晚辈这也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着实无奈。妧妧正在办差,让她离开高延的视线特地跑来见你,实在不可能。可是皇叔又不愿意于我说,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要绑我去见阿甜,”司马无易接口,并不见愤怒,反而勾了勾唇,“好小子,昨日走前你问,得了消息该去何处寻我,其实便在计划着今日将我绑起来,好报昨日我羞辱你之仇?” “皇叔误会了,晚辈没有那么小气,”顾乐飞淡淡道,“只是不愿再在此地徒耗时间而已,毕竟……她在那里等我回去。” “哦?”司马无易又用那种审视牲口的眼光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你便打算如此绑着我回去见她,以为阿甜看见你这样对待她唯一的皇叔,会感到开心?” “皇叔喜欢到处乱跑,此举是出于无奈。” 司马无易瞧了瞧顾乐飞平淡无波的表情,面上的笑容渐淡,他的目光冷下来的时候,那股仿佛天生的邪气里会透出一股逼人的气势,那是养尊处优居高位的皇族的气势:“你以为你真的能够绑住我?” “那要看十二皇叔愿不愿意见妧妧了。” 顾乐飞扫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屋子,为了避免司马无易丢脸,他命顾吃顾喝还有四五个士兵在外头守着,屋中只有他们二人。 他扫完一圈后,慢悠悠开口:“皇叔若是指望你那些贴身侍卫来救你,那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他们虽然身手都很好,可是毕竟老了,漫山遍野跑上几圈,就算人没事,体力消耗是很大的。” 是的,昨夜他仔细观察过了,司马无易身边的士兵约莫二十人,和顾吃顾喝对打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这些人年纪最大的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年纪最轻的估计也有三十五六岁,即便身手好,但是体力已经在不断走下坡路。 所以昨天晚上他悄悄给顾吃打了一个手势,让熟悉山路的顾吃退下之后立即下山去带符扬他们来。司马妧把最勇猛的卫兵给了他,他正好命这群人先做一出“打草惊蛇”,然后来一招“调虎离山”,把守在司马无易屋外的几个侍从都调开,方便他把司马无易绑起来。 虽然符扬等人照做的时候很不情愿,毕竟他们在山下的镇里百无聊赖枯等一个多月,然后半夜被人叫上山谋划这种费时费力的事,算计的还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叔叔,谁乐意干? 可是没有办法,殿下吩咐他们留下来一定要听顾乐飞的,不然就算违抗军令。 符扬等人真是捏着鼻子勉强答应下来的。 而当他们看见追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侍卫们都是一把年纪的大叔时,一边敬佩大叔们身手好,一边开始鄙视顾乐飞太不尊老爱幼。 顾乐飞其实是故意的。 他就想这样耗着司马无易的人,不动手,不伤人,只是干耗而已。 想来也是,司马无易作为一个守陵的王爷,不受重视,大概也没什么钱,养不起身手好又年轻的侍卫,留在身边的这些估计都是忠心耿耿不愿走的亲随。既然是亲随,那必定是跟了许多年,既然跟了许多年,那年纪还能不大? 顾乐飞想,昨日司马无易之所以选择夜间突袭的见面方式,估计不只是为了打他一个猝不及防,好以势压人,还是因为晚上光线暗,方便撑场面罢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年人啊。 明明,昭元帝薨了之后,这位十二王爷便守着某个秘密,活得小心,过得一点也不容易。 看这屋子,结实倒很结实,却几乎没有任何值钱摆设的,虽然是在山林之中不便装潢豪华,但是这屋子的寒酸程度实在与一个王爷的身份不配。 看穿了一切的驸马爷十分自然地向司马无易弯腰,恭敬行了一礼:“请十二皇叔跟晚辈走一趟。”? ☆、第 76章 ? 顾乐飞的信比人先到。 彼时已是深夜,司马妧刚刚从外面回来,正在侍女的伺候下换去一身棉麻质地的普通衣裳,衣服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泥泞。 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她都力求做到最好,这些天以来救济粮食发放、以工代赈、组织迁徙难民、房屋重建、救治伤患、防治瘟疫等种种事情,高延主要是接替单云的工作负责指挥,而她则负责带兵监督,保证效率,尽力避免中饱私囊的情况。 此外,单奕清还和她商量在檀州决个口子分水势的事情,黄河只是暂时堵住,若不加大疏浚河道的力度,来年若又逢连绵不断的大雨,还会闹洪灾。 单奕清在他亲手绘制的河道图上画了许多个红圈圈,什么地方需要宽河缓流,什么地方需要遥堤约水,都一清二楚。 他的河道图比将作监提供的清晰细致许多。 只是这样一来,工程量又将加大,人手增加,费用也要增加,是很大一个工程,司马妧最近便是为单奕清的这个计划不停在高延和地方官府之间奔波游说。 其实她并不擅长处理这种十分具体细致的政务,不过此时无人可以代替她,便也只有努力学着做。 需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每天倒头回来就睡,几乎没有时间去想顾乐飞。 正因为如此,当赵岩在外头敲门,说顾乐飞有封信给她的时候,她足足愣了三秒钟,方才反应过来。 