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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风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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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吴美人最近的日子过得不是很顺意。

    明摆着的事,现在的永安宫已经成了个冰窟窿,庄妃徐氏不自量力,妄想和孙贵妃做对。这不是,孩子才刚落地没有多久,皇爷就亲自上门兴师问罪了,虽说是念着情分没有当即赐死,但人已经住进了南内,连过年都没出来。昔年徐氏身边得意的那几个下人,除了柳知恩估计是走了从前在干清宫的老门路,还能放出来当差以外,其余现在都还关在正殿里呢。虽说还有太后那边的照拂,吃穿用度没有亏待,可谁喜欢白白地把岁月耗费在坐监上啊?

    一样都是永安宫的人,小吴美人觉得正殿群落里的那些下人,就是自己的将来。现在倒是还好,有太后那边的人说说话,吃的穿的,还不至于亏待了。可打从去年十一月坏了事以后,小吴美人和身边的几个姐妹就再也没有轮上过侍寝。这里头的道道,小吴美人是清楚得很——永安宫倒霉了,沾边的也就要跟着坏事。六局一司的那些势利眼,巴不得朝孙贵妃那里贴过去呢,当然是尽量少让‘永安宫’这三个字出现在孙贵妃耳朵边上,才算是体贴了上意了呗。

    一个人青春就这么些年,她可不想白白地在这不是冷宫、更胜冷宫的地方虚掷光阴,凭什么呀?说起来,她们这一批三人还是最冤的,本来都是长宁宫的老人了,如今孙贵妃得了意,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时候,可没想到,孙贵妃说那什么封宫养胎,转手把她们送来永安宫,倒是尽跟着倒霉了。

    这徐氏也是,人不作就不会死,小吴美人对她是丝毫都没有同情之意,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你要和孙贵妃做对,也得掂掂自己的斤两不是?现在自己倒霉也罢了,还要连累她们这些小嫔妾,倒不如还是被赐死了干净,好歹这样,永安宫还能换个新主子,或者她们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回长宁宫去了。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算个什么?

    好容易过年那一阵子,去长宁宫拜年的时候,借机说动了孙贵妃,搬回长宁宫的事看来是近在眼前了。可没想到上头一句话,她又被困在了永安宫,说是让她安心养胎,可这让她如何能安得下心来?眼看孙贵妃是越来越飞黄腾达,册封太子时都和皇后站在了一处,谁知道哪天就成了皇后也是未必的事。小吴美人就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了——人人都借机在这时候去孙贵妃跟前奉承,唯独就是她,要安心养胎,不好随意外出不说,那讨人厌的柳知恩三不五时还上门来看她,撵都撵不走——真是不知趣极了。

    囚禁了一段时间,柳知恩也不见瘦,还是那样高壮,只是身上的皮肉给捂白了,看来越发是有些渗人。小吴美人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宦官,哪怕永安宫里上上下下,都尊称他一声‘柳公公’,可在私底下,她却对他是有几分不屑的。干清宫混不下去了,被打发到永安宫来服侍庄妃,可见这位是多没能耐——连伺候庄妃,都能把庄妃给伺候进南内去。

    可就是这样,他还端着从前的架子呢,在庄妃跟前,虽说不上笑口常开,但也是和气得紧。私下里,这位‘柳公公’可是不苟言笑,一双眼里放出的光像是都带了刺,能直接看到人心里去。永安宫上上下下都被他管束得密不透风,就连一只蛤蟆多叫了几声,都能招来‘柳公公’的过问。就是现在,庄妃倒霉了,他也刚放出来,自己正怀着龙种呢,他也还是那样胸有成竹的,好像她吴雨儿还是那个可以由他随意差遣的宫女。

    她有心在他跟前端起些架子,可见他进来了,却又总不期然有些心虚,总要打叠出勉强的笑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复着他的问候,不敢把不满和不耐表现得太明显,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再把他给送走——他有时候问的那语气,哪里是嘘寒问暖,简直就是在审贼!

    长宁宫那里,自己上回过去了以后,竟也没了声音,也许是自己住在永安宫,贵妃娘娘总要避嫌,也许……是贵妃娘娘对她也动了疑心了。

    小吴美人对此倒是比较坦然,她没有动心要害贵妃娘娘,自然不怕她的疑心,所谓真金不怕火炼,随着时日过去,贵妃娘娘总会看得到她的诚心的。只要能保住孩子,不论是男是女,也不能让她没个结果。只是人往高处走,现在努力和贵妃娘娘拉近点距离,也是为了将来的儿女着想。哪怕是个女儿呢,能和皇长子在一宫里长大,就这情分,以后也够她受用的了。

    “贵人这几日饮食可还好?”柳知恩今天又进来看她,说话的语气也还是这样地淡。

    小吴美人挥开了乱纷纷的思绪,轻轻地点了点头,“还成吧,反正就是老样子。”

    他嗯了一声,低头掐算了一番,“明日会有太医进来给您扶平安脉,请贵人小心饮食、保重龙种。”

