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密诏
回到住处, 宿醉的后遗症彻底发作起来,徐冉只觉头昏沉的厉害。溯辞见她难受,亲自下厨熬粥,徐冉也不肯老实躺着,就靠在厨房门边,看着溯辞在灶台前忙碌,轻轻揉着眉心。 “不舒服就再去睡会儿,等粥好了我喊你。”溯辞一边埋头切肉丝,一边劝她。 徐冉不肯, “一个人躺屋里多闷得慌,在这儿你还能陪我说会话,说会儿就不难受了。” 溯辞笑着抬眼瞧她, 问:“今儿早上你和魏狄是怎么了?” 一提魏狄,徐冉眉梢一挑, 咬牙切齿恨恨道:“魏狄这混蛋!”却没了后话。 溯辞抿唇一笑,也不再追问, 专心切肉。 徐冉愤愤地又把昨夜的梦琢磨了一遍,摸了摸下巴,突然问:“辞辞,你觉得魏狄这人怎么样?” “魏狄?”溯辞手下的刀一顿,想了想, 道:“人还不错,挺有意思的。” 徐冉抚掌道:“对,有意思!我也觉得, 办事有谱,人也好玩。”她抱着手臂,眯眼继续回忆,“我跟你说,当时他和我去苍城那会儿,盯人盯得可紧了,觉都睡不踏实,还总找茬跟我比划,试我的武功路数。有一回我就问他是不是铁打的人,这样折腾了一路还这么精神。你猜他怎么跟我说的?” 溯辞投去一个好奇的眼神,只见徐冉学着魏狄的样子,摆出一副被人小瞧了的模样,压低嗓音道:“这点辛苦就把人打蔫儿了,早就成沙场上的一具白骨咯。” 她顿了顿,又叹道:“那会我才知道,他经历的铁血战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溯辞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小,道:“阿冉欣赏他?” “我早说过啦,他若生在燕云寨,现在指不定就是哪位当家的。”徐冉笑着点头,露出赞赏又惋惜的神色,道:“真想把人从薛铖手底下撬过来!” 溯辞噗嗤一声笑了,说:“燕云既然决定出山,往后你和魏狄就是同袍,还用撬?” “你不懂。”徐冉叹声道:“我就想领会领会这小子在我手底下指哪打哪的模样。” 溯辞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这上头撬不动,换一种法子撬也未尝不可。” 徐冉没明白,追问:“什么法子?” “自己慢慢琢磨。”溯辞却不肯多说,把切好的肉丝拨进锅里,又去切菜。 徐冉哪里肯依,央着她快说,溯辞存了逗她的心思,任她撒娇耍赖就是半个字都不透露,惹得徐冉磨着牙就来咯吱她。二人顿时在厨房闹了开去。 “做什么呢,这么热闹?”正笑得开心,外头传来薛铖含笑的声音。 二人立即停了手扭头看去,就见薛铖立在门边,正瞧着她们。 “将军,你怎么来了?”溯辞十分惊喜地迎上去,问:“事成了?” “成了。”薛铖握住她的手,笑道:“段荀果然更防我抽他的人,应了招兵一事,今儿就会贴布告。” “那就好。”溯辞眉眼弯弯,又道:“你来得正巧,粥快熬好了,你早晨也没吃什么,喝一碗再走。” 灶前默默搅着粥的徐冉投去一个幽怨的眼神,小声嘀咕:“这是我的粥。” 溯辞笑她:“本就煮得多,匀一碗出来罢了,少不了你的。” 徐冉继续嘀咕:“一整锅我也喝得下。” 薛铖充耳不闻,道:“夫人盛情相邀,却之不恭。”说着把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惹得溯辞抬眼嗔他。 徐冉起了一背鸡皮疙瘩,抖了抖肩继续搅和粥,腹诽:魏狄怎么忍得下去?! 不多时,喷香的粥出锅,三人坐在院里端着粥、就着两碟小菜吃的不亦乐乎。热粥下肚,从内到外透着一股舒畅热乎劲儿,连徐冉的头疼都消解了不少。 喝过粥,溯辞又端出瓜子泡上茶,三人围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薛铖问:“商家那边如何?” “还没去呢。”徐冉道:“贺兰欣回娘家求援,贺家肯定要给闺女拿主意的,我原打算趁机去忽悠贺家,让他们出面和商老爷说。亲家出面,再加上三少奶奶的面子,商老爷不至于敷衍过去。” 薛铖闻言颔首,道:“我和你们一块儿去。” 徐冉和溯辞没料到他会如此提议,问:“你去做什么?” 薛铖抿一口茶,道:“商家不喜与官府又过多的牵扯,也不迷信,更吃过亏,不是那么好说动的。单单你们俩,虽能凭借贺家见到商老爷,到底分量不足。