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一点 (23)
多了,主子心里要疑了你,日后换个人上来服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对红儿、蓝儿来说,那多不值当啊?红儿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在茶水房里热菜的时候,热着热着就叹了口气,“现在这正经是风声鹤唳了,看谁都不能放心。”
在宫里有年头、有地位的宫女子都是知书达理的,这个成语用得好,徐循现在,就是有点风声鹤唳了。
到底谁要害她?她也想不明白这点,她有什么值得人害的?
她也看过史书,后宫争宠手段很多,最明显的就是《汉书》里的冯婕妤挡熊,舍身救了皇帝,从此便得了元帝的信重喜爱,和同为宠妃的傅昭仪之间也是生了嫌隙,后来因缘际会当上太后的傅昭仪,便寻衅将冯婕妤赐死。
这算是一个很典型的争宠案例了,如果说徐循要陷入这种宠爱之争的话,她也不会觉得奇怪。但问题就是现在国朝后宫的局势和冯婕妤那时候有极大的不同且不说,而且这争宠埋下的嫌隙,最终是到两人都当了太后和王太后以后才开花结果的。也就是说,在争宠的时候,冯婕妤和傅昭仪都已经有儿子了!
就拿何惠妃做比方吧,若她有意争夺皇帝的宠爱生下子嗣,要做的肯定是揣摩他的性情,而不是构陷宠妃。在后宫里,妃嫔能被构陷出什么惊天大罪?平时什么小小的比如说不敬之类的罪过,只要皇帝有宠,一句话还不就给赦了?当时徐循和皇帝斗嘴的时候,犯下的罪过够她被赐死几回了,最后还不是好好的盛宠不减?现在拿个蓝宝石凤钗来给她添堵,就算她现在下了冷宫被关起来吧,又有什么作用?等皇帝回来的时候她还不是一样能翻身?
徐循想不通到底有谁要害她,她只明白一点:如果这个人真想害她,那蓝宝石凤钗也只是个开始而已,她真正要下手的时间,应该是这一段日子。封宫以后,到皇帝回来之前。
封宫的时候,谁也不能进不能出,太后派来送饭和打扫卫生的都是心腹。当然不可能发生直接掏把刀出来捅死徐循这么戏剧性的事,唯一能动手脚的,也就是饮食了。
虽说是小户人家长大,但徐先生家境殷实,徐循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寒素的菜色,白煮蛋吃到第三顿她已经很想吐了,但再忍不下去的时候,她也只允许自己吃几筷子清淡的蒸菜,还要在白水里洗过了才敢入口。
——这世上并没有无色无味的毒药,清宁宫也不是谁的后花园,即使要下毒,多半也是下在一些味道浓烈、颜色深泽的菜色里,徐循也不知道具体会是那道菜,但保持小心总是好的。
实在是吃不下去了,那就饿上一顿,到第二顿自然也就有了胃口,这一阵子她就这样吃饭,饭量比之前减少,人当然也就瘦了下来。
不知是吃得不够好,还是这封闭的环境,徐循最近的心情也一直都很灰暗。
在封宫之前,她没想到心理上的变化,居然能人带来这么强大的压力。之前徐循也有过称病不出永安宫的日子,赖在宫里十天半个月,连屋门都懒得出的时候也有的是。可现在,才被禁闭了十天,她就已经快受不了这份孤寂和冷清了。这份灰暗甚至影响到了她的食欲,越饿越不想吃,越不想吃越没有力气……很多时候,她完全是想到自己到现在还没来的天癸,才逼着自己起码要吃下半个馒头。
在听说了蓝宝石凤钗的那一刻,徐循就彻底打消了请太医的念头:这时候万一要是再扶出身孕,那可就全乱套了。黄泥巴跌进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别说太后了,怕是连皇后心里都要犯嘀咕——这人都是会变的,没身孕之前还好好的,有了身孕以后就生出痴心妄想,觉得自己怀的一定是男孩,想要给儿子开开路的人,就是徐循也不敢打包票说宫里就没有。
其实,就是她心里,又何尝没有暗暗的猜疑?和内起居注不同,记载妃嫔天癸的册子并不是什么忌讳,所有妃嫔都要过去登记。和尚寝局的人打打关系,很容易就能得到一星半点的消息。而徐循还记得上一次自己派人去回报天癸的时候,回来孙嬷嬷还说了一句,提到尚寝局‘人手不足,原来的嬷嬷们出去了,现在也没个管事的,乱糟糟的,也不知能不能给记上去’。
当时也没当回事,她天癸的那几天皇帝并没有召幸她,这句话当然也是说过就忘了。可要是当时确实没记上去呢?
距离上次天癸结束,现在已经是快六十天了,她的天癸迟到了二十多天,这也可以说是有身孕,也可能就是因为最近事情多给忙得拖后了。可若是上次天癸没记档的话,别人看来,她已经是有一百多天没来月事了。
一百多天那都三个月了,算起来,和皇后的胎那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甚至可能比皇后怀孕的时间还要前一点儿。若是两人生的都是儿子,年纪这么接近,总是会招人忌讳的。
而这也不是说别人就没嫌疑了:如果只有皇后这一胎,即使是儿子,那也不过是一个兄长而已。国朝后宫,胎儿夭折率和民间也差不了多少,没经过天花那都不算数的。从小到大,有太多的因素让这孩子可能自然夭折……
可如果前头有两个兄长了,那想要母凭子贵,几率可就大大地减少。……孙贵妃,也不能说是没有嫌疑。
除了何惠妃是真的没有可能害她以外,徐循现在是谁也不敢信了,那四个各怀心思的‘妹妹’们她不敢信——信不过她们的人品,可就是姐妹一样相处了这些年的皇后和孙贵妃,她也确确实实地打从心底感到畏惧和疑惑……疑惑到她只敢吃白煮蛋和馒头,碰一口菜,心里都是倍感压力。
这两个人,一个是清宁宫跟前长大的,还有一个,现在可就住在清宁宫里呢……
话又说回来,徐循现在心里也是不断地在想:会是她们吗?她们是这样的人吗?
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她真的找不出答案。
虽然现在出手,似乎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以为徐循已经有了身孕,想要把孩子搞掉,也只能在这时候把蓝宝石凤钗的筹码给跑出来。否则,只要皇帝在京,这筹码就是个废物。此时出手,不能不说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动机呢?
难道胡善祥和孙玉女会是这样的人?为了到现在还没生下来的那个可能的男丁,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皇长子,就会算到这地步,会争斗到这地步?
徐循不愿相信,可她又找不到别的理由,别的借口。
这件事,总不可能完全就是巧合吧,世上有这么巧的巧合吗?
