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重辟
昏黄日光中有拉车的贩夫自街道的尽头走来。 “卖香馍欸!又香又软的香馍欸!” 那声音穿云破雾, 响彻了街头巷尾。 吱嘎一声, 有小子的头自街边门缝中钻出。如泥鳅一般, 一名垂髫小儿奋力迈动那胖乎乎的短腿冲到了贩夫的车轮前。 “大爷,我要一个香馍……” 不等小儿的话说完,自那半开的小门脸儿后紧跟着冲出来一名中年妇人。 妇人手中拿块巾帕, 边冲边骂骂咧咧。 “小兔崽子, 除了吃你还懂啥?吃了蜜果吃香馍,怕撑不死你!” “娘!我要香馍!” 垂髫小儿一把揪住贩夫的衣角, 扭头对着他的母亲大喊了起来。 妇人大怒, 抄起手中那块黑漆漆不知擦过何物的巾帕, 便往孩童那圆溜溜的屁股上招呼。 “叫你吃, 叫你吃!一大早爬起来便吃光了一碟果一盘菜,你爹到现在还没了下粥的东西。尽捡香的吃, 合着家中其他人都只能喝清粥?” 陡然承接到来自母亲的滔天怒火, 小儿揪紧贩夫的衣角直往他背后钻,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响彻云霄。 “我要香馍!我要香馍!我饿啊!” 一儿一母围着贩夫的腰缠作了一团。 贩夫愁苦,他被一大一小两个人缠得走不了路,生意都没法做下去了。只能苦着脸,高声相劝。 “别打了, 别打了……” 可惜魔怔的一母一子正沉浸在各自的癫狂中, 哭闹与厮打, 是当下二人的唯一主旋律。贩夫那软弱无力的劝解泛不起一丝水花。 贩夫无奈,高举双手大喝一声:“要买便买,不买赶紧闪一边去!妖男的车出西街大狱了!” 此言一出, 赛过行军休止令,妇人止住了手,脸上原本的震怒凝结成了怪异的惊喜: “真的吗?这么早就出来了,才过卯时呢!” “是啊,是啊!”为了让这妇人离开自己的腰,贩夫也是尽力了,极力配合妇人,做出一副惊异非常的表情: “这不是典狱大人为了让大媳妇、大闺女们一次看个够嘛!听说那妖男啊……啧啧……那差官如何说的来着?见之忘魂……” “啐!见之忘俗!” 妇人扭动手中的黑抹布,眼中的喜色如烟花般绽开。 “是啊,是啊!见之忘俗,差官也说魂都没了!那脸蛋,那身子……怕是天上的精怪,专门下凡来勾人魂魄的。” “啐!瞎说什么呢!天上哪有精怪,精怪都住地下,天上的,那是神仙。” 妇人一脸鄙夷地看着文化知识严重缺乏的贩夫,向躲在他屁股后,早已听失神的小子伸去了手: “来,儿子!跟娘回去,一会儿啊,那妖男就出来了,赶紧着收拾收拾,咱早点去午门占个好位置。” “娘,一会儿囚车会经过这儿吗?琛儿要看活的妖。” 垂髫小儿一脸担忧,他急急忙忙从贩夫板车下钻了出来,冲到她母亲怀里。 “会的,会的,一会儿呀,囚车就来了,你再磨蹭,怕是要错过了。” 妇人忙不迭点头,扯起儿子的手便往屋里带。 “咱们从游街看起,一直跟去午门,琛儿说好不好?” “好!好!”小儿兴奋,跟着母亲往家走,他已经等不及要看那传说中的妖了! “娘,一会儿是多久?大兄藏了我的竹耙,那是琛儿打妖用的,琛儿还得花时间去寻。” “唔……一盏茶时间够不够?” “怕是不行欸!” “那么半个时辰” 街边的小门脸儿喀嗒一声重又关上。 贩夫无奈地摇头,一脸苦笑。折腾这么久,也不说买一个馍,上一家那小媳妇就不错,听说妖男出来了,一口气买了十个馍。 那妖男人美、活好,小媳妇要用香馍蘸妖男的血,带回来蒸给她相公吃,沾沾这精怪的灵气。 …… 辛弈身着宽大的囚服被关在牢车中向大街深处走去。 他面净身洁,满头青丝一丝不苟,以玉白色纶巾束顶。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似乎还是那个风靡京中贵少圈的南风馆头牌。 辛弈没有受刑,因为他“认罪态度良好”。差役们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差役们让他在哪里画押,他便在哪里画押。 差役们也很喜欢“如此配合工作”的人犯,兄弟们工作都很辛苦,能少出一分力气便会多出一分好感。 辛弈生得美,差役为感谢他的“配合”,专门为他备好了香汤,还有模有样地撒上花瓣,让他舒舒服服的沐浴洁面了一番。 那玉肤冰肌,在香汤的浸润中愈发莹润光洁。有差役被炫花了眼,主动提出来要替他擦身。 辛弈不说话,低头任由那差役布满甲垢的粗手探进水面,摸上他的腰…… 辛弈低眉垂目端坐牢车,若不是必须,那差役愿意给他换上华服香车。 可是大狱有大狱的规矩,牢车配囚服,这是原则! 于是差役无奈,只好尽量选了一辆高大一些的牢车,唤了四五个差夫冲洗了一个下午。 辛弈坐在这辆被洗得香喷喷的牢车中闭目养神。 他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往哪里,他会经历些什么。他依然心如止水—— 终于可以解脱了。 辛弈的心,在收到吕吉山失踪消息的那一天夜晚,便死了。这具糜烂的肉身,他早就不想再要了…… …… 街边上都是人。 汹涌的人潮,人山人海,接踵摩肩。 南衙禁军不得不亲自上阵,在街边排起人墙维持秩序,不然,囚车想拉去午门怕是要等到两日后了。 