如今招兵一事已定,不出一日全城皆知我薛铖要招兵剿匪。商家和黑龙寨有仇,商家三少爷对陆娇执念,疯病也因此而起。况且我亲自登门,摆出诚意和威势,商家世代经商,这点趋利避害的眼力见想必还是有的。” “说白了就是给我俩撑腰壮胆去的呗。”徐冉嗑开一粒瓜子,在清脆的声响中道:“我俩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商老爷犹豫,再把你这尊大佛抬出来,先礼后兵。若再不松口,这棋可就死这儿了。” “不会。”溯辞一面从薛铖手里拿瓜子仁吃,一面摇头道:“商家不与官府亲近,却仍能在段荀手下把生意做起来,可见也是个圆滑不出错的人,不会把路子堵死的。况且,咱们只不过请他帮忙铸造兵甲,事成则许以厚利,双赢局面,不怕他不动心。” “正是这个理儿。”薛铖把剩下的瓜子仁都堆到溯辞手里,拈了一粒喂进嘴中,微笑以对。 但徐冉仍有担忧,“这私自大量铸造兵甲,真捅上去可是谋逆的大罪啊!商家圆滑,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 “这不是还有段荀么。”薛铖毫不担心,“他这些年拼命架空兵马营,却死死捏着粮饷和官铸坊,如今我便要他一样样原封不动都吐出来。” 徐冉又问:“那矿呢?平白无故多出这么多玄铁矿,不免令人生疑。” “矿就更好办啦,咱们再唱一出戏。”溯辞拿起杯盖轻轻一碰杯沿,合着瓷器清凌凌的声响道:“土匪猖獗夜扰民,薛将军神勇平匪寨,入山林、擒匪首,意外得藏宝地,缴粮矿、全胜归城!” 徐冉目瞪口呆地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看溯辞又瞅瞅薛铖,半晌才道:“你们俩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看着他们二人相视而笑,徐冉赶紧喝口茶压压惊,心里无比庆幸这俩是友非敌,否则她得哭出声来! *** 从小院出来后,薛铖的心情又慢慢沉重起来。 计划终归只是计划,如何把这桩桩件件按计划落到实处才是重中之重。 这样看来把铁矿弄进兵马营是最简单也最好做的,其次是说服商家,而最难的自然是让段荀让出铸造坊! 段荀盘踞涿州十多年,结党营私只手遮天,招兵一事尚未触及他的根本,但从他手里把铸造坊拨出来可不这么简单。 薛铖抬眸看向朗朗晴空,细想之下突然发觉剿匪和平定西南根本是两回事。 百姓苦于匪患他尚能平复,可若百姓苦于这些鱼肉乡里的朝廷官员呢? 仅凭征西将军的名号、仅凭兵马可动摇不了这些人。 或许该再寻一个帮手了。 他驻足片刻,看着云层浮动切割阳光,不一会儿收回目光,缓缓吐了口气,快步走出巷子。 *** 而兵马营这边,魏狄和单青将营中布置商量妥当,决定一边练兵一边修葺营房,分小队隔日轮换。 兵马营有了主心骨,有如迎来新生,一扫之前的沉郁气氛,逐渐活络起来。 招兵的布告虽然陆续贴出,但段荀显然不愿薛铖如意,一面让应征之人自行去兵马营报名,一面却加强了城门守备,对出城的青壮男子严加盘问,甚至干脆扣留,能到兵马营的人寥寥无几。 好在薛铖并不指望能征上多少新兵,只吩咐魏狄让暗卫乔装改扮分散前来,避免引人注目。 只是营里弟兄得知段荀暗地使的绊子后难免气愤,连单青也不免怒骂:“欺人太甚!” “总比人都没法招要好。”魏狄安慰他,“况且这种情况下还能来兵马营的人,诚心不说,那必然也是有些本事的,就当人帮咱们筛一道好了。” “可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把人补齐了?”单青不知道薛铖的打算自然焦急万分。 薛铖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兵贵在精良,真正想来的人,使多少绊子也拦不住。你们只管好好练兵,招兵一事不急。” “我只是替将军不值。”单青沉沉叹气:“替兵马营不忿。” 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却被权贵压迫至此,如何甘心! 薛铖能体会到他们的感觉,不免叹道:“你们这些年着实不易,但越是处境艰难越不可乱了心境,否则正是中了对手下怀。你们把心思放在练兵剿匪上,旁的一切有我,不会让你们白白忍气吞声的。” 