也不可能是汉王在搞风搞雨吧,汉王现在打仗还来不及呢,就算宫里没皇嗣又如何?皇帝两个弟弟监国呢!只要没打到北京城下,皇位和他还是没关系。等他都打到北京城下了,有没有皇嗣,很要紧吗?说实话,徐循细想以后,其实都不是很信刘保是汉王的人。
汉王的内应应该还没那么无聊吧,刺杀太后的作用可比夜闯坤宁宫要更大,而且也更容易成功,反正他一个直殿监的扫地杂役,哪里不可去得?藏锐器在身,借机暴起,是翻越坤宁宫宫墙更现实的选择。
所有的选择都排除以后,不是着落到宫里这几个人身上,又该着落到谁那里?
也所以,徐循最近的心情一直都很差,她已经彻底地乱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阴郁。
也许是因为这迟迟得不到肯定的身孕——是不是,总要有个结果吧。
也许是因为这被迫封宫的无奈,也许是因为对皇帝在前线的担心,也许是因为对宫里局势的担忧,也许是因为对红儿、蓝儿的愧疚——她不想提防她们,却又不能不提防她们,不论是她的担忧还是分析,徐循都无法对这两个亲信的大宫女吐露,她甚至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们:菜里也许有毒,服用时万需谨慎。
现在她已经无法相信她们了,徐循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
而随之一起逝去的,还有她对于生活的所有热情。她觉得现在的她虽然还在喘气……但也仅仅只是还在喘气而已。
吃过早饭,红儿、蓝儿便模仿着徐循的笔迹抄起了佛经——封宫期间,徐循需要她们服侍的地方不多,她们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至于徐循自己,抄了几笔,便觉得头晕目眩,集中不了精神。索性也就放下笔,闭目小憩了起来。
到了中午,她更没有胃口,勉强吃了小半个馒头,连白煮蛋一起噎了下去,直噎得一阵阵反胃。才吃过饭,便躺上.床榻,打算睡个长长的午觉,来打发着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白日。
不过,才送过午饭,按理来说应该安静到晚饭时分的门口,此时却是又有了动静,红儿、蓝儿忙放下笔迎了出去。过了一会,蓝儿很惊喜地跑了进来。
“娘娘!”她说,几天来,脸上首次带上了真心的笑容。“柳爷来了!”
徐循顿时也是精神一振,“还不快请进来!”
话说出口,却又不禁微微一怔,自觉有些不对——什么时候,柳知恩的出现,比皇帝的出现,更能让她欣喜,让她安心?
徐循自问,就是皇帝现在出现在她眼前,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高兴,这么轻松了……
☆、迷路
柳知恩很快就进了屋子,给徐循行了礼。
“娘娘。”他一反平时的谨慎,居然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徐循的面容,顿了顿,才垂头道,“娘娘安好,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进宫探望娘娘。”
柳知恩身为内侍,当然不可能和徐循一起留居永安宫,这段时间都在永安宫外居住。太后让他来探望徐循,也不是为了探视徐循的好坏。——每天送饭的都是她的人,能看不出个好歹?为的,其实也就是让徐循和心腹能说说话,了解一下宫里的形势,也放松一下心情。
看来,太后虽然许她封宫,但心里却未必有多怀疑她和坤宁宫一事有关。不然,也不会把柳知恩打发进来了。
徐循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却也没能高兴起来,她挤出一丝微笑,站起来冲清宁宫的方向行了礼,说着必须说的客气话。“太后娘娘着实是为我们晚辈着想,只是我受之有愧。”
柳知恩客气道,“娘娘请安心,太后娘娘令您好生休养,一切等皇爷回宫后再说。”
这就算是做完了常规程序,然后,红儿和蓝儿便可以被打发出去,徐循和柳知恩也可以抓紧时间,正经谈话了。
只是两人一时,却是相对无言。柳知恩的眼神先落到徐循腹部,“未知娘娘玉体可还安好?”
徐循摇了摇头,“不大好,该来的还没来。”
柳知恩对徐循的经期肯定不了解,还在那算呢,徐循帮他明说了。“晚了二十多天,最后一次承宠到现在,刚好是四十多天。”
虽然是两次经期之间的日子,按说不容易受孕,但这种事也没准的。柳知恩面上现出一丝喜色,拱手道,“娘娘万请保重身子,等到皇爷回宫,一切难题将迎刃而解。到时是或者不是,便自然有个答案了。”
徐循摆了摆手,她闭上眼,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坤宁宫的事,查出了眉目没有。”
她问的肯定不是刘保闯坤宁宫的意图,而是这枚蓝宝石凤钗的来龙去脉。更有甚者,问的就是到底是谁要在背后出招,整她徐循。
柳知恩摇了摇头,倒也是答得坦白,“身处风口浪尖,一动不如一静,奴婢没有贸然行事。”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皇后娘娘……”
遂将那一日清宁宫里发生的事,如实说了出来。“皇后娘娘对您可是信任到了十二万分,这份情谊,着实令人感念。”
说起来,那一天皇后对徐循是很够意思了,若是她没有这么坚持,现在皇城甚至是京城,还不知该怎么议论徐庄妃呢。这贴身饰物落到了一个杂役手里,单单说出来感觉都很有故事,三人成虎,很多时候人的名声就是这么被毁掉的。
徐循却没有感激皇后,而是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下,“是真信还是假信,可还难说得很呢。”
话出了口,落到自己耳朵里,连她自己都被惊住了。
这冰冷的语气,刻毒的暗示,这……这满载了恶意的态度,就像是毒蛇吐信一样,连每一个转音,仿佛都浸透了猜疑和毒液。
这句话,真的是她徐循口中说出来的吗?
什么时候,她对皇后的猜忌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入宫至今,皇后待她可是挑不出一点不好。——其实就是孙贵妃、何惠妃,又有谁待她很差?几人在宫中相处,虽说难免有些小摩擦,但终究也没有谁要往死里去算计别人,起码,她是没有看出来有这样的迹象。
那为什么她已经自己把别人往那样险恶的地方去想,为什么自己就疑了起来,为什么不能安心等待皇帝回归……
什么时候,她徐循的心思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当日中选以后,钱嬷嬷教她的品德,她还记得多少?为什么她没有办法继续做那个与人为善的徐循,什么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对别人的信任?
徐循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进宫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进宫之前她设想过很多生活,独独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变成这样,过着这样的日子,成为这样的人。
她图什么呢?就图娘家的荣华富贵,图她自己的万贯身家?
怎么会这样?徐循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还是我吗?
她觉得她有点捉不住她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在渴望什么。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即使生了儿子,即使免于殉葬那又能如何?这样活着真的有趣吗?
“娘娘?”柳知恩略带疑惑的呼声,唤醒了徐循。她摇了摇头,忽然感到了片刻的晕眩。
不论如何,先把眼下的难关度过去再说了。孙贵妃也好、胡皇后也罢,难道这件事真的就只是巧合?
即使很想相信,为了肚子里这个可能的孩子,徐循也不能相信这就是巧合。
“最近,宫里的饭食,是清宁宫小厨房做的,还是——”她问柳知恩。
闻弦歌而知雅意,柳知恩交代起了太后的安排。“是清宁宫小厨房现做,每日里由太后娘娘的膳食中随意给您指出若干味送来的。”
看来,除了自己以外,也不是没有人在乎她的安危。太后不但考虑到了她的嫌疑,也考虑到了她的安全……
“你看了我的天癸记录没有?”徐循又问,“上次天癸记上去了么?”