是小白啊。 好久没有想到他了。 意识到自己都快忘了她还有个驸马留在河东道的事实,大长公主殿下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丝丝愧疚,怀着无比内疚的心情从赵岩手中接过顾乐飞亲自写的信,然后屏退侍女,独自专心读信。 待她读完,又坐在那儿呆愣数秒,然后低头把信翻来覆去又读一遍,还以为自己搞错了。 呃。 小白……居然把十二皇叔绑起来?打算就这样把人送到河北道来? 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司马妧读完信件后,为自家最最可爱的小白竟有如此粗暴行径而感到深深震惊时,载着顾乐飞和司马无易的马车已经跨过了河东道的地界,继续往东行驶。 当然,信上所说的把司马无易一路绑过来只是夸张。不看僧面看佛门,即便顾乐飞对这位皇叔没有什么好感,也要看司马妧的面子,在上路两天之后,眼见离太原府远了,便松了绑,恭恭敬敬、好吃好喝对待这位大爷。 最重要的事实是,司马无易其实也很想见司马妧,只是觉得人家不请他,自己就巴巴跑去实在太掉价,顾乐飞把他绑起来正暗合心意,便半推半就地去了。 他们越往河北道走,路上所见的场景越发荒凉,房屋冲塌、农田被毁……因为黄河决堤导致的大面积涝灾给两道带来的损失惨重,不过好在并未见到大量无处可去的流民队伍,可见这几个月来的救灾卓有成效。 虽说司马无易是个没多少人认识的皇叔,可是为了以防万一,顾乐飞强行给他贴上厚重的络腮胡子,头上戴上布围的大帽子,保证连他的亲随见了他都认不出。毕竟他们此次前往河北道见司马妧,是绝对不能让高延知晓的。 司马无易对这个造型嫌恶不已,认为“土得掉渣”,还不如让他去扮女人。 对此,顾乐飞似笑非笑:“皇叔,您年纪一大把,扮成女人当心吓着人。” 司马无易回以微笑:“哦?那你岂不是只能扮猪?” 一路上对于顾乐飞“胖”的缺陷,司马无易毫不吝啬给予各种嘲笑,半点没有做长辈该有的威严庄肃。 而当他得知顾乐飞在减肉的时候,他的嘲笑方式就更加五花八门,恨得顾乐飞直咬牙,却没有办法反击。 因为他确实胖,也确实在艰辛地减肉。 桑心。 就这样,这支乔装打扮过后的队伍终于抵达河北道中南部的石门府,此地东与衡水接壤,南与邢台毗连,气候适宜,土壤条件好,向来是优质的小麦产区,为大靖的又一粮仓。 不过今年的情况却不容乐观。 顾乐飞等人于黄昏时分到达石门城外的驿亭,那里已经有人等候多时。顾乐飞给司马妧写信,不只是为了告知他即将带司马无易前来的消息,还为了让她想办法避开高延的耳目,最好避开所有不是自己人的人,秘密找一个地方与他汇合。 高延那老狐狸疑心重,他甚至不能让高延知道自己来了河北道,不然他一定会怀疑为何自己来之前没有透露半点风声,是否其中有阴谋。 既然如此,在驿亭等候之人,必定是司马妧十分信任之人。 “田大哥!”马车还未停下,顾乐飞便听见车外的符扬惊呼一声,然后策马快步迎上前去。 对面传来一个人的哈哈大笑,此人声如洪钟,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必定块头不小。他啪啪地大力拍着符扬的肩膀:“哟呵,符扬,是你小子!” “田老哥。” “田大哥,好久不见。” “田将军,是我啊。” 诸如此类的寒暄此起彼伏,跟着顾乐飞一道来的五十卫兵纷纷上前与故人叙旧,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端坐于马车之内的司马无易挑了挑眉:“阿甜的旧部?” 想也知道,能让符扬等人如此热络的,便也只有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袍泽了。而让司马妧信任,又在河北道内,还姓“田”的旧部,想来也只可能是那个人。 顾乐飞颌首解释道:“从五品宁远将军,田大雷,昔日曾是妧妧在西北轻骑军中的先锋。” 确实是田大雷。 其实司马妧来河北道赈灾之后,为了避嫌,并未与田大雷有任何接触。故而前些日子她突然派人找到田大雷,向他发布了一项“接人”的秘密指令,不许旁人知道。这便说明要他接的人十分重要,以至于她连避嫌都顾不上。 田大雷并不知道马车之中还坐着一位十二王爷,他所知道的仅仅是大长公主的驸马——顾乐飞在车上。 那个死胖子啊。 田大雷一边与袍泽们叙着旧话,一边拿余光偷偷瞧着马车,看见马车帘动了动,有人掀开帘子出来,他眼前一亮,立即迎了过去。 “想必这位便是殿下的驸马了?”田大雷笑眯眯行礼道,他看起来五大三粗,却心细如发,即便心里觉得这死胖子配不上大长公主,也绝不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 “田将军,”顾乐飞拱手,和和气气道,“事情要紧,快些带我们去见她罢。” 唔……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胖嘛,说话也还成,人模人样的,不过要配殿下还是差了十万八千。田大雷一面打量着面前男子,一面在心底暗暗评价。 当他听见顾乐飞的催促时,敏感地抓住了“我们”这个词,这是否说明……马车里还有人? 田大雷不知道是何秘事,不过既然要避着高延那老匹夫,便说明是不太能见得人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种参与密谋的兴奋感,还感受到即使离开殿下多时也依然拥有殿下信任的骄傲感。 于是他抱拳肃容道:“是,请跟我来。” 司马妧在城南的一处小酒馆等着。 她自己的院落和高延的相隔太近,目标大,而且又不愿连累田大雷,便只有寻一处和几人都无干系的僻静处。 此地乃是田大雷的一个旧友所开,此人十六七年前在楼定远麾下当过兵,也算是有过交情,比较可靠。 