单青抱拳道:“兵马营能得将军统帅,不敢奢求过多。但段荀此人狡诈阴狠,党羽甚多,请将军千万小心。” “放心。”薛铖点点头,又问:“这几年兵马营领到的粮饷兵器物资可有记录?” “早些时候是有的。”单青面露难色,“但最近这些年上头能扣则扣,之前曹都尉还记着,等曹都尉故去,这些卷宗账册统统都被段荀的人收走了。” 薛铖闻言面色微沉。 单青又道:“账册应该都收在官署的卷牍库中,但将军若想查看怕是没那么容易,就算看到了也未必是当初那份。” 谁会把这些贪墨的证据留在手上呢,必然早早处理干净了。但查一查,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从兵马营的粮饷入手,也算不得他越权。 薛铖心下拿定主意,面上不显,颔首道:“好,你先去忙。” 单青应了一声,行礼退出屋子。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魏狄这才看向薛铖,低声道:“将军想查段荀贪墨军饷一事?” “不止贪墨军饷。”薛铖道:“我要以此为引,把这根烂藤彻底拔出来。” 魏狄对此十分赞同,但亦有担忧,“将军,段荀在西南一手遮天这么多年,上头必然有门路。咱们如今连账册都没有,怎么拔?” “那就把账册弄到手。”薛铖看向魏狄,挑眉道:“至于上头,不是有个季府么?” 魏狄眼前一亮,难抑兴奋之色,道:“将军想把季御史大人请来?” “仅凭目前知道的这点事,请不来御史大夫。不过……”薛铖笑道:“季家不是还有个在大理寺当差的儿郎么?” 遥在京城的季舒城仰脸一个喷嚏,差点把手上的一纸密信喷飞。沈丛言十分嫌弃地往后挪了两步,瞪他道:“这可是密旨,仔细点!” 季舒城忙不迭应了,仔细折好收进怀中,恢复一脸肃容,对沈丛言道:“大人,下官不明白,陛下这是何意?” “我且问你,身居大理寺,当秉持何等信念?”沈丛言不急着解惑,反问道。 “无愧天下,无愧苍生,无愧真相,无愧本心。”季舒城从容应答。 沈丛言闻言而笑,指了指他的胸口,道:“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这四句无愧,你可要记在心里。” “下官绝不敢忘。”季舒城躬身行礼。 “陛下对苍城、对瑞王一案起疑了。”沈丛言摸了摸胡须,叹道:“此案为大理寺刑部兵部三司同审,陛下起疑,也亏得我这张老脸还有些分量,才得来这一纸密诏,否则你就该去大牢里给我送牢饭咯。” “可此案证据确凿……” “就是因为证据太确凿了。”沈丛言摇头道:“亲王谋逆,非同小可,但这证据来得太快太轻松,陛下如今想透了,这才要秘密重查此案。” “但大理寺人才济济,大人为何要交给我区区一个寺丞呢?”季舒城不解。 “舒城啊。”沈丛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因为你姓季,因为季家是朝中难得的纯臣,和哪一方都干干净净没有牵连。” 季舒城只觉肩头重量沉沉压下,神色又严肃了几分。 “我也相信,敢一上任就拿安国公府开涮的人,有胆量、也有能力查清楚这件事。”沈丛言捏了捏他的肩,道:“去,此事绝密,我会替你寻个由头遮掩过去,离京之后万事小心。” “定不负大人所托!”季舒城斩钉截铁道。 沈丛言欣慰颔首,又道:“还有一事,我不便与别人说,你额外留点心。西南那边我估摸着近期要扯出事来,你自己见机行事,回头往我这儿通个气就成。” 季舒城不太明白,只能点头称是。 沈丛言又嘱咐了几句旁的,这才将他送出门。负手站在门槛后看着这个年轻后生如飞的步履,沈丛言长长叹了口气。 西南段荀一脉只手遮天,大理寺不是没有耳闻,奈何山高水远,也未曾有事情捅上来,除了远远看着,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如今薛铖欲在西南立足,除了平匪患外,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些人了。 好歹是曾经帮了自己一把的,顺水买个人情,权当还债。 只是这股清流能走到哪一步,就是个人的造化了。 沈丛言摇摇头,低声呢喃:“老了,折腾不动咯。”说着负手重新慢慢走回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