    “这是自然。”她想硬气地回几句,可在柳知恩跟前又有些没底气,只是回了四个字,便没有再说什么。

    偶然间抬头看了看他,却见他也正看着她,面上分明浮着的是露骨的厌恶。小吴美人心底一跳,顿时也就明白了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柳知恩不愧在干清宫里还有些底蕴,看来,他是已经知道她想住到长宁宫去的事了。

    也许贵妃娘娘已经对皇爷提过此事,只是皇爷没有答应。皇爷、贵妃娘娘和太后娘娘对这事,都是怎么看、怎么想的呢……

    无数个问题迅速地在脑海中浮了上来,她又还有些妊娠反应,一时间竟是有些乱了方寸。本欲怒,可却怒不起来,倒是些许慌乱害怕,从心底泛了上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柳知恩面上也已经是换了表情。他像是看穿了她的恐惧,竟有几分满意,主动开口,慢吞吞地道,“是了,都是永安宫的人,有件喜事也要说与贵人听。皇爷似乎已经日渐对庄妃娘娘消气,奴婢今日,奉命去南内给娘娘送些春衣。”

    会考虑到这点,可见皇爷确实是对庄妃没了多少恼怒,也许再过上一阵子,等到贵妃娘娘被立为皇后以后,庄妃认个错,也就能被放出来了,怎么说,她也是服侍了皇爷十年,而且还生育了一个女儿,脸面自然也是和别人不同的。

    若是在自己生育以后还好,若是生育之前……

    永安宫是因为得罪了长宁宫才有此劫,自己却又想投入长宁宫的怀抱,柳知恩这话,摆明了就是在提醒她:秋后算账的日子不远了,她的所作所为,可别以为就没人知道了,起码他柳公公是记在心里的。

    见她没说话,他笑了一下,站起身给她行了礼,便又慢悠悠地踱出了屋子。

    到了下午,得她令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宫人,也带回来了确切的消息:柳知恩是开了正殿,收拾了一大箱子的东西出来,自己跟在后头出门去了。

    至于去了南内没有,又待了多久,这不是她能打听出来的。不过,柳知恩当天的确回来得很晚。才回来没有多久,就到了宫门下锁的时间。

    之后的几天,他的心情看来也很不错,脸上竟是带了淡淡的笑,周身阴沉的气势也有所减弱。小吴美人心惊胆战地意识到:他在南内,得到的肯定是正面的消息。

    也许,庄妃真的就快被放出来了也未必。

    她即刻打发亲信大宫女欢儿去长宁宫下房报信。

    欢儿带回了周嬷嬷的话,“说是谢谢贵人想着,请贵人安心养胎,生产以后,多来宫里坐坐。”

    多来宫里坐坐……

    小吴美人有些失魂落魄,上好的茶水都喝不下去了。

    糟了,她想,自己会不会是弄巧成拙,做得太过火了一点?

    虽然原意是要讨贵妃娘娘的喜欢,借机回到长宁宫。但如此风头火势的时刻,也许,她的举动反而给贵妃娘娘带来了麻烦。

    具体是什么麻烦,她不知道,可按理来说,长宁宫的反应不应该如此冷淡才对……

    难道,是把柳知恩保出来的那人,在皇爷跟前说了什么?编排着自己在长宁宫那一吐,是因为惧怕贵妃娘娘对孩子下手?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就是她自己,也……当然,娘娘是万万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也不过是因为不愿把这好事留给长宁宫才如此行事,但有些事却也是不好明说的。指不定,长宁宫那里为了这事,还和自己有几分生分了也难说。

    当晚她都没有睡好,过了几天,终忍不住问柳知恩,“庄妃娘娘人还好吗?”

    柳知恩面上现出一丝笑意,很自然地说。“娘娘安康得很,现在,皇爷常去探看娘娘。”

    他说得是真话,她看的出来。柳知恩说这话的底气足得很,他是真的在等庄妃娘娘回归永安宫。

    他又看了她一眼,唇边笑意转冷,“娘娘听说了贵人的事,还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贵人。”

    庄妃已经知道了……

    小吴美人脊背一条线都是凉的,庄妃已经知道了——等她回宫以后,会怎么处置她?到时候,长宁宫那里可未必会护着她了。

    她很想回到一个月前,狠狠地抽自己几记耳光:再想回长宁宫,也要小心行事,怎么能兴之所至就那样一头热地栽进去了?宫里的水实在太深,她又不是不知道,真是猪油蒙了心,脑子都想什么呢!贵妃娘娘没讨好上,反而是得罪了庄妃。

    究竟是自己做错,还是有人居中说了什么,她现在是不可能知道了,若是以后找到了谁在这里头扯她的后腿……她恨恨地想着,口唇翕动,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柳知恩已经站起了身子。

    虽然姿态恭敬,但言谈间,他一点都没有遮掩对她的不屑和反感,“奴婢先行告退了,贵人请好生保重才是。”

    小吴美人站在窗前目送柳知恩远去,只觉得藏青色的天空里满是阴霾,沉甸甸地,似乎都压到了她的屋檐边上。

    当晚,她辗转反侧,一夜都没有合眼。等到快天明的时候,咬咬牙到底还是下了决心。

    不是妃位,规矩没那么大,虽然她已经有了身孕,但欢儿也没有熬夜醒着,坐在地上值夜,而是蜷在炕上打起了盹。小吴美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弯腰在床脚的矮柜里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收藏有年的一个荷包。