小酒馆早早挂上了打烊的牌子,点着一盏孤灯,备好菜,温上酒,没有伙计,连酒馆的主人都避嫌悄悄退出。 符扬等人数量太多,容易引起注意,故而只在城外等着,田大雷引着马车以及顾乐飞和司马无易的几个随从,入了酒馆偏门。 司马妧正在酒馆的后院露天地站着,此时已入夜,天上是繁星点点,听见偏门方向传来的动静,她便转身瞧去。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顾乐飞。 她眨了眨眼,没有动作。 顾乐飞望着她,也眨了眨眼,然后心情荡漾地笑开来:“妧妧。” “小白?”司马妧上前两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些日子很辛苦?” 卧槽。 紧随其后的司马无易在心底骂娘。 她、她居然说这死胖子瘦了很多?还一脸心疼的样子?你看你看,她抱了抱死胖子,还一边捏他的肉一边叹气! 这个女人是谁? 脑子一定有病! 当司马无易为眼前这一幕大跌眼镜感到不可思议的时候,顾乐飞正简单地和司马妧说了说情况,然后司马妧朝他的方向看来。 这下离得近了,司马无易看得很清楚,面前的年轻女子斜眉入鬓,鼻梁挺翘,英气十足而不失美感。她有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珠,眸光平静而澄澈。 真像啊…… 撞进那双眸子里的时候,司马无易一阵熟悉的恍惚,仿佛又看到少年时那个在槐花树下对自己浅浅微笑的女子。 那一刻,他是真的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她是继皇后小楼氏的姐姐,大长公主司马妧的姨妈,前太子司马博的母亲,早死的昭元帝元后——大楼氏。 司马无易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对大楼氏有不可言说的情愫,但在她之后,他确实未曾遇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子,也因此一直独身至今。 而他对小楼氏的关照,对幼年的司马妧的宠爱,纯是因为爱屋及乌。因为是她的家人,所以他会努力照顾,直到他连自己也无力保护为止。 “十二皇叔。” 司马无易于恍惚中陷入回忆,随即被面前女子沙哑的嗓音拉回现实,她当着他的面,拂袍直直跪下,毫不犹豫叩下三个响头。 “阿甜无能,令十二皇叔受苦了。” “阿甜?”司马无易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些怔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小名,注视着面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女子,慢慢将她如今的样貌和幼时的重叠起来。 在阿甜眼里,他一定是个很老的老头子了,和年轻的时候没法比。 毕竟时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啊。 难怪她会觉得自己在外头受苦了,但是其实,除了手头拮据点,他自由自在,活得还不错。倒是她,在司马诚的眼皮子底下,肯定很不好过。当初在心底暗暗发誓要照顾她的妹妹和外甥女,却根本没有做到。 不是她无能,是他无能。 司马无易有许多话哽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说话,她便笔直地跪在那儿,目光坦荡,任他打量。 这便是收复嘉峪关、扫荡北狄、踏平西北的定国大长公主,大靖如今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司马妧? 好,这股气势,他喜欢。 司马无易伸出手心来,缓缓摩挲她的头顶,如同小时候揉弄她的发心一样,轻轻笑了起来:“是,你是阿甜。我们的阿甜长大了。” ☆、第 77章 ? “十二皇叔,小白着急见我,所以手段粗暴了些,皇叔莫怪。” 看着司马家最英明神武的公主殿下一边孝顺地给自己夹菜,一边不忘为身边的死胖子说好话,司马无易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气愤呢? “小白?呵,是挺白的,白白胖胖,”司马无易笑了笑,“阿甜啊,你很满意这个驸马?屏退众人,唯独留下他哦。” 是的,如今不大的酒馆堂中仅他们三人,不说田大雷,连顾吃顾喝还有司马无易的亲随都在外头候着。 司马无易本来只想和司马妧交谈,不过她却坚持留下了顾乐飞。 司马妧正色回答:“小白可信。” 随即她又给顾乐飞的碗里夹了几块红绕肉,望着他越来越明显的脖子线条,眉头忍不住皱起:“小白,要多吃点啊。”再这样瘦下去,他的身上都快没有肉了,好可怜…… 小白在外头这两个多月都过的什么日子啊?司马妧充满愧疚之情。 顾乐飞的想法和她截然不同。 他的重点在于“妧妧亲自给我夹菜”。 于是他神情淡然地夹起司马妧给的肉,送入口中,然后目光淡淡地瞥一眼司马无易。 那挑衅的意味……别提多明显了。 司马无易这回还真是无话可说。 因为他看不懂啊看不懂,是不是这天下变化太快,如今男人以胖为美? “阿甜啊,皇叔不会说话,心中有话便直说了,你莫怪皇叔多嘴,”司马无易放下筷子,一脸诚挚道,“这人嘛,没有一生下来就胖的,都是后天好吃懒做、不加节制才导致的过度肥胖。这种人啊,通常……” 他口里说自己不会讲话,说的却句句都是暗讽顾乐飞。 换了之前在路上,顾乐飞早不轻不重地将他的话顶回去了。可是这一回,他却一言不发,只老老实实闷头扒饭,乖巧无比的样子。 仿佛是司马无易咄咄逼人,他纯粹是可怜的受害者。 “皇叔,小白他很好。”司马妧自见面以来首次打断司马无易的话,她摇了摇头,侧目看了看身边的人,然后对司马无易认真道:“小白很可爱的。” “咳咳咳……”埋头吃菜的顾乐飞突然被什么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司马妧立即动作熟稔地伸手帮他拍背顺气。 司马无易望着这一幕,默然无语。 原来司马家最英明神武的女儿是个审美有问题的? 司马无易觉得胖子和阿甜的组合真是扎眼无比,怎么也想不通他最优秀的宝贝侄女儿怎么会喜欢这种货色? “小白很可爱的。” 司马无易偶然瞥见正咳嗽的顾乐飞似乎刻意躲闪的目光,又想起司马妧说这句话时给他的怪异之感。 可爱? 司马无易咀嚼着这个形容词,眯了眯眼。 虽然他一辈子没娶老婆,但不是一辈子没玩过女人。 可爱啊。 有这样形容男人的吗? 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十二王爷默默注视着面前二人的互动,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豁然开朗,他想通了。 “是挺可爱的。”司马无易勾起唇角,那颗泪痣因笑容而变得越发妩媚,他笑容满面地屈尊给顾乐飞的碗中夹了一块肉,语调柔和:“确实要多吃点,把肉养回来,瘦了就不可爱的了。” 司马妧立即赞同地点头:“两个月前小白不是这样的!” 呵呵。 那不是更丑。 司马无易内心默默吐槽,表面倒是笑容和煦地连连点头,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正确。他甚至突然联想到小时候的司马妧很喜欢捏同龄小孩子的脸蛋一事。 四五岁的小孩子,那脸上……不都是肉么? 原来……如此啊。 看来,这个“驸马”,还不是“名、副、其、实”的“公主驸马”呢。 英明睿智看穿一切的十二王爷光荣成为第一个发现事实真相的人。 他不怀好意地继续给顾乐飞夹菜,笑呵呵道:“多吃点,多吃点,养胖才可爱嘛。”他动作不停,直到顾乐飞的碗中堆成一座小菜山。 顾乐飞面无表情死死盯着他,真想拿碗里的菜糊对面这个老不修一脸。 不过话说回来,此类饭桌上的刀光剑影只是插曲而已。 酒过三巡,言归正传。 该说正事了。 司马无易并不是特地来和司马妧叙旧的,既然见到她本人,他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也到了应当吐露的时候。 “司马博的死,和司马诚有直接关系。” 说起正事的司马无易,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一颗重磅炸弹。 “皇兄有所察觉,但是当时他身体欠佳,为免动摇大靖根基,他决意装傻。” “你原本不是最佳人选。无奈情势变动太快,几经考虑,皇兄决意他的暗卫撤离镐京,如果有必要,活下来的,全部留给你。” “当然,这个‘必要’,由我和梅江共同判断。” “你知道这些暗卫的来由吗?” “司马家一直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这乃是因为我们出身前朝夏氏家将,因为夏鼎丞的缘故,这一出身并不算十分光彩。这些家将为守护昭阳女皇和夏司监的陵墓而存在,任务结束后,这些家族后来有的搬迁、有的隐居、有的绝户、有的失去联系,也有的成为了新的统治者——这就是我们司马家。暗卫源起同为夏氏家将,他们因某事而与司马家缔结了约定,不过司马诚并未得到这股力量,因为暗卫的培养自我皇兄后已彻底断掉。” “我的亲随便是皇兄的暗卫,而这个胖子的两个侍卫,看功夫路数,也同样出身夏氏家将,估摸是哪个流散衰落的姓氏,竟然任凭旁人改了他们的姓,听说……四个人合起来叫吃喝玩乐?呵呵。” 司马无易的话,信息量相当大。 完整梳理一次的话,事情的全貌大致是这样的—— 就如同历朝历代皇帝手上都有窃听暗杀小外挂一样,司马家的太祖也搞了一个,还是和他一起守过前朝皇陵的好兄弟,还把这个光荣传统一代代传了下来。 不过司马博比较倒霉,没等到拿到父皇的这支力量就莫名其妙横尸西北,老谋深算的昭元帝察觉到太子的死有问题。可是当时木已成舟,自己每天醉卧美人膝搞坏了身体,儿子死了正好继续享用美人,于是懒得查儿子的死,打算再另选新的继承人。 司马妧收复嘉峪关的战功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能不赏,但是为下一任皇帝考虑,他将司马妧的封地赐在太原。这样等战事结束,便可以名正言顺让她回封地享福,太原离西北边境和帝都均有很长一段距离,等于将司马妧迁出权力中心。 无奈新皇体会不到他的良苦用心,非要将司马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结果看出一系列事情来。 再后来,反应迟钝的昭元帝终于感觉到司马博的死和司马诚脱不了关系,而司马诚越发明显的得位之心也令他深感不安。 可是当时他已没有更好的太子人选,司马诚是看起来最可能成为明君的下一任。 不甘心的昭元帝便留了后手,一方面将暗卫慢慢移交给在外远游的十二弟,另一方面在河西走廊上给予司马妧最大的权力,让她的势力慢慢壮大。 这样一来,顾忌着西北这支骁勇的力量,不希望自己成为“清君侧”目标的司马诚,不至于蠢得谋害生父。 然后呢? 然后布置完这一切,又过了几年舒服日子的昭元帝顺顺利利缠绵病榻,然后终于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挂掉了。 只是他死得不是那么甘心,也不是那么安心。