这一问,就又把徐循的怀疑给暴露了出来,柳知恩双眸一眯,像是没想到徐循居然会如此敏锐,他犹豫了一下,便低声道,“尚寝局说,因人手不够,这几个月的月事全都没记。”
到底是真没记还是假没记?
——局面乱得简直就像一锅粥了!
徐循烦得直接就把一杯茶推到地上去了,清脆的茶杯落地声,倒是唤回了她的神智——她还把自己吓了一跳,忙阻止了柳知恩,“你别动了,一会儿让她们收拾。”
她缓了缓,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禁不住就对柳知恩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极为勉强的笑,才要说什么,忽而又觉得下.身一暖……
徐循也顾不得柳知恩了,跳起来就往净房跑。
然后……然后她就看到了亵裤上那熟悉的一点粉色。
她的天癸来得总是很矜持,见粉以后数日,才会正式到来。不过,不论如何,这该死的天癸,总是来了。
她混乱的情绪和波动的心情,似乎也有了解释——天癸之前,徐循的心情总是会低落一点,也往往会比平时更容易胡思乱想。这一次因为局面的特殊,反应更大,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徐循就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能够很正常地推理着来龙去脉,无喜无悲地分析着各种原委,还有一个却是只想把自己的头塞到水桶里去,就这样把自己溺死。
就像是文皇帝去世后那几个月一样,她觉得自己没法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她觉得她看不到一点点光了。
然而,文皇帝去世后的那段低潮,是出于徐循对死亡的恐惧。她依然热爱生活,她还很年轻,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而这一次,徐循却是失去了对生活的爱,她在她的生活里找不到一点能让她支撑下去的东西。
皇帝的宠爱不能,她不可能去依靠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从她身上索取而不必有任何回馈的男人,该给她的一切,皇帝已经通过赐予她家族的荣华富贵给与了。徐循不能再要求什么,她没这个身份。
她不能去依靠孩子,她没有孩子,很有可能她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她不能去依靠她的‘姐妹’,她现在已经学不会去信任她们……徐循已经没有办法去相信了。
她该依靠谁?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出净房,怎么样坐到椅子上的,当徐循回过神的时候,柳知恩甚至是已经僭越地握住了她的肩头,正弯下腰轻轻地摇晃着她。
“娘娘、娘娘。”他轻唤道,脸上罕见地有了一丝惊慌。“娘娘!”
徐循勉强地挣开了他,“我……我……”
她想说她没事,可这话却说不出口,两人四目相对时,徐循忽然感到了一股锥心的痛楚,她茫茫然地说,“柳知恩,我月事来了。”
柳知恩明显一窒,他面上闪过了极其明显的失望,一时间,居然也是连话都插不上了。只是后退了几步,茫然地坐在了炕边。
室内顿时就陷入了极为压抑、极为低沉的寂静之中。
“柳知恩……”不知过了多久,徐循低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奴婢在。”柳知恩轻声回答。
“你义父……给你算过命吗?”
柳知恩颇有些莫名,他如实回答,“奴婢义父虽说文武全才,可命数之道却没有涉猎。”
徐娘娘很明显地打了个磕巴,虽然未能眼见,但给柳知恩的感觉,是她非常的错愕。
才要抬首看去,她却已经举手掩面,大笑了起来。
她笑得柳知恩浑身发凉——这么好听的声音,笑出来的声音却像是老鸹在叫……可还没来得及打岔,徐娘娘又突兀地停止了笑声。
屋子里就又寂静了好一会儿。
“柳知恩?”很单调、很机械的声音。
“奴婢在。”柳知恩努力稳着回答。
“你……你是为了什么净身入宫的。”徐娘娘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情绪,就像是在闲话家常。
柳知恩便望向了徐循。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她正当盛年,虽然有几分清减憔悴,穿着也很朴素,可毕竟是盛开的年纪,即使如此,也别有一番动人。平时的徐娘娘,就像是一朵很雅致的花,在轻言浅笑之中,她的美丽就这样不经意的沾染到了衣间,仿佛花香袅袅,缠绵难去。
可现在,这朵花失了魂,徐娘娘的双眼里已经失去了神采,她望着自己,就像是望着一片空白。虽然她的姿态是如此的娴雅,可柳知恩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情有多绝望。
而柳知恩虽然不知道她的心路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却很清楚徐娘娘现在最需要什么。
他叹了口气,勉强振作起心情,重新跪倒在徐循身边。
“奴婢的伯父,曾是广西桂州知府,”他低声说,“因维护建庶人,支持方逆,论罪满门抄斩。事发时奴婢还在襁褓之中,因而免死,与母亲一道,被没入官中为奴。后来十岁时,宫中缺人使唤,便把奴婢净身入了宫。”
徐娘娘动弹了一下,她低声说,“啊……”
过了一会,她又问,“那你当时……净身后……难受吗?”
“难受。”柳知恩低沉地说,“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这辈子都再也不会好了,当时,我恨不能死在床,上,再别下来。每一天闭眼,我都希望再也不用睁开眼睛。每一次睁眼,我都对老天爷很失望,老天没眼,我竟还没有死。”
徐娘娘看了他一会,忽然间,她哭了。
她扑到了自己的膝盖上,无声地抽搐了起来,淡青色的襦裙很快就濡湿了一片,变做了深色。
“柳知恩,”她的话不断被抽鼻声打断,徐娘娘断断续续地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出去,我……我有时候觉得,这宫里……这宫里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让你去死,而是让你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我真的很想出去,上一次求大哥,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柳知恩举起手,他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拍了拍徐循的肩膀。
“娘娘。”他沉声说,“请听我一句话。”
徐庄妃便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缓缓地抬起头来。
这是一张极为失魂落魄的面容,虽然生得很好,却一点也不迷人,她面上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凄惨,惨得让人甚至无法目睹,只能转过头去。
“这世上有些事,是容不得咱们自己作主的。”柳知恩便望着徐循,很稳定、很稳定地说。“就像是奴婢的阳根一样,丢了就是丢了,怎么都回不来。只要还活在世上,就只能去面对这个事实。若是娘娘命中没有子嗣,那就是没有子嗣,殉葬也好,不殉葬也罢,走到最后一刻,您也终归是要面对这一天。当您惧怕着殉葬的时候,活着就变成很没有意思的事情,您一直在怕、一直在算,一直在担忧……可若您接受了殉葬的事实,接受了这一天的话,左右不过是一死,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徐循茫然地望着柳知恩。她的小口轻轻地张开,变成了一个疑问的椭圆。
“啊?”她轻轻地说。
“命是天给的,可日子是人过的。净身入宫,是奴婢的命。”柳知恩继续说,“只要还要活下去,就要接受,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奴婢认了命了,不去想断肢重生的事,所以看开了这一点后,每一天都过得很满足。株连之罪,可以夺走我的肢体,却夺不走我的平静和幸福,娘娘,你明白这个道理吗。有些东西,只要您自己不愿意,那便是谁也拿不走的。”
徐娘娘面上闪过一丝惊容,她慢慢地止住了泪水,仿佛在深思着柳知恩的话。而柳知恩却不期然有了几分后悔——今日,他实在是说得太多了。
“您先好好休息。”他又改了口,“子嗣的事,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奴婢……改日再来探您!”