    她往外抽手的时候带出了一点动静,不由得就一歪头,往欢儿的方向看了过去。

    欢儿不但没有什么动静,反而还翻了个身,冲着墙角打起了小呼噜。

    这丫头天生就是个在宫里服侍的料,小吴美人想,她打开荷包,抽出一个小油纸包,掖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第二天晚上,她喝药膳时故意就剩了半碗,“苦,放着吧,想起来了再喝。”

    欢儿不言不语,搁下碗就出门忙活去了。过了一炷香时分,才进来服侍小吴美人换衣洗漱。

    第三天早上,她就开始闹肚子疼,躺在床上不起来,捂着肚子只是哼哼,说是觉得孩子在她肚子里翻来翻去,一点都不让她安生。

    三四个月的肚子,胎动频繁是不祥之兆。守着她的南医婆很紧张,立刻就派人去喊太医,又上来给她扶脉。小吴美人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都不用使劲儿,就是咚咚咚、咚咚咚地跳得很快,就连孩子,似乎也感染到了母亲的情绪,在她的肚子里不依地踢蹬了一下。

    南医婆面上露出了疑惑之色,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小吴美人并不在乎,南医婆到底只是个医婆而已,除了巧言令色奉承主子们以外,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本事,她在这里,更多的不过是充当太后的耳目罢了。——也仅仅是充当太后的耳目而已,她是不敢得罪她的,太后老了,而她们有孩子的妃嫔后日还长,做人总是要留一线。

    太医很快也进了屋子,是刘太医。——周太医现在几乎已经不进来宫里了。

    刘太医给她扶了脉,说得很谨慎,“脉象似乎是没有大碍,不过贵人心跳得太快了……”

    “肚子……肚子不舒服。”她往声音里注满了痛苦,“坠坠的难受得很。”

    扶脉,很多时候也是扶不出所以然的,她心跳又快,刘太医也慌起来。“贵人可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快去翻《饮食禁忌》。”

    小吴美人在心底悄悄地抹了一把冷汗,她等的就是刘太医的这句话。

    “没……没吃什么特别的。”她说,“就是昨晚喝了药膳后,就觉得不太舒服……才喝了一半,就喝不下了。”

    柳知恩被放出来以后,官复原职,一直都在打理永安宫诸人的衣食起居。小吴美人自然也不例外,欢儿说得明明白白:现在谁进出永安宫,都要经过柳公公的耳目。

    她的药膳要是出了问题,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柳知恩。

    “这药汤倒了没有?”刘太医果然追问,他入宫时日尚浅,有时候,治病的心情是太急切了一点。“若还有留存,便快端过来!”

    小吴美人安心地闭上眼,继续维持着急促的呼吸……

    虽然面上十分惶恐,但她心里却是安然多了。

    才去看过徐氏,转头她就出了事,要说不是徐氏主使,谁信?

    这一回,相信她可以顺利回长宁宫居住了。

    希望皇长子能喜欢这个小弟弟,又或者是小妹妹。——在太子出阁读书之前,和他相处最多的弟妹,肯定不是已经去公主所居住的二皇女,而是年龄相差不足一岁的弟妹。

    小吴美人悠然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孩子,也只好对不起柳知恩了。

    再说,反正她也从来都没喜欢过他。柳知恩的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招人讨厌了,似笑非笑的神气,好像是已经瞧进了她的心底,看出了她的盘算……

    她掩着脸,听从刘太医的吩咐,调匀着自己的呼吸,也遮去了唇边的笑意。

    ——也是柳知恩咎由自取,被她看出了他的情绪,也是他实在太看不起她了。在这宫里,活得太浅薄,总是要吃亏的。

    当她舀着刘太医开出的安胎药时,南医婆匆匆进门,带来了一个很严肃的消息:刘太医在药膳里验出了砒霜。

    这么大的事,当然马上要报到上头去。柳知恩已经被南医婆指挥人控制住了,还没到中午,他已经被送到了皇帝那里。

    小吴美人很好奇:这一回,为他说话的那个人,还能保得住柳知恩,保得住徐氏吗?

    ☆、真爱

    柳知恩当然不是第一次来干清宫,虽然皇帝登基以后,他就被调到了永安宫服侍,但这几年来,他也没少伺候着庄妃来干清宫服侍小住,虽说此次进来,身份已经大异寻常,但干清宫内走动着的师兄弟们,倒未曾因此对他报以冷眼,多数都还是投来关心的神色,即使有少数人关系不睦,此事也不会露出端倪:春江水暖鸭先知,皇帝对庄妃的态度到底如何,这些贴身近侍是最清楚的。(亲,更多文字内容请百度一下乐文小说网())

    “奴婢见过皇爷。”他很顺从地行了礼,在炕桌下跪了下来——皇爷正在炕上盘腿品茶用点心,手里还拿了一本奏折在看。

    炕上一时没有什么声音,柳知恩也不能贸然抬头探看啊:这是做人奴婢的大忌。皇爷没有做声,他就只能等着,皇爷要是两三个时辰没指示,没搭理,他也只能是跪在这里干熬。要不然说呢,这宦官的膝盖都不是自己的了,跪着的时候,最好也别当那双腿是自己的东西。