他担心自己选错了人,便对留在龙床前的梅常侍和暗卫头头嘱咐一番,道若是新君不贤,可投靠司马妧,且口述了这番交代让梅江记下来寄给司马无易。 那时候昭元帝的脑子已经不是很清楚了。他只觉得很久不见过的司马妧是个政治军事都很赞的人才,却将她的女儿身抛之脑后,满心以为新君不贤,让司马妧带兵推翻便是,横竖都是司马家的子孙当政,不吃亏。 可惜梅江等人并不知道他脑子不清楚,抱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认知,认为昭元帝在病榻前的这番嘱托是最最重要、必须要执行的。 在老常侍梅江心里,新君不贤的第一个理由,就是先皇刚死,司马诚竟然就敢将父皇的女人收归己有,还封为贵妃,目无纲常! 而在十二王爷司马无易心里,新君不贤的头一个理由,则是他联合北狄人害死司马博一事。 是的,这件秘事昭元帝没有去查,但是手上握有昭元帝交付力量的司马无易却命暗卫去查了,即便那件事做得很干净,但是十年的时间,足够他查出许多蛛丝马迹。 他并不怎么喜欢司马博,但是因为他是大楼氏唯一的儿子,他怎么也要对她有个交代,不然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见她。 故而因为这种种理由,梅江和司马无易不谋而合,两人均决定要向司马妧告知这个秘密。 然后便有了接下来的这些事情。 非要司马妧去自己找,也是不得已,毕竟司马无易进不得皇城,也觉得镐京没有外地来得安全。 至于发现顾吃顾喝可能同样出身夏氏家将,则纯是偶然。前朝那位大太监为帮昭阳夺得皇位,手底下养着一大帮奇人异士,做的事情也见不得光。他命这些人互通有无,互相学习秘技,后来那些家将们习得的各种功夫或是秘术,便全部来自夏鼎丞的这些门客,算是承袭一派。 故而司马无易才能看出来顾吃顾喝的身世。 这一串事情梳理下来,把司马妧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个秘密……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传奇或是重大,反而……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皇位,不是杀了一个人就能拿到,必须要天下承认。 她父皇老糊涂了,以为凭着几十号武功高手便能夺得天下,难道十二皇叔也老糊涂了? 相比之下,顾乐飞的反应镇定得多。 什么叫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眼下便是。 他对陪了昭元帝好多年的老暗卫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司马无易所掌握的证据——关于司马诚通敌害死太子的证据。 有了这东西,他就有本事顺顺利利把司马诚从皇帝宝座上拉下来。 那本来就不是他该坐的位置。 思及此,顾乐飞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司马无易并未察觉对面那个胖子的神情变化,因为他一直将关注的目光放在司马妧身上,见她表情呆愣,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只有叹了口气,起身道:“阿甜我要说的话便是这些了。” “他们都在外头候着,加上我明面上带着的,一共三十七人。阿甜,我让你都见见。” 司马无易说着,便推开酒馆的后门,对着寂静的夜空清脆地击了三下掌。 ☆、第 78章 ? 接下来的场面有点像武侠小说。 一溜的中年大汉,属于司马妧父皇的超?熟?男暗卫团从天而降,齐齐跪拜在司马妧面前,口称“殿下千岁”,年纪虽大,不过气势如虹。 仿佛只要司马妧现在下一道命令,他们就能立即杀到镐京,砍掉司马诚的头,让她登基体会一把当女皇的爽感。 “如何?”司马无易勾唇对她侧头一笑,看起来十分骄傲。 司马妧被他笑得头疼。 “你们先下去。”她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拿这群人怎么办。 记着明天一早司马无易就得离开的事情,司马妧斟酌着和商量:“这些人,皇叔先挑一部分得用的留下,剩下的若想离开的自便,不愿离开的可以做我的侍卫。” 如此安排,十分周到。 可是…… 司马无易挑了挑眉:“阿甜,你不想为你兄长报仇?他可是直接导致司马博死亡的真凶。” “是么?”司马妧望进他的眼睛,澄澈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皇叔话中深意,可是在……教唆我谋逆?” 说了,她终于说出了那个词。 顾乐飞的心猛地一跳。 虽然他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但已察觉到话题的方向变得越来越敏感,事实上暗卫本身并不代表谋逆,真正敏感的是前太子的死。 司马妧当然清楚,也毫不犹豫地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当她终于说出那个禁忌的字眼时,顾乐飞有些紧张,又很是兴奋。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是如此期待有人说出这两个字,尤其是她。 毕竟这个念头,他并不是和陈庭谈过之后才有的。 大逆不道的种子一直埋在心底,只等合适的条件生根发芽。 司马妧就是那个合适的条件、完美的契机。 所以,顾乐飞虽然从来不敢问,却其实很想知道司马妧本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毕竟他和陈庭已经先斩后奏,开始为她谋划。 