辛弈古井无波的出尘模样愈发显得他飘逸如仙。 人间无此姝丽,非妖即狐。 如此与众不同的死囚果真成功点燃了街边所有女性的热情,人群开始骚动。 “他就是辛弈吗?” “你瞎了吗?除了辛弈,还会有谁能有这般容貌?” “你瞧见没?他的脸……只怕是真的精怪……” “怨不得钱家那妇人喜欢……” “你看看他的唇……他的手……他的腿……” “啧啧……” 闹市原本应有的喧哗叫卖声统统消失了,只剩下众人惊艳后静默背景下,大媳妇,小女子们的窃窃私语。 小姑娘们看红了脸,大媳妇们激动得不知所以: “他会被除衫?” “他那么美……” “天!” “非得去午门吗?” 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男人们激愤起来,这个妖孽,正是仰仗着这张面皮,勾引先帝的皇后,害得朝纲大乱。如今被关在牢车里,走在大街上也不忘迷惑众大小女性的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人带头高喊:“妖孽!还不快快受死!” 紧接着,男人们开始附和。“杀了他!这个妖孽!” “妖孽!” 有石块被人扔向牢车,紧接着漫天的石块、破布、烂菜叶,甚至还有破草鞋向缓缓行进的牢车袭去…… 辛弈如老僧入定般保持着最初的盘坐的姿势,他的双眼一直紧闭未曾睁开过。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与他都没有关系,任由它惊涛骇浪,他只静守心中那一块净土—— 无论如何,本官都视你们辛家为忠良。 山替你赎身,是心甘情愿。 那么, 弈为你执剑,也是心甘情愿。 …… 午门的刑台对面搭起了高高的看台。这是为李韧准备的“观刑”的看台,监刑官的座位就在看台的脚下。 辛弈乃帝国第一恶,是李氏皇族之耻,李韧巴不得生啖其肉。如今安排了如此好的出气的方式,李韧当然不能错过。 早早的,内务司便抬来了宫里最舒适,最宽大的,气势恢宏仅次于龙椅的一把紫檀雕花大靠椅,摆在了高台的正中央,这把大靠椅的左右两边分别摆了两把稍小一些的交椅。 高台的两侧则摆放了一溜椅子,是给随行的五品以上官员一同“观刑”用的。 苏琬儿被小黄门引上高台后,主动走向高台的一侧,选了最末一把小椅子坐好。 她不想来,却不得不来。她是唯一一个身无官职,却不得不坐上高台的白身,当然得知趣点才行。 引路的小黄门一看,心下安稳,暗赞琬儿果然是做过官的人,与宫里那些无知妇人大有不同,以为自己仰仗着贵人的宠爱,便开始开始目中无人。 巳时将尽,辛弈的牢车终于赶到了刑场。赶车的军卒们累出了一身汗。 群众太多,群情激愤,有的男人是真激愤,有的却是乘机发泄了。牢车冲过重重果蔬、杂物雨,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在午时之前到达指定地点,差役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辛弈被两名五大三粗的刽子手拎小鸡般,推上了行刑台。三下五除二被剥下了外裳,将辛弈光着膀子捆绑在了行刑柱上。 人群中低语更甚,辛弈那完美无疵,瘦却无锐骨,丰泽且精健的身体再度成功引起一波骚动。有阿公急急捂上了随行姑娘的眼睛,转身便往刑场外走,也有妇人两眼放光,愈发往人群前挤。 刽子手抱着大刀立在辛弈的身侧并不动作,他们在等着颍川王驾到。 自辛弈被押上行刑台时,琬儿便坐不住了。 不知为何,她害怕看见辛弈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屈辱地死去。 辛弈不爱权,也不爱财。琬儿无法肯定他义无反顾地留在那危险重重的东华宫佛堂,是不是真的只是为了从前在暖香亭内听过的,刺激她做出噩梦的铮铮誓言。 但是她知道,辛弈心甘情愿将自己关在那幽暗的佛堂内,绝不是为了钱媛之的权势,也不是为了她那张并不美丽的脸,更不是为了钱媛之那已经开始衰老的身体。 琬儿如坐针毡,好容易等到乐阳与随行百官于高台上一一安顿好。 李韧带着康嬷嬷,在一群宫娥、内侍的陪同下,终于来到高台正中的大靠椅上坐定了。琬儿看见康嬷嬷被他安排在了右手边的交椅上坐下,左边交椅却还是空的。 琬儿看见了李韧初返宫时,紧跟他身后的那名容貌清丽的女子,她按李韧的指示将康嬷嬷安顿好。就在琬儿认为,李韧一定会安排这位与他关系亲密的姑娘,坐上他左手边的那张交椅时,却见李韧抬手,似乎在示意她就站在康嬷嬷的身边伺候。 李韧转头,目光犹疑地四周环视了一圈…… 当李韧的目光在落上琬儿那张神魂游离的脸时,粲然展颜。他低声同身后的大太监陈昌治耳语了几后,便见陈昌治佝着腰,迈着轻巧的步子几大步走到苏琬儿所在的这个角落。 琬儿愕然抬头,她看见陈昌治那老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眼中漫溢的是浓浓的喜悦与讨好: “琬儿姑娘,颍川王殿下让您坐去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