    皇爷不说话,柳知恩也不着急,他就盯着眼前的金砖地,琢磨着皇爷的心思:小吴美人那里,自己不过是奉命行事。不过,皇爷的心思,从他下的命令中也许能揣摩出一二来。——别人或者不行,但柳知恩贴身伺候皇爷多久了?对皇爷的性子,他自然是有心得的。

    其实,对于今次来此可能遭遇的情况,他已经是酝酿了不少应对的方案,柳知恩心底很清楚,这一次单独问对的机会,错过了可就不会再回来了。有些事若要敲钉子打伏笔,就得打叠起浑身的本事,见缝插针、见机行事。

    “柳知恩。”正胡思乱想,皇帝已经发话了,他的声音懒懒的,却又带了说不出的威严,倒不像是对内臣,有点像是对外头的大臣们了。——在宫里,和亲近的内侍们说话,有时候皇帝真的就和哥儿们似的,你啊我的,一点架子都没有。

    “奴婢在。”柳知恩立刻回过神来,他强压下了心头的兴奋,冷静地答道。“请爷爷示下。”

    “整件事来龙去脉,细细说来。”一阵纸张响动,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炕桌上,柳知恩感到两道眼神对准了自己,就像是两条火顺着无形的视线烧了过来。

    看来,皇爷还是满看重此事的,竟然连奏折都不看了,只是要听他的叙述。

    柳知恩心念电转,口中回道,“是,此事,还要从马十来寻我说起。马十对我讲,爷爷想看看小吴贵人的性子……”

    与其说是想看看小吴贵人的性子,不如说是想要弄懂小吴贵人究竟是真的憨傻到连自己的月事都注意不了,还是精明得特地把此事安排到了长宁宫揭露出来。当然,这话,明说出来也是有点不太好听,柳知恩就给修饰了一下。

    这也的确是皇帝的意思,不过如此小事,用不着消耗他珍贵的脑力,马十把此事包揽去以后,和柳知恩略一商量,柳知恩唱了几日黑脸,又假意出去了一次,号称自己是给庄妃送春衣——其实的确也是送衣服去了,天气转暖,徐循是需要轻薄衣物替换,柳知恩收拾出了一大箱子,跟着押送到了南内,在门口和马十交接了以后,连门都没进就打道回府。回头再去小吴美人那里转悠一下,点出此事,余下的事,攀附心切、示好心切的小吴美人,便已经是替他忙活完了。

    事不大,不过既然皇帝指明要细说,柳知恩也就口齿伶俐地把小吴美人的表情都形容出来给他听,“贵人听说了以后,神色便是一暗……”

    皇帝听着听着,倒是笑了起来,他摆了摆手,“好了,不必再说了。”

    就和看了一出好戏,听了一曲好鼓子词一样,这语气倒有点意犹未尽兴致勃勃,但却终究是没有扯动真正的情绪。柳知恩亦并不讶异——内阁几位阁老之间的人事关系,那才叫一个错综复杂呢,每个人身后都能提起一张大网,身为领导者,皇帝不把属下彼此的人脉网络吃透,那就很难做到赏罚分明,而在做这些功课的时候,再搭配上锦衣卫、东厂的帮忙,什么阴微手段见识不到?后宫里的这些争斗,相形之下连小孩儿过家家的水平都没有,以前皇帝不愿管,才会有乱象出来。只要是想管,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管不过来的?

    “这砒霜,你说她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果然,皇帝最感兴趣的都不是小吴美人的动机,反而是这个看似不大要紧的小问题。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柳知恩。“可别是想要了,转日就能到手吧?”

    就是在文皇帝年间,后宫宫禁最松弛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办事的。从神武门进宫,要经过起码三道关卡,彼此互不统属,大部分宦官和宫女都会在第一道护军跟前折戟沉沙,如果是有脸面的宫人还罢了,小吴美人没什么脸面,要夹带砒霜进来,怎么也得费上一段时间的努力。柳知恩道,“奴婢斗胆——”

    “但说无妨。”皇帝的语气很和煦。

    “小吴贵人乃是文皇帝年间入宫的都人。”柳知恩道,“早在鱼吕之乱以前,还在南京没有迁都的时候,便已经是太孙宫的人了。”

    那时候,宫中的各种禁令的确也都是形同虚设,文皇帝的权贤妃好像就是吃了砒霜被药死的。犯事的都人也就是和身边的宦官勾连而已,找了个开药铺的买了砒霜,说一声带,也就夹带进来。小吴美人很有可能就是那时候得到了一些砒霜,而后一直收藏至今。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机会出宫的人来说,如此推断是很有道理的。不过若是这么看的话,很容易就会让人彻底地怀疑小吴美人的秉性。因为毕竟柳知恩一直暗示的是她会因为擅自倒向长宁宫的行为受到庄妃的冷待,小吴美人狗急跳墙也不能说是没有隐衷。但问题是,你比如说徐循也要狗急跳墙吧,她拿得出砒霜这东西吗?会拥有砒霜,本身就是不安好心的最大铁证。

    皇帝对此亦不吃惊,他点了点头,“有道理,她是做得出这样事的人。”

    就这一句话,小吴美人的脾性就算是盖章定论了。柳知恩垂下头不置一词:这时候没有必要多话。

    “有她这样的人在两宫间搅风搅雨,孙氏和徐氏就是要不生嫌隙都难……”皇帝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柳知恩的意见,“你说,该怎么处理这小吴氏为好呢?”