说罢,便站起身子,踩着碎瓷片,匆匆地退出了屋子。
——走了许久,方才觉得脚底有微微的疼。柳知恩回头一看,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踏出了一路带血的脚印。
☆、双元
皇帝一路回京心情都不错。
轻轻松松,兵不血刃地就拿下了汉王和乐安,使得他消除了梗塞心头多年的大患。——这些年来,汉王、赵王就像是浑身长刺的热炭团,窝在哪一任皇帝怀里,都令他们眉头大皱,寝食不安。
昭皇帝还当太子的时候,对几个弟弟是仁至义尽,汉王几次有异动,保了。赵王要造反,捏了个荒谬的借口,文皇帝似乎是有新的意思了,昭皇帝忙出面说话,又保了。可这保,究竟是必须保还是真心保,虽然父子两人没谈这个话题,但皇帝自认心里是有数的。
几次要造反,反的都是昭皇帝啊……再浓厚的兄弟亲情,能撑得过几次折腾?
都是不得已为之,皇帝面上对两个叔叔是有求必应,心里可还记着自己上京继位时的那点事呢。当日在乐安驻跸时,有人提议顺便把同谋赵王也给灭了——汉王府里是已经搜出了两个藩王之间书信往来的证据,说实话,皇帝都是很想听从的。
要不是内阁吵嚷不休,无法形成统一意见,而且也顾虑到一下杀灭了两个亲叔叔,影响实在不好,赵王也躲不过这一劫——不过,朱高燧志大才疏、心热胆小,看到了朱高煦的下场,怕也不会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
御驾亲征,于国家的负担是很大的,虽然难得出京,有意再多逗留一会,但皇帝也知道国库现在的情况,才出征半个月,他便拔营回京,一路慢慢地走,边走便处理政务,除了多带了一干罪人,在乐安杀了那么几个人以外。一路根本是风平浪静,一点都不像是打过仗的样子——除了路上因摔下马死了一人以外,连减员都基本为零。
虽然是不战而胜,但此战也的确安定了人心,把皇帝的声望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在征伐汉王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足智多谋、料敌机先,为他在臣子们中间博取了好些溢美之词,皇帝虽然也不会当真,但人没有不爱听好话的。所以,他回到行在的时候,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得胜回京,自然有一番礼仪要行,监国的两王在城外郊迎,几兄弟一个月不见,自然有好些话要说。两个弟弟也是迫不及待地和皇帝打听起了战争的细节——虽然他们是不能当皇帝,但从前还是皇孙的时候,也没少受汉王的气。现在这藩王的好日子,若是汉王上位可不能有,所以兄弟间还是非常同仇敌忾的。
几兄弟大说大笑的,皇帝越发是意兴飞扬,回宫以后,自然是梳洗梳洗,和留守宫里的亲信闲话闲话,准备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
然后他的好心情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了。
皇后这一胎怀得反应很大,他走的时候她就已经有反应了,也不知是不是受惊又搬迁的缘故,这个月更是孕吐得一塌糊涂,他回来了都不能起身出来相见。皇帝进去慰问了她一下,才没说几句,皇后捂着嘴又要作呕了。南医婆慌忙便请皇帝回避,皇帝也就只好又出了屋子,回正殿找太后说话。
“再过几个月就好了。”太后自己有经验,宽慰皇帝道,“吐得厉害,定是个闹腾的小子,才会这样折腾他娘呢。”
妇人妊娠,有哪个不受苦的,当年孙玉女怀胎的时候也是一样,甚至比皇后还要厉害。皇帝虽然挂心,却不会瞎担心,他嗯了一声,这才提起了蓝宝石凤钗的事——没有先看望皇后,就说起妃妾的事,太后心里,又要觉得他不看重正统了,“娘,这凤钗的事,儿子已经尽知了。这是儿子给她搞丢的,若有错也都算在儿子头上。永安宫那里,可以不必封宫了。”
太后瞅了皇帝一眼,没有说话,皇帝深知母亲的意思,他脸上发烧,却终究还是开口道。“迁都时,儿子不是先带她上来了吗,两人在太液池畔骑马追逐,就是在那时候失落的。西苑那边草木繁密,寻了一番没找到,还以为是落入水里了。没想到,却是为人拾走。”
“奇了,骑着马,钗子怎么跌到水里去的?”太后戳了一句,见皇帝期期艾艾的,也不为己甚,“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又是皇帝,以后,可别那么荒唐。”
皇帝自然是应承了下来,又皱眉道,“这刘保的事,我明日遣人一问汉王叔那也就明白了。——可惜,他的那些文书兵器,全都在乐安付之一炬,不然翻出来一对就知道了。”
“有了个刘保,就有可能再有别人。”太后道,“东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这些地方现在可派上用场了。宫廷之中,当然不能塞满了别人的耳目,永乐年间遗留下来的旧患,今日能得到解决,我心也能安上几分了。”
皇上究竟是意难平,“可惜了,若有文书,那便是极好的对证,口供始终就差了几分。”
交代不交代都是死的情况下,有人选择老实交代,有人不交代,有的人更差,胡乱交代。虽然说有的是刑讯专家去和犯人斗智斗勇,但口供的可信度始终是不如文书证据那么高。刘保到底是不是汉王的人,还得看几处口供能不能合到一块。
“若是,那倒好了。”太后念了声佛,“这一阵子,宫里妖里妖气的,什么风都有。我就怕这风的源头不是乐安。”
到了这把年纪,太后想的肯定都是家宅平安、开枝散叶、多子多孙,若是她的媳妇们有那么几个败家精、是非精,老人家心里自然也烦躁不安。皇帝感动道,“是儿子不孝,娘都这把年纪了,还让您操心……”
两母子肉麻了一下,眼看快到晚饭时分了,太后这里要开饭。若是按照惯例,皇帝肯定要侍奉太后用过晚饭再回干清宫的,可今天他的心思却有点不安定,不断地望着窗外的天色,仿佛在踌躇着什么。
太后还能不清楚他的心事?她忍不住笑了,“去吧——这孩子这个月,也是受够了委屈,可要多安慰安慰她。”
太后对徐循到底是什么想法,这句话就能听出一点端倪了。但皇帝却顾不得在意这个,听了这一声,和太后道了别,站起来就走,也不要人扈从了,也不乘车了,上马从清宁宫直奔永安宫——要不是马十机灵,也跟在后头,到了永安宫前,皇帝还要亲自叫门。
后宫的男主人回来了,看这架势肯定是要进去见庄妃,而且还不是进去发火,那还有什么说的?看门的公公麻利儿开了铁锁,皇帝也不要马十开门,自己一推门,大踏步就进了中庭。
徐循和两个宫女都还没发现他呢,茶水房里传来了菜香,隔着窗子,是徐循带了笑的吩咐,“水晶虾仁可别烩焦了,这都多少天了,才见到一点儿河鲜……”
皇帝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他满心以为他会见到一个哭哭啼啼消瘦不堪的徐循呢,结果人家倒好,封宫软禁着呢,惦记的还是吃点河鲜。