谋逆? 他的这个侄女,说话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直呢。 “如果你想,也未尝不可。”司马无易唇角微勾,眼角笑起浅浅的鱼尾纹,他云淡风轻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仿佛谋逆真的像话本里写的那么简单,带几个暗卫刺杀掉皇帝就能登基。 本来嘛,谁做皇帝他都无所谓,横竖都是司马家的孩子,若是司马妧,他看得还顺眼些,有何不可? 他的心理负担比顾乐飞的还要小。 可是司马妧本人却不这么想。 她摇了摇头:“我如果想,早在他卸我兵权的时候便该起事。” “不,情况不同,”司马无易纠正她,“那时候你没有理由。” 现在却有了。 司马博就是最好的由头,通敌北狄就是最大的罪过。 司马妧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司马无易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这么想。 可是她的想法却没有那么复杂。 “我与兄长的关系并不亲密,说我冷血也罢,我的确没有什么报仇的**。换掉一个皇帝的代价会是无数人的白骨,而且它是个坏榜样,将来总会有人如法炮制,更何况,我也未必会比当今圣上更加合适,”司马妧神色淡淡,“非要我说,我还能举出很多拒绝的理由,不过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我不愿,也毫无兴趣。” 司马诚到现在为止,虽然有些决策错误,人也小心眼了点。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并不算一个十足的昏君,相反还很有野心励精图治。 从司马妧的角度看,既然目前还算太平盛世,她何必自己谋逆来制造出一个乱世?想要兴兵造反,她早就做了,可是那根本就和她的初衷相违背。 就目前还算平静的局势来看,她是不会同意的。 可是将来呢?顾乐飞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妧妧的性子其实十分固执,她若毫无兴趣的事情,任谁逼着也不会做。 不等到千钧一发的时刻,她便不会下定决心吗? 顾乐飞转头去看她的侧脸,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司马无易收在眼中,这位十二王爷的面上迅速划过一抹探究的神色。 “我并非逼迫你,只是希望这股力量到了你手里之后,你能善加利用,”司马无易语调和神情皆变得十分柔和,“至于用他们做什么,那都是你的自由。” “多谢皇叔。”听到这句话,司马妧轻轻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妧妧……”顾乐飞凝视着她的侧脸,忽而缓缓开口:“可是他在欺负你,仗着皇帝的权力欺负你。即便如此,你也要忍?” “小白,事情哪有那么糟。”事实上她觉得这辈子自己过得已经足够顺风顺水,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顾乐飞口中所谓的“欺负”,真的不叫什么事儿,顶多不过冷落罢了。 顾乐飞迅速看了一眼司马无易,然后回头道:“他让你在大冬天跪了三天三夜,导致旧疾复发。这也不叫欺负?” 司马无易听得一惊,失声道:“什么?那小子干过这种混事?” 此人确实不知情?这么多年,他就真的在外头浪荡不羁?没有借机发展势力?顾乐飞敛了敛眉,对于这个才冒出来不久的十二王爷的可靠程度,他心中一直存疑。 “皇叔勿担忧,我早已好了。” 顾乐飞冷哼一声:“难免日后再次复发。” “小白,你真是……想太多了,”司马妧伸手抱住他揉了揉,“就那一次,之后不是相安无事?” “情况远远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为何不能忍一忍?” 天啊。 在关于政治的事情上,我们的大长公主殿下居然是个十足的乐观派。 顾乐飞在心底长叹一声,深感无奈。 她果然不懂政治。 你能忍,我却不能忍。 等到他对你起杀心的那一刻,一切就晚了。政治这种东西,一向应该未雨绸缪。 整个过程不会她想象的那般腥风血雨,只要手段巧妙一点、无耻一点,未必不能轻松达成目的。而如今的关键要拿到的,是司马无易手中握有的那些证据。 抱歉,妧妧。 我要做的事情,你一定不想我去做。 不过你根本不必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长长的眼睫毛垂下,如浓密小刷子一样盖住顾乐飞眼底散不去的阴沉。 顾乐飞脸上异常平静的神情令司马无易觉得怪异,仿佛本不应该是如此。 刚刚那句关于阿甜被罚下跪三天的话,死胖子应该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在试探自己? 他想试探些什么? 司马无易眯了眯眼。 看来明日启程回太原的路上,他和这个死胖子还有话要说。 真是不开心。 这个晚上的石门城,石门城中的这个小酒馆,三个如此特殊的人在共享秘密之后,怀着三种不同的心思和目的入眠,然后等着将迎来平静的、新的一天。 他们并不知道,而就在这个夜晚,千里之外的云南边陲,正在上演一场血腥激烈的突围战。 围攻者,乃南诏国一方。突围者,乃韦恺麾下左前锋,齐熠。 韦恺率十万大军与南诏开战不久后,仗着兵多器利,便收复了数个羁縻府州,一时南诏节节败退,大靖的士气大涨。 但是随之而来的不是节节胜利,而是战事陷入僵局。 