    柳知恩还是不说话——皇帝都被他给逗笑了,“是叫你来回话,又不是让你来受死的,这么肃静做什么?朕就不信,你没打听过南内的处境……别还装得和待罪的囚犯一样,朕还不知道你的脾性?”

    “爷爷和姑姑之间的事,奴婢实在是猜不透。”柳知恩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在声音里也注入了一点笑意,“若是皇爷要问奴婢的话,奴婢肯定是和姑姑一个看法:虽说小吴贵人有些行差踏错,但毕竟是双身子,还应以皇嗣为重。”

    “哦?”皇帝有一丝兴味,“你就这么了解你徐姑姑?”

    “敢问爷爷,您觉得姑姑对此事,还会有第二种说法吗?”柳知恩颇有信心地反问了一句。

    皇帝呵呵一笑,有一会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叹了口气,“难说啊,柳知恩,知人知面不知心,朕现在对人心,可是没你这么有信心了。”

    看来,太后的那番劝说,到底还是着了痕迹……不,应该说皇帝本人的心智也容不得这般侮辱,他可不是那种被人随意摆布的糊涂虫。太后说辞的改变,很难不引起他的注意。

    柳知恩并不感到吃惊,但事到临头,也难免有几分不舍,有几分难言的惆怅。

    他脑中仿佛在刹那间闪过了许多张面孔,早已经被记忆冲淡的母亲与姐姐——她们都早在他净身之前,便纷纷因病而去,其中活得最久的是他的大姐,去的时候浑身生满了脓疮,她被发配进教坊司做了一名官妓,不知何处来的一位客人,把治不好的花柳病过给了她,他的亲人留给他的,只有几件洗过发白的旧衣;远在南京养老的义父——麦加与真主,是他一生的信仰,老人家多次言说他们这等毫无尘欲的无垢之人,正适合信奉清净的真主,但柳知恩从来也不信神佛,他不信自己是前生作孽,今世生来还债;还有刚入宫时一道在司礼监前扫地的同门,他叫什么名字柳知恩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成天做着美梦,盼着司礼监的哪个大太监见他长得伶俐,便将他调到身边服侍。可还没等到如愿,便染了疫病一命呜呼。那时候柳知恩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缘巧合地认了三宝太监这个义父,义父收下他时说了一句话:“当太监的个个都是苦命人,谁没有一段故事。”是啊,谁没有一段故事,若没有故事,又有谁会乐意舍了凡根,从此做个残缺不全的人……

    在太孙身边服侍时,和他眉来眼去的几个宫女……柳知恩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现在的小吴美人也曾对他送过秋波,那时她还只管为太孙收拾书房,太孙爱好武艺,一年到头难得见他几次。小吴美人情窦初开,也想在小黄门里找个对食,帮着她说几句好话,把她推到太孙的龙床上去。柳知恩当时几句话就把她呛得直哭,那时候,他毕竟还没有历练出如今的城府……

    还有第一次进来侍寝的小徐姑姑,那时候她还是太孙婕妤,眼睛清澈得像是溪水,她穿着玉色的小袄子,天水碧的纱裙,微微笑着走进屋子里,就像是一阵春风吹了进来,她左右好奇地看着,走到大爷身边,蹲下来看他斗蛐蛐儿,他给她让了点地方,她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好像在表达她的谢意……那时候,他哪里想得到今天他会在这里,为了小徐姑姑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但柳知恩一点都没后悔,他甚至并不十分惘然,此时此地,他心里实在是十分欣快的。

    “旁人,奴婢是不敢保。”他说,态度一如既往地沉静,“唯独徐姑姑,奴婢是敢保的。”

    “哦?”皇帝有些兴味,“柳知恩,你跟在我身边也十多年了吧……我记得你去服侍徐氏,才两年多一点吧?当时去的时候还不情愿呢,怎么,这就已经是成了她的死忠,心里半点没想着干清宫了?”

    “皇爷明察,奴婢不是给徐姑姑说好话……”柳知恩不必做作,便很真诚地叹了口气,“徐姑姑这性子,成在纯净,败也在纯净。错非如此,又怎会惹怒了您……而若不是看清了此点,奴婢当日也不会忧心忡忡,以至于回到屋内,窃听您和徐姑姑的说话。”

    这话一出,屋内的气氛似乎都有瞬间的僵凝,柳知恩心定定的,望着眼前的地砖面——心静了,五感也就特别敏锐,皇帝的一举一动,虽然不能眼见,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皇帝的呼吸一下尖锐了起来,快速而清浅的呼吸声,似乎也显示了他的情绪变换,然而,这变化也不过持续了一会儿,便又被平静的吐纳所取代,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慢地道,“果然是你。”

    “皇爷猜到了?”柳知恩故作动容。

    这世上但凡是人,都喜欢炫耀,只看你怎么去逗引他的情绪而已。在小吴美人的事上大肆拍皇帝的马屁,收到的只会是反效果,但此时的惊讶,自然会令皇帝对自己的洞察力沾沾自喜,哪怕这位青年帝王英明神武,也逃不过这一套小花招。

    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得意,“除了你这奴婢秧子,永安宫里还有谁会这么大胆?柳知恩,你毕竟跟了我十几年!”