干脆回身就走,让她多哭两天自己再进来算了。他多少有些赌气地打趣了一下自己,行动却恰好相反,加快脚步,掀帘子直接进了里屋。
徐循背对着他在桌前坐着,先看到他的是她的贴身宫女蓝儿,大姑娘捂着嘴,咽了好几下才把尖叫声给咽下去了。徐循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反应,她回过头来——满脸的疑惑,也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刻,化作了纯粹而热烈的喜悦。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不知是谁先行动的,下一刻,就已经站在室内紧紧相拥,徐循贴在皇帝怀里,用尽全身力气般抱着他,就像是要把自己给塞进他身体里似的。皇帝的手,也早已经握住了徐循的腰肢。
轻了、瘦了,脸尖了……虽然面上还是笑模笑样的,但这一个月间,徐循心里肯定是也没少受折腾。皇帝顿时就心疼起来了,他贴着徐循的脸,喃喃地道,“傻闺女,怎么不让柳知恩给我报个信呢?多大的事,遣个人回来说一声不就完了……”
说是这么说,但徐循肯定不能这么做,原因两个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徐循笑中带泪道,“我知道大哥肯定一眨眼就能得胜回朝,就没派柳知恩去白跑。”
皇帝嘘了一声,轻轻地就亲掉了徐循脸颊上滑下的泪珠,“委屈你了……等明儿,大哥带你去西苑玩耍……”
现在,文皇帝的丧事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昭皇帝也过了周年,一般来说,宫廷生活也可以逐步回归正轨,皇帝早就惦记着要带徐循去骑马放松一下了,在过去的两年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糟烂污的事情,不止是他,徐循也需要放松调剂一下,换个心情。
徐循禁不住窝在皇帝怀里抽泣了一会儿,和个孩子似的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半夜梦到大哥,醒来就再睡不着了……”
他回来,她到底是高兴的,哭了一会也就收住了,没让皇帝哄太久。皇帝心里却是疼惜到了十二万分,便疼徐循道,“跟我去干清宫用晚饭吧,今晚就不要回来了。让他们好好把这里收拾、打扫一下,明儿你回来,一切就都和从前一样。”
虽然看得出徐循的心动,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事情还没闹清楚呢,如此行事,倒让人觉得我嚣张了。等过几日,刘保的身份出来了,再怎么着,那倒不妨了。”
其实皇帝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了哄徐循开心,不愿顾忌这么多而已——后宫中,肯定还是需要有一些规矩的。不能说他一回来,是非曲直就全不论了似的,也要等事情有个结果了,再来盛宠。
至于现在,他一从清宁宫出来就到永安宫,已是把自己的态度给表示得很明显了,徐循今日以后,当是再不会受到什么委屈。
说来也到了用晚饭的时候,皇帝是该回干清宫了,或者去长宁宫看看孙贵妃也行——可看着徐循眼里隐隐的期待,他又迈不开步子。犹豫了一下,便笑道,“既然不陪我去干清宫,那我今晚就在小循这里蹭饭了。”
徐循这里能有几味菜色?说起来是挺委屈皇帝的,所以徐循没有开口留,但他这样说了,她自也高兴。偎在皇帝怀里只是冲他傻乎乎的笑,红儿、蓝儿两人穿花蝴蝶一般的,很快就把一桌翻热过的菜肴给摆好了,两人这才分开就座。徐循还很歉疚,“我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委屈大哥了。”
皇帝笑了,“你以为我出征时候,吃的还和在宫里一样吗?”
说着,思及徐循刚才惦记着要吃水晶虾仁,便夹了一筷子到她碗里,“多吃点,我才从山东回来,海鲜河鲜是吃够了。”
本是体贴的意思,可徐循的脸色却突然变得很奇怪。皇帝见了,便是一怔,住筷才要说话,徐循就有了行动。
她捂着嘴就站起来,可才跑了没几步,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低头就吐了自己一身的黄水。
这一出,自然是把所有人都吓着了。皇帝都不顾脏污,赶忙亲自上前把徐循扶到榻上躺好了,连声叫,“快传太医!”
红儿、蓝儿赶忙都跑了出去——马十不就在门外张罗着去封条什么的吗?这边一递话,那边马十就出去喊人了,不过一炷香功夫,柳知恩领着钱嬷嬷等人,也都气喘吁吁地进来给皇帝请安——又都是很担忧地看着徐循。
呕吐在育龄妇女身上代表什么,皇帝也不是不清楚,徐循吐了以后头晕目眩已经是小睡过去了,他这边就低声问红儿、蓝儿了。“你们娘娘上回月事是什么时候?”
“就是半个月前啊。”红儿、蓝儿很茫然。
一般会有呕吐,有妊起码也要一个多月了,这时间明显对不上。皇帝心底一沉,原本还有的一点惊喜立刻就消褪了,余下的只有担忧。眼看钱嬷嬷还想给徐循收拾干净衣服呢,他止住道,“不必了,就让她睡着吧。”
为徐循换衣服,是不敢让她身上的胃水酸味冲犯了皇帝,皇帝不介意,钱嬷嬷等自然也不会坚持。皇帝又问两个宫女,“你们娘娘这个月,过得如何?”
两个宫女也是把刚才徐循和皇帝的相处看在眼里的,现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回答。皇帝见了,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禁越发心疼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只恨御医来得不快。
毕竟是相隔迢远,其实马十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一刻钟多一点儿,就把气喘吁吁的太医官给领进了屋子。皇帝心急火燎,见他还要行礼呢,忙说了声免,也顾不得折腾回避什么的,一群人就围着看太医官给徐循扶脉。
太医官被皇帝注视,压力挺大,额前很快就沁出了汗珠。扶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有变化了,小心翼翼地问已经被折腾醒了的徐循,“请问娘娘,上回行经是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啊。”徐循和红儿、蓝儿一样茫然。
太医官一滞,又问,“那再上回呢?”
“大概七十多天前?”徐循算了一会。“你们也知道,我经期不准,间隔长的。”
太医官又是一滞,不说话了,再给徐循扶。皇帝急得,平叛时的指挥若定都不见了,想要踱方步,又怕影响医生,只好强压着情绪在一边站着。
这一回太医官扶了很久,好像才有自信似的,问道,“敢问娘娘,半个月前,行经几日,癸水多少?”