南诏王罗逻阁不理会韦恺的主动挑衅,龟缩城中,且利用云南复杂的山势地形与大靖军队绕圈子、搞突袭,偏偏韦恺最擅长的骑兵在这多山的云贵高原没有用武之地,一时间大军竟停在原地,没有办法前进一步。 就当时的局势来看,大靖还占着上风,收复了一半的地盘,可是韦恺想要的是势如破竹的胜利,不是目前这种不温不火的死水状态。 而这恰恰是罗逻阁想要的。 秋日的云南烈日高悬,虽然不热,阳光却异常晃眼,而且外地人很容易觉得口干舌燥,极度想要喝水。 偏偏云南大旱,没水没粮。 韦恺的十万大军每日需要多少补给?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韦恺收复的那些府州的粮食早就被他抢光囤积起来,他根本得不到补给。 于是,在韦恺越发深入这片地区的时候,他的大军补给线也随之拉长,罗逻阁完全可以派小队趁机骚扰、抢劫粮草。等韦恺发怒攻打自己,他便可以引着大靖军队继续深入。 就这样耗着,他占尽地利,耗也能耗死他。 罗逻阁要将这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将军拖死在这片土地上。 韦恺不傻,他看出了罗逻阁的计谋,故而才选择派精锐部队夜间突袭,力求以此法击溃南诏,最好生擒南诏王,再不济也要振一振大靖军威。 堂堂天朝,被一个西南小国打得昏头转向,成何体统? 而齐熠,便是韦恺派出的两支精锐突袭中的其中一支的领兵将领。 很不幸的,南诏王提前得到当地族人的消息通报,猜到他们的意图。不仅有了防备,还将计就计,打算瓮中捉鳖,借助地形之利,设置陷阱,将齐熠率领的这支精锐一网打尽。 这是齐熠打得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他跨坐在马上,不停地挥舞着长刀。眼睛已经被血模糊了视线,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身边的亲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很多平日和他聊荤段子的老兵在嘶吼:“齐将军,快突围出去报告啊!” 莫让另一支精锐也被南诏包了饺子! 这些人的嘶吼仿佛在他的耳边如雷声一般炸裂,然后迅速被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所掩盖。 战场原来是这样残酷的一件事情。 齐熠感觉到身下的马在不停颠簸,他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成功突围,不过他信任这匹马,因为它是定国大长公主的战马。 司马妧在启程去河北道之前,将这匹名叫“无痕”的大宛宝马亲自交到他的手中。 “好好照顾无痕,关键时刻,它会帮助你。你要回来娶晚词的,千万别死了啊。”大长公主说这句话时脸上浅浅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齐熠那时候看不懂她的笑容,可是现在却忽然懂了,因为他的很多个同袍在临死前,脸上都曾浮现出那样的笑。 释然,苍凉,看透生死。 她一定看过无数个人在她眼前这样笑过? 齐熠轻轻呼了口气,全身瘫软无力地伏在无痕身上,将头埋入它的马鬃之中。 顾晚词? 早知道就不放大话了。 如果等不到他回去,千万记得要找个好男人嫁掉啊。 喊杀声不知何时渐渐远去,面前出现一条郁郁葱葱的道路,风吹开齐熠散乱的发丝,吹干他脸上的血迹。无痕载着他,迎着黎明天空上那颗闪闪发亮的太白星,一路向东,风驰电掣。 ☆、第 79章 ? 金秋十月,本是丹桂飘香,瓜果丰收的季节。 然而十月初七,一场突袭不成反被围剿的失败之战,令韦恺麾下精锐损失惨重。罗逻阁亲自领兵围攻的大靖左翼精锐几乎被打残,幸亏逃出来的齐熠奔回大营报告,让韦恺能及时增兵救援右翼,这才保住右翼大半兵力。 但是这场失败的突袭还是令大靖军队元气大伤,不得不由主动进攻转为被动防御。 而南诏国则开始不间断进行主动袭扰和小范围攻击,让大靖本就被打击了的士气越发低落。 战报从云南传到镐京,已是十一月份的事。 那时候司马诚正在品尝罗眉做的南诏特色。 是的,自前段时间从云南传来韦恺军接连大捷的消息,他便自信满满地认为不出数月,韦恺将为自己拿下南诏王的首级,成功将南诏纳入大靖版图。 怀着美好的憧憬,心情很好的司马诚命人将罗眉从冷宫放了出来,没有恢复她丽妃的身份,让她在自己身边做呼来喝去的宫女,既是羞辱,也是因为他喜欢她做的食物。 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一日不吃罗眉的手艺便心里发慌、焦躁不已,他一度怀疑罗眉在菜肴里加了什么东西。 可是让太医过来查验,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只说无毒。 南诏大捷,河北河南两道的赈灾工作有条不紊,灾民的安置十分妥善,没有出现大型的瘟疫和流民作乱。 此外,高娴君怀孕了。 三件事,对司马诚来说都是喜事,尤其是高娴君有孕一事,昨日刚刚检出,令司马诚兴奋异常,一夜都没有睡好。 谁知道今天,大靖惨败的战报就放到了他的案桌上。 接下来就是天子震怒,满朝文武百官人仰马翻,惊慌失措。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蓝天白云,轻风阵阵,当全帝都的上层都忙成一锅粥的时候,定国大长公主府内一片平静。 这座公主府的男女主人已经外出近三月,如今只有顾家大小姐偶尔会过来打理一下,根据时节换下庭中花草,让仆人不至于因为主人不在就偷懒。 当然,其实还有另一个人有时会来,比如今日,他和驸马爷身边最得用的侍从之二顾玩顾乐说了一些什么之后,将消息绑在灰鸽腿上,任它飞了出去。 