    柳知恩连连叩首,“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皇爷明察秋毫,奴婢……奴婢自知犯下死罪,只是当日实在担心——”

    “担心什么?”皇帝步步紧逼,“担心你们主子坏了事?”

    “是……若以当时情况,奴婢心中就怕娘娘会和皇爷顶嘴,甚至于说是……”柳知恩没有再往下说,事情的发展,已经证明了他的预判有多正确。

    “哦?”皇帝倒是被他点燃了兴趣似的,他的声音中出现了些许兴趣,一时竟没有发火——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火气。“你是怎么猜到她会发火的?”

    “皇爷从清宁宫来,”柳知恩说,“一来就提起了继后的事,态度又绝不像是认真要立庄妃娘娘为后。以奴婢对皇爷的了解,您主意定下,只怕很难更改,满心要改立贵妃娘娘的,如何此时说起这话?奴婢心中断定,必定是太后娘娘要立徐姑姑,引来了您的疑心。只是此事徐姑姑事前丝毫不知,对皇后之位,她也从未有过野心。这一点,您很快也看明白了。当下收歇脾气,似乎另有要事要和徐姑姑商量。——太后娘娘要立徐姑姑,您想立贵妃娘娘,母子二人意见相左,您又是极为孝悌之辈,必然不想和太后娘娘公然置气。此次商议,只怕是劝说徐姑姑从立后之争中退出,这亦是合情合理的安排,可,以徐娘娘的性子……”

    而这合情合理的安排,徐循又是绝不会接受的。皇帝呵了一声,“合情合理……看来,你倒是还懂得几分事理,知道此次错在小循。”

    机会来了。

    柳知恩深吸了一口气,他重重地给皇帝磕头,“皇爷明鉴……奴婢,奴婢实在有一番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皇帝很痛快地给了许可。

    说谎,最要紧是三分假,七分真。

    “奴婢自从入太孙宫服侍您以来,已经过了十几个年头,昔年为您传唤嫔妾,后来也能时常在您身边服侍……可以说,除了如今的皇后娘娘奴婢没有打过照面以外,”柳知恩抬起头望着皇帝,恳切地说,“余下的娘娘们,奴婢都是有几分熟悉的,也能略略看出各人的秉性。”

    皇帝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他抬了抬眉毛,似乎在示意柳知恩,‘说下去’。

    “孙娘娘性烈、何娘娘性凉,这些,都是在经年累月的接触中给奴婢留下的印象。”柳知恩字斟句酌。“唯独徐娘娘,素日笑容可掬亲切温厚,奴婢也是到了永安宫伺候以后,日积月累,才发觉了徐娘娘的性子……徐娘娘的性子很倔!”

    在南京,一个太子妾侍就敢和大臣顶牛,在永安宫,一个妃嫔敢和皇帝顶牛,柳知恩说的当然绝对正确,不过却是绝对正确的废话。他没等皇帝的反应,便续道,“徐娘娘是从来都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哪怕心中苦到了极处,面上也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虽说心底……一直都介意着孙娘娘更得皇爷您宠爱的事儿,但徐娘娘既以女诫自律,从来也不肯在人前露出对孙娘娘的丝毫艳羡。唯独那一次,您在永安宫失口说了皇后娘娘的不是,逼着徐娘娘不能不在皇后娘娘和孙娘娘选边站的时候,徐娘娘才炸了一次。事后,徐娘娘虽然不肯对任何人承认,但奴婢看得出来,她会那样倔强,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徐娘娘心里……心里在意……孙娘娘。”

    “身为妃嫔,此念当然绝不应有,素日里,娘娘身边的嬷嬷也常以道德规劝,再说,娘娘所得宠爱,本也不少,她一向都劝自己要知足,也不吝于提拔底下的姐妹们,唯独是对孙娘娘心有芥蒂。奴婢虽然自小净身,不懂得这凡间的爱欲之念,但冷眼旁观,却觉得娘娘的这一心结,正是因为爷爷在她心中,乃是不可或缺的唯一,可她心底清楚,在爷爷心里,自己最多只排第二,前头却还有一个。”柳知恩叹了一口气,“提拔别人,是因为别人在爷爷心中无足轻重。可娘娘心里,实在是希望她能占到爷爷心中的第一……”

    爱一个人,当然会希望自己是他心中的第一,这一本能,又岂是女四书这样的规范,能够约束的?