“这……”徐循犯难了,沉吟了一会,才道,“我那段时间浑浑噩噩的,可能真的记不清了。”
“大约两日。”红儿倒是插话了。“用的草木灰,也不知量如何。但我们娘娘素日里经水便少。多有只三日的,我们也没觉得什么。”
“哦——”太医官挑了挑眉,“那七十日以前那一次——”
“大约也是两日,量很少。”红儿毕竟近身服侍,记得很清楚。
徐循不免忧虑道,“难道是经水不调?早知道,该用些调养的药的。”
太医官便一拱手,面上也自信地带了一些喜色。“回禀陛下、娘娘——娘娘这是有孕在身了!从脉象来看,有妊在身,已有三月余!”
啊——?
屋内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徐循还反射性挑刺呢,“可……我这天癸——”
“头一、二个月,多有假似天癸的,不过多是一两日,量也少。”太医官笑了,“至于半个月前那一次,多数是娘娘心绪不佳,所以动了胎气。——就是如今,脉象也有些不稳,娘娘还需静养才好……”
皇帝却是再听不清太医官的嘱咐了,他已被巨大的喜悦笼罩,不知如何,忽然间又想起了离别前的说笑,不由得就上前几步,握住徐循的手,激动而欣喜地道,“君无戏言啊!小循,你看怎么着,这一回,真的是连中双元了!”
☆、太平
皇帝高兴之下,连话都说得不清楚了,其实徐循这一胎要算起来,怀上的时间可比他说这话时还早。再结合侍寝记录和天癸来判断的话,到底和皇后是哪个先怀上的,都很难说。
屈指一算,怀胎到现在,徐循可是没少被折腾,因为经期不准一直没好好保养,就当自己是个普通人似的在那随便乱吃东西不说,还侍寝了好几次,皇帝可没当她是孕妇,临别那一次就闹得挺狠的。好容易把皇帝送走了吧,又出了这封宫的事儿,然后天癸还‘不顺’,这好歹是没吃活血药呢,要是吃了,这孩子保得住保不住都是两说。
就这,都没算徐循自己为了小心谨慎,吃了半个月馒头的事——还好后半个月她也无所顾忌了,甩开腮帮子,送什么吃什么,不然,只怕孩子也是没个好的。
红儿、蓝儿担心徐循身子,虽然没提原因,但也是婉转和太医说了,‘娘娘食欲不振,头半个月什么也不想吃,一顿最多吃半个水煮蛋,多半个馒头’。所以,别说是皇帝了,就连太后都很关心徐循的身体,也不叫青儿、紫儿和赵昭容住回来了,直接都给安排到何仙仙那里去,整个永安宫都空出来,给徐循一人住着养胎。
虽然是特殊时期、特殊原因带来的特殊待遇,但宫里人也不傻啊,这皇帝一回宫,当晚就进了永安宫,当晚就扶出来有身孕了,第二天就来了这么一出,徐娘娘的盛宠是不消说的了。永安宫里的使唤人,从此又能横着走,这也是不消说的了——
只是,人心难测啊,徐娘娘揭发有孕的这个时机,可是选得太好了一点,让人是不多想都难……
皇帝御驾亲征,虽然才只一个月,但也是累积了一些不是很匆忙的政务要处理。这几天都在前朝忙活着,有了空,看望一下已经搬迁回坤宁宫的皇后和徐庄妃,差不多也就该回干清宫去了。这几天传唤了一些妃嫔侍寝,却是再没什么针对性了,倒是何惠妃、孙贵妃这样的老人,得到了侍寝的机会,也能和许久未见的皇帝亲近一番。
永安宫这里,忙碌了几日,大概也都安宁了下来,现在几个嬷嬷忙忙碌碌的,却是使出了十分的本领,把积压了多少年的热情都迸出来服侍徐循这个孕妇了,不夸张的讲,徐循现在就是冲着地上栽下去,在她倒地之前,都会有七八个人争着要垫在她身下的。
徐循也是有点无奈,柳知恩过来给她请安的时候,她便说,“咱们自己宫里当回事,那固然好,可这一胎,对我们永安宫是盼了多年才盼来的,可在这宫里却又显得不起眼了。自己兴头兴头也罢了,在外面,可不要过分嚣张了。传出去,别人还不知道说得有多难听呢。”
柳知恩又恢复了那沉稳中略带一丝笑意的表情,闻言稳稳地一哈腰,“娘娘请放心,奴婢心中有数的。”
毕竟是皇帝身边服侍过的,就是有能耐,才过来一年多点,现在已经稳稳当当是永安宫的第一号人物,几个嬷嬷都是心甘情愿地听他调派。就连她这个做主子的,听了柳知恩这说法,心头居然也就真的宽了下来。徐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柳知恩又道,“听太医意思,娘娘胎气未稳,这一阵子便专心养胎也好。宫里、宫外的事,奴婢自然和姐姐们一道,为娘娘分忧。”
这是在请徐循放权,让他来代表永安宫处事……在这宫里,一言一行都有严格的分寸,有些事即使心里怀抱的是善意,可说得不好了,也很容易被人误会。柳知恩今日这样说了以后,若是永安宫出了一点小事,他就必须在徐循跟前担上这个责任。这一点,他不会想不明白。如果不是已经把他给收得心服了,柳知恩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徐循忽然间就想起了那天在这间屋子里,柳知恩半弯着身子,摇晃着她的样子……
也许,收服他这说法,也不是那么确切吧。
她便不由得叹了口气,说了点心里话。“话虽如此,可你让我怎么能安心?谁能想得到,这孩子居然已经是有三个月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徐循的绝望和崩溃,自然是透了一丝黑色的幽默,可永安宫以外的人,甚至于说是柳知恩以外的人,有谁会真的相信徐庄妃就真的这么蠢,怀胎三月都无知无觉?
多少都会往坏处去想的,这就是人的天性,她徐循不也不能例外么?皇后、孙贵妃的很多举动,也都被她往坏处去想了。
而如果要往恶意去解读的话,她隐瞒自己有孕的事实,封宫养胎……这都不算什么,再恶意也解读不出什么。可蓝宝凤钗的事情,就算有皇帝的背书,却也是有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了。
刘保已经死了,汉王那边的人也完全落入了皇帝的手里,说难听点,想审出个什么结果就能审出个什么结果。如果帝后感情和睦那也罢了,偏偏她徐庄妃的盛宠是压过皇后的,一般的宫人看这件事,会看出什么来?