陈先生的存在,是公主府里的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不知道陈庭每次来都做什么,但是知道这位先生不好惹。 因为有一次一个好奇偷听的男仆被抓住后,第二天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今日,陈庭听完顾玩和顾乐的报告之后,向河东的顾乐飞传完消息,然后简单吩咐两句,便命两人散了去忙,自己则沿着回廊往府后门走去。 他今天走路的时候连唇角都微微勾着,心情十分之好。 陈庭心情好的原因有三。 首先是宫中的端贵妃有孕,这一方面意味着司马诚有了继承人,另一方面却也意味着高家和司马诚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死板一块,毕竟一个年幼的亲生皇子控制起来容易得多; 第二则是罗眉的手艺之秘,自许老头上次告诉顾乐飞那个奇怪的事情之后,顾乐飞便让他继续留心,宫中的事情不好打探消息,唯有让许老头每隔十日进宫看诊的时候留意蛛丝马迹。 通过连续几月的观察,虽然只接触过罗眉做的食物,并未见到她使用药物,但是司马诚表现出来的一系列明显症状,在许老头的认知范围内,他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一种东西能够达到这种诡异的效果。 芙蓉膏。 这是一种在西南边陲以及骠国等地种植的植物果实,它的汁液提炼出来成黑色膏状,大量食用致人死地,小剂量服用能消肿止痛、让人心情愉悦,却容易上瘾。 被当地人称为芙蓉膏,不过再许老头看来,分明就是夺命膏。产这东西的植物很邪门,她生长过的地方很难再种植其他农作物,种什么死什么。 因为这种东西很难提炼,而且效果害人,所以很多土王都禁止大量种植,只在小幅度范围流传,巫医治病时用得最多。 罗眉给司马诚用芙蓉膏,当然是不安好心,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陈庭对此乐见其成。 至于第三件事,则是韦恺大败的消息了。 可能是因为早年身体缺陷所受到的种种嘲笑和冷遇,陈庭对于这个王朝没有什么忠诚度可言,听见韦恺的精锐损失惨重的消息,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韦恺不得用,司马诚还能用谁? 如今东边水灾之后的境遇刚好一点,西南军队却逢大败,整个国家都在不停地烧钱烧粮,若再换一个不得用的将领,又来一次失败,司马诚就该担心徭役过重导致民变了。 这种时候,还有谁比大长公主更适合力挽狂澜。 好消息,今天全是好消息。 无怪乎陈庭今日面上的笑容真心了许多。 若他知道顾乐飞那边和司马无易谈成了一件事情,估计他都能笑出声来。 带着无比愉悦的心情拐过回廊一角,便见对面迎面走来一队人,均是女子,为首的明眸皓齿,正是顾家小姐。 “陈先生?”看见陈庭,顾晚词微微有些讶异,她知道陈庭偶尔会来公主府帮助处理某些事务,却极少碰见他。 而且今日看来,他的心情还很不错。 顾晚词的心微微一动。 她主动迎上去道:“快到日中了,陈先生不妨留下来一道用膳,公主府的厨子比饕餮阁的还好呢。” “不必劳烦顾小姐,”陈庭笑着摆手拒绝,“陈某还有事在身,要先行告辞。” 他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可是分明又刻意保持着距离感。 顾晚词的心下不由得浮出淡淡的失落。 眼看他抬脚要走,顾晚词极想挽留住他,又苦于找不到理由,便胡乱抓了一个由头道:“陈先生留步!不知我哥哥嫂嫂可有给你来信,他们还好么?还有我父亲……” “都很好,令尊身体康健,如今正在河南道,和休养中的英国公在一起,”陈庭颌首微笑,停下步来,难得耐心问了一句,“顾小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在顾晚词听来,他的言下之意是想问的话尽管问,他知无不言。 其实陈庭的意思是,有话快说,没事他该走了,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在陈庭微笑如水的目光下,顾晚词微微热了脸,禁不住低下头来,一向口齿伶俐的她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小姐若没有话要问了,陈某倒想起一件事情来,或许该告知一下小姐。” 出乎她的意料,陈庭居然主动要和她说话,她不由好奇地问:“是何事?” “韦恺的西南军大败,左翼精锐损失惨重。陈某记得……齐三公子似乎在左路军任先锋校尉。” 顾晚词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齐熠,她已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最后一次见他,是那日在公主府泼他一身热茶,然后被他追上去急急解释的那一次。 他和她一贯喜欢的男子类型很不同,既不温文尔雅,又不才高八斗,他爱打架,咋咋呼呼,还有点傻头傻脑。 顾晚词以为自己是讨厌他的。所以在他对哥哥说出那番并不中听的求娶之词时,她满脑子都是“这个男人竟然嫌弃我年纪大”,然后脑门一热泼他一脸。 即便她做得那样过分,他也没有生气,赔着笑脸、有些傻乎乎地和她解释,说着姑娘并不爱听的实话。 顾晚词真的没有想过他会在战场上出事。 因为在她看来,这个人虽然胸无点墨,可是武功还是很好的,怎么可能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