    “娘娘性子纯净,不善作伪。平日里倒也罢了,和爷爷您单人独对,谈的又是那样的事,不发作几乎是不可能。奴婢当时实在是担心得没有办法了,是以不能不出此下策。——亦是自知死罪,未想过从昭昭国法中逃脱,只是临死前,奴婢都要说句,娘娘当日顶撞皇爷,看似不留情面,实在是秉性如此,越是伤心,面上就越是若无其事,越不肯被您看出一点端倪,越是要反过来伤了您……其实姑姑心里,不知是多在意爷爷,奴婢素日侍奉姑姑左右,难道还不明白吗?只有在您出现在永安宫中的时刻,娘娘的眼神才是活泛的,她就像是一朵向日葵,只有您这太阳出来的时候,才能露出欢容……”

    柳知恩说不下去了,他通通给皇帝磕头,“请爷爷万勿为姑姑骗过,宽宥了她这小性子,勿对姑姑冷了心肠……您若能和姑姑解开误会,奴就是死,亦能无憾瞑目!”

    又说她性子纯净,不善作伪,忍不住对皇帝更疼爱孙氏的不满。又说她是把伤心深藏,表现出来的不在乎只是为了掩盖心中的失落,柳知恩的说法,实在自相矛盾,简直都经不起细究。但禁不住皇帝就是听得进去,他似乎连呼吸声都已暂停,更是早放下了那无谓的伪装,半倾着身子,左手紧紧地握住了炕桌上的小砚台,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握了一手的墨。直到柳知恩的话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他才仿佛是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往后猛地一倒,又靠上了迎枕。

    “哦?”他说,又清了清嗓子,声音这才恢复了正常。“哦——这话,其实你也不必多说……我心里省得,你徐姑姑自己和我说了。”

    柳知恩绝没想到这点,他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容。

    皇帝看在眼里,似乎又多了少许镇定,他笑了,“说没说很多……我自己看出来的。”

    他若有所思,“不过,不经你这样细腻的人一番表白,有些事,也不会……”

    有些事?什么事?

    也不会,不会什么?

    柳知恩很想追问,但天下间有谁能追问一个皇帝?不论如何,事情能走向他筹谋中的这个方向,甚至于效果比他预料中的还算更好,已是令他十分满意。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伏了下来。

    “皇爷明察秋毫,奴婢实在是再想不到。竟是妄自担心,妄为了这非法之事。而您大慈大悲,竟降了殊恩,令奴婢明白徐姑姑的心意不至被人冤枉了去。奴婢今已是心满意足,可闭目待死……窃听对话、妄传消息,奴婢知法犯法,理当罪加一等,还请皇爷发落死罪!”

    这个认错态度,可以说是极为诚恳,但诚恳却依然改变不了事态的严重性。刘能昔日就是多了一句嘴而已,便落了个凌迟的下场,他犯的事其实也不是多嘴,而是暗地里受了别人的好处,或者说暗地里倾向了干清宫以外的别人。柳知恩今天不但是多嘴,而且还是偷听在先,这样不老实的宦官,立刻打死那都是轻的了。

    皇帝脸上虽然还是笑着,语气虽然还很温存,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寒毛直竖,“是,按规矩,你是没有活路可走了。就算小循求情,也不能纵了你去,不然,今日纵了你,明日都闹起来,都是有情分的,我还纵不纵了?”

    柳知恩连连磕头,“奴婢明白,奴婢心里只有自怨、自悔,没有丝毫怨恨!”

    “不过,你毕竟忠心耿耿,当时又怕小循说错。”皇帝话锋一转,“偶然冲动行事,也可以理解……其实,事后只要你不说,也没人能知道此事。”

    他抬起脚,把柳知恩的下巴给顶了起来,柳知恩便顺着靴筒上的线条,被迫一路往上,对上了皇帝的眼睛。

    “我就是有点奇怪。”皇帝咂了咂嘴,侧着头眯起眼,很兴味 地望着柳知恩。“你这么细致、这么聪明的人,难道就没想到说出此事的后果?早在你主动向太后传讯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日了吧。”

    “是。”柳知恩毫不迟疑,满口承认。“奴婢一听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便知道您对徐娘娘有了些误会。虽也存了侥幸的心思——”

    “不要蒙我啦。”皇帝笑了。“侥幸?你脑子里就没有侥幸,不过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而已……你说的是实话没有错,可柳知恩,我要问你了。徐循她何德何能,让你对她如此忠心耿耿,这么抛了头颅不要地来帮她?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他的双眼,就像是着了火的刀,虽说面上在笑,但眼神却是一下又一下地挖着柳知恩的眼窝,像是要从这里挖进他的后脑勺里,把他的脑子挖出来看看,看看他为什么会对庄妃如此仁至义尽——宫里自私自利的人多了去了,如此舍己为人的,却恐怕只有柳知恩一个。他当然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动机。

    皇帝是对他动了疑心了,柳知恩想,他的思绪依然绝对冷静,甚至带了几分冷漠——这也是人之常情。

    ☆、吹风

    文渊阁内难得这么安静。

    作为阁臣入值办事的地方,文渊阁常常是很热闹的。如今内阁的几位大臣,虽说也有些面和心不和,彼此间难免在很多事上都有博弈和冲突,甚至于很多时候也是吹眉毛瞪眼睛,彼此间争得你死我活的,恨不得把彼此吃掉,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地坐下来商量事情。——说实话,国家这么大,官员这么多,庶务如此繁重,不是每件事都要争,也不是每件事都能争的。