——庄妃有孕,隐瞒不报,皇帝离宫,皇后受惊。凶手身边搜出了庄妃的蓝宝凤钗,可皇帝一回宫,便把这凤钗担到了自己身上,庄妃本人安然无恙不说,还把有孕事实公开,推算日期,甚至可能在皇后受孕之前……
这是妥妥儿的盛宠奸妃的节奏啊!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徐循不能不为自己的公众形象担忧。她虽然不是那种很追求风评的人,但也不愿意自己变成众人眼里的心机妃嫔。名声这东西,就和风气一样,一旦败坏了,就很难再转好的。
不说别的,就说皇后吧,在她徐循有难的时候,力保了她的名声。现在这有孕的消息出来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被徐循给耍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在徐循的心机跟前就和个白痴似的,心里会不会对她徐循有点怨气?这都是现实存在的问题,皇后就是彻底想歪了,徐循都不是不能理解。
而就算是要去解释,徐循又该怎么解释?她怎么知道她的孕吐会是由一道水晶虾仁开始的?在此之前,半个月大鱼大肉的她也毫无异状地吃过来了,可现在却是一闻到河鲜、海鲜的腥味儿,就是止不住地想要呕吐。
很多事情,没有发生以前,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巧。别说无巧不成书了,就是在戏台上演出来都嫌老梗。只有亲历了才会知道,现实有时候会比故事更巧合、更离奇,更让人啼笑皆非……徐循回首自己这过去的几个月生活,甚至是过去这几年的宫廷生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深深的感慨了:和现实比起来,话本戏文里,那演的都是什么啊,一点都不好看、不精彩……
再想想,这么太平的后宫都尚且如此,真不知道那些‘狸猫换太子’、‘吕后制人彘’的后宫里,又该是怎么的一番腥风血雨了……
柳知恩也为难啊,有些事不是说你精明厉害就能给办好的。别说徐循又或者他柳知恩只是宫里比较高层的干部了,就连皇帝,那也控制不了人心的向背,不然,前阵子骂了皇后,他为什么又是道歉又是捂盖子的,一定要把这件事给圆回来了?
“清者自清。”只好宽慰徐循,“娘娘的品性,皇爷和太后娘娘是最清楚的。只要皇爷心里清楚,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说得更过露了,“真要拿这样的心思来看娘娘的话,就是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又有哪一个经得住这样的审视?她们可是比娘娘要早下水了好几年呢,现在宫里还不都是人人夸?”
徐循扯了扯唇角,“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宫女、内侍,背地里都是怎么议论我们的?”
不论是对皇后还是孙贵妃,甚至是她徐循,背地里都不会有什么好话的。何惠妃那还是惠妃呢,背地里怎么说皇后的?这世上本就不可能有人博得人前人后一致的赞许。想明白这点了,心一宽皮一厚,好像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至少,现在是只能这么想。
徐循便疲倦地闭上眼,和柳知恩商量,“等太医说我能出门了,还是去坤宁宫那里走一趟吧?”
柳知恩拿起炕上的小毯子,小心翼翼地给徐循盖上了,“娘娘说得是,这一回,皇后娘娘可是帮了大忙。”
知恩图报,起码的姿态也要摆出来。至于皇后那边会如何反应,如何去想徐循,这就不是徐循所能决定的了。
徐循要养胎,短期内自然是禁绝一切外出,她也有折衷的办法:平日没事,三两日也要派几个嬷嬷过来向皇后问好。皇后这里,时常也遣人过去看望一下徐循,两人虽因都不能走动,但明面上关系却一直都还很密切。至于孙贵妃、何惠妃等,还是和以前一样,每三天到坤宁宫给皇后请一次安。
皇后每常一般都不出来的,大家冲宝座行个礼也就能散去了。不过今日她身体好,心情看来也不错,居然出来上座,受了一番朝拜,方才笑着让众人各自落座了,赏下了茶水和点心来。
既然要坐,那肯定是要说话的。孙贵妃便笑着恭喜有一个多月没见的皇后,“今年运气好,宫里连着两条喜讯,到了明年,想必就能传出婴儿的哭声了。”
何惠妃装死,望着自己的茶杯走神儿。皇后却也不以为忤,微笑道,“可不是,若是再来三五个,开枝散叶多子多女的,那才热闹呢。大哥今年也三十岁了,接连三个千金虽然也好,但毕竟不是子嗣,我这心里也时常着急的。”
孙贵妃也是笑着连连点头,“就盼着这两个都是男娃了,日后也多来几个子嗣,那咱们可就没什么好操心的啦。”
皇后和贵妃说话,底下的妃嫔们静听就行了,一群人都学何惠妃一起装死。屋里的气氛一时倒是有些古怪。
不过,皇后这次出来,显然也不是为了和孙贵妃闲磕牙的,她是有事要宣布。“昨日母后那里送了信来,旬月以前,意图闯宫的刘保身份已经落实了,正是汉王派出的奸细。只是宫禁森严,刘保入宫后,他的上线因故被外调了,由此失去联系。今次汉王作乱,他认为时机已到,又因自己平日里清扫的就是坤宁宫外的便道,便想借机冲击坤宁宫。”
她顿了顿,漫不经意地又道,“一个妄人有了些想头,想要生事而已,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传话给众姐妹,也是令你们平日里谨守门户,东西失落了也要及时上报。庄妃这一次封宫一月,险些误了胎气,就是因为当年和大哥出游时,纵马无意失落首饰,自己没当回事,结果巧合事发,大哥出门在外无人作证,不得已才封宫自证清白。若是早和宫里打过招呼,发动起来寻找,那也就没这回事了。”
皇后就是皇后,这一番话,说得就是有水平。把这件事的几个大谜团那都是做了解释,是非对错也是论了个分明,整件事的性质这就给定下来了:巧合,一切都是巧合。巧合中又有联系,不是皇帝出门,刘保也不会想冲击坤宁宫,不是皇帝出门,庄妃也不会封宫。总之,这件事背后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就只是纯粹的不幸的巧合而已。
谁也不会当众挑战皇后的这番判断——谁都知道,这番结论背后站的那可是太后和皇帝。皇后环视众人,又道,“这一次搜宫,还找出了七八个汉王的奸细,万幸他们彼此间没有联系,不然,若是联络作乱,宫中说不定真会乱起来。此事也是提醒众姐妹,务必要谨慎小心、规行矩步,别给小人可乘之机。”
这也是她身为主母该训诫的一番话,众人都起身应了是。见皇后有些疲惫,这才缓缓地都退出了坤宁宫——出了宫以后,彼此这才议论起了一个月前的风波。——也都是十分后怕,谁没失落过什么东西呢?连庄妃娘娘,事发后都要锁宫待罪,若这件事着落到自己头上,不得宠的自己会是个什么结果,那可难说了。
“可不就是呢?”赵昭容的脸都吓白了,“要不是事情到现在已算是水落石出有了个结果,我夜里都睡不好呢。怎么说,徐娘娘也是我的宫主……”
何惠妃闻言,便扫了她一眼。
——都说赵昭容心思简单肤浅,却是到今日才见识到了。封宫前才闹过不痛快的,庄妃出事,她不知多称愿呢,这会儿又来表忠心了,却是丝毫都不顾自己现在咸阳宫里住着。
她微微地冷笑了一下,方才淡淡地道,“好了,喧哗些什么?都上轿回宫去吧。”
一行人于是鱼贯上轿,以孙贵妃的车马为首,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坤宁宫。
皇后在窗边靠了很久,也出了很久的神,等到人声、脚步声全都消失不见了,方才慢慢地动弹了一下。
“娘娘,该吃药了。”南医婆好容易逮到空子,忙碎步上前,柔声提醒了一句。
“嗯……”皇后唇边也扬起了一点笑意,她拿调羹搅和了一下药汁,和南医婆闲话道,“你瞧今儿,多么热闹?在宫里,不说话有不说话的热闹,到了坤宁宫外头,能说话了,不知又该是怎么一番能说话的热闹了呢。”
南医婆恭谨地道,“甭管有多热闹,娘娘双身子摆在这里,宫里是兴不出什么事的,您还是安心养胎要紧。”
皇后点了点头,也是很配合地一口接一口地喝起了药汁。
——不管有多少心思,多少疑惑,子嗣最大,现在还是养胎要紧。
起码,两个有身孕的女人,肯定都是这样想的。
☆、不争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坤宁宫夜惊事件的结果,也是很符合皇帝和太后的需求的。国家刚刚兴起过一番战事,正是需要祥和镇定的时候,为了一点风波,就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那也太没有天家气象了。
皇帝来看望徐循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件事,也只好这样算了——却是委屈了你。”
徐循笑着说,“大哥你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虽然都是自己的女人,但皇帝从来不会抱着天真的幻想,以为她们就应该,也就能和谐相处。潜邸旧人之间,现在皇后和贵妃是势同水火了。何惠妃淡淡的,倒是还好,徐循呢,虽然性格很能容人,可毕竟宠爱摆在这里,特殊待遇摆在这里,招人眼目,也是很自然的事。且不说皇后、贵妃会不会出手对付她,那十几个新人里,逮着了破绽就想借机生事的人,皇帝可不敢保证没有。
——这道理随便一比方也就能明白了。内阁大臣们之间,为了虚无缥缈的权力两字,还要争抢得你死我活呢。后宫妃嫔为了皇家子嗣、皇帝的宠爱,哪有不互相忌惮的?要是底下人不争不抢了,皇帝这个男主人的权威,又该到哪里去展示呢?
皇帝就笑着轻轻拍了徐循的肚子一下,“小坏蛋,就会和大哥装糊涂。”
“也不是装糊涂。”徐循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轻轻地抚着已经有些线条的胃部,恬然道,“这事儿,横竖已经是这样了,要再往下查,谈何容易?既然没个结果,倒不如相信就是巧合,不然,心里存了这个疑问在,看谁都像是要害我。不成了疑邻盗斧了吗?这样的日子过得可没什么趣儿。”
她和皇帝说话的时候,从来都不惺然作态,哭起来都是那个样子,笑起来也不会计较仪态,现在说起做人的道理,也没有故作高深,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起来,拉家常一样的。皇帝听了,心里也颇有几分宁静,他更放松了点,和徐循一样,靠在圈椅上咯吱咯吱地晃。
两人沉默了一会,徐循忽然笑了起来,皇帝嗯了一声,“笑什么?”
徐循笑道,“我和大哥这么靠着,就像是都有八十岁了一样,每日里除了一块晒太阳也没事做了,倒是一点也不像咱们这个年纪的。”
皇帝也笑了,“可不是,一年到头都忙忙碌碌的,有多少时辰能和现在这样,靠着一起晒太阳呢?”
的确,天气已经深秋了,阳光洒在廊下,带来的已经不是炎热,而是令人珍惜的暖意。靠在圈椅里,四肢百骸似乎都放松了下来,就像是一年里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时光了。皇帝在徐循的永安宫里,往往就能体会到这种四季递嬗的闲适——永安宫的心态,就和别处不同,这里的阳光似乎都要比别处更充足一点。
坤宁宫、长宁宫,这些还没有子嗣的宫殿,仿佛都是弥漫着一股无形无质的焦躁和阴郁,让人一走进去就不禁感觉到了一股压力。尤其是皇后的坤宁宫,因为皇后这胎着实有几分折腾,到了五月份依然没止住孕吐,现在皇帝都有点怵进坤宁宫,不知道何时就会响起的呕吐声,周围人群惊慌的张罗声……和长宁宫的幽怨相比,坤宁宫给他的感觉要更有压力一些。
至于咸阳宫,何仙仙那种漫不经心的不争,和徐循这样含笑和缓的不争,就又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了,皇帝在有闲情逸致的时候,也会去何仙仙那里体会一把征服的快感,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更愿意晾着何仙仙——女人是不能宠的,她不愿贴过来,那便让她一边凉快去吧。可徐循这里呢,即使她有了身孕,皇帝也很爱过来。他也总是惦记着她,不知她的孕吐好些了没,不知孩子胎动了没……心里有些烦闷了,过来和徐循说几句,有些得意事了,过来和徐循唠唠嗑,永安宫里的气氛,总是很满足、很平和,好像不会索取他给予更多。
要不是害怕给外界传递出错误的信号,皇帝来永安宫的脚步,会比现在更频繁。其实就是现在,皇帝心里也不是没有遗憾的——若皇后肚子里的是嫡长子,还在娘肚子里就这么三灾八难的,只怕落地以后也不容易养活。徐循这孩子呢,一看就是皮实,折腾了这么久也没折腾掉,现在过了害喜期,更是风平浪静的,吃得好睡得好,再不折腾娘亲。
若是两人能换一下,那就好了……
即使是天子,也有做不到的事,皇帝叹了口气,也不去想太多了。他搂着徐循道,“算算,你和皇后也不知谁先发动,产婆、奶口现在都可预备起来了。现在皇后有了身孕,怕也不能照看周全了,有些事你自己也要用用心。”
这等于是在明示徐循自己去挑人了,也不能说皇帝想法不对:皇后和徐循就是前后脚的功夫,你要说共享产婆吧,没这个道理,若是要分开用人呢。京城里名气大的产婆也就是这么几个,皇后都挑走了,徐循这没人了。就这还算是好的,要是皇后自己挑了几个,给徐循指了几个来呢,徐循能放心用她们吗?这就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女人生产是脚踩生死门,这产婆在肚子上是推还是捏,讲究可大了呢。就算徐循自己不知道,钱嬷嬷都给她说了好些富贵人家这样的故事,连入宫请安的徐师母都是隐隐约约很含糊地提起过,产婆可得好好地选。
至于奶口,倒没什么了,反正都是一样的清白人家育龄妇女,选进来了自然会效死服侍,谁先挑谁后挑,问题也不大。
徐循听了皇帝的话,一时倒还没回话的。皇帝看了她一眼,不免本能地在心底忖度了一刻——徐循平时与人为善,虽然当红,但和孙贵妃、皇后的关系都还算是不错的,昔年还曾经因为维护皇后的正统地位,和他拌嘴。这会要和皇后别苗头去抢、挑产婆,只怕她是没法撕破这个脸。
这也不能说是有错,就因为徐循是这个性子,皇帝才会这么喜欢她。他叹了口气,也陪着徐循想办法,“怎么办呢,这也不能由朕出面来帮你办啊。”
皇帝出面,很多事情的性质就严重起来了。徐循动弹了一下,低声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觉得胡姐姐不至于这样的。”
为了胡善祥,两人已经是吵过一次了,虽然现在周围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