    至于什么事能争,什么事该怎么争,争到什么程度,每个阁臣心里都是有一本账。官场上的门道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四库全书简直都写不完。这些从翰林院一路升上来的阁臣们,哪个不是在宦海里浸淫了几十年,才能把官场这个大游戏的所有规则都给摸透?所以说,文渊阁里撸袖子的时候其实并不多见,真的吵起来的情况,其实反而不是博弈最激烈的时候——激烈的博弈一般台面下都给搞完了,台面上还是要按规矩来走。吵起来,那是事发突然,各人确确实实,意见难以统一,无法给皇帝一个统一的态度时,才会吵得厉害。

    当然,真的是都无法统一意见的大事,皇帝也不会就交给内阁来办,有时会下令廷议,有时也会召阁臣入文华殿商议。反正文渊阁和文华殿相聚并不远,为的就是方便这群帝国的统治者可以随时开个小碰头会。

    所以,文渊阁的主旋律,一直就是很低沉、很温柔,很有条理的絮语,就像是有一场永远也开不完的会,偶然的沉默,只是方便你处理一下私人需求。无数庶务就是这样在内阁值官手里被贴上了票拟,再送到宫中,由司礼监代抄朱批,也就是所谓的批红。当然了,皇帝有闲空的时候,还是会听听节略、票拟的意见,有时自己不满意的话,便会令司礼监王瑾等人执奏章返回文渊阁,和阁臣们商量出一个新的票拟,再送回去由司礼监批红——每当这时候,值房里就会又多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那略有几分尖细的嗓子。

    但今天的内阁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难得人到得齐全,但个人都只是闷头翻阅着手中的奏章——有些例牌折子,本来扫一眼节略也就罢了,此时却都是翻开了细细地看着里头的内容,好似那是孔夫子着的《春秋》,实在微言大义得可以。

    就连被派来催促阁臣们的王瑾,都是没有做声,他尴尬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左看看、右看看,干脆手一叠,往那一站,也不吭气了。

    也就是半个时辰之前,皇帝刚召见内阁,商议废后流程,内阁首辅杨大人是罕见地动了情绪,他再三以宋仁宗为例,恳劝皇帝不必无过废后,尽管皇帝已经拿出了皇后的自请废位之表,依然阻挡不住首辅杨大人,乃至内阁多数重臣维护正统的决心。

    君父君父,臣子要把皇帝当爹尊敬,这就是儒教王道的要求,全天下的读书人读的都是鼓吹孔孟的这一套,皇帝是你爹,皇后那就是你妈,天下有爹要休弃妈,做儿子的在旁敲锣打鼓的吗?当然,爹睡不睡妈那不归儿子管,可身为皇帝,那就是天下人的表率,有些事你不守规矩,大家忍一忍也就都过去了,可有些事是不能不较真的。废后显然就这样的一桩大事——内阁重臣们的标准,有时候就是这么有伸缩性,所谓大义、小节,分得是非常清楚。

    内阁里有三个杨大人,一位金大人,首辅杨大人是西杨,坚决反对,金大人不说话,另一位杨大人东杨大人,那态度就暧昧了,刚才在皇帝跟前,还说了一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这句话,历来是废无子皇后,让有子妃嫔上位的最佳借口。你比如说汉武帝的上位就是很典型的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东杨大人如此说,明显是已经靠向太子东宫了,不过,这话立刻就被南杨大人喝住了,“天下无子皇后多矣,难道个个被废?”

    ——这一位南杨大人,因为在处理政务上看不出有多少成绩,在过往的岁月中,也没有建立多少功勋,于内阁之中一向是很沉默的。没有多少人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可在这件事上,他一发话,连历来为文皇帝心腹机要,临终前就随侍在侧的顾命大臣东杨大人都不能不立刻闭嘴。也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内阁到现在都很安静。

    原委么,也很简单——南杨大人资历没亮点,能力没亮点,亮点在哪里呢?

    亮点就在南杨大人的忠心和气节上,他一直都是仁宗昭皇帝的死忠,文皇帝年间,东宫迎驾事件几乎是把昭皇帝的太子前程都给断送了。南杨大人就是当时忠心耿耿,一直站在太子身边,甚至是为此一直被关押在诏狱里坐了十年的牢,一直到昭皇帝即位才被放出来。

    但,在昭皇帝年间,虽然南杨大人屡受提拔,得到了非凡的重用,可他起点太低,本来也就是个太子洗马,按部就班要做到阁臣,简直不知何年何月。南杨大人坐火箭一样的入阁,发生在当今即位以后,皇帝直接就把他原来做事的弘文阁给撤了,让南杨大人入阁听用。

    话说回来,东宫迎驾那一年,当今还小呢,未必就记得住他南杨了。真正把南杨大人的名字记在心里的,只怕是另有其人。当然,这话不能乱说,你说了南杨也不会承认。而且这也不算是他的污点,当今太后历经四朝,贤良淑德女中表率,国之大事皆可周知,能得到她的赏识,那是南杨大人的福气,这内阁之外,羡慕着南杨大人的还不知有多少人呢。士大夫们的气节一直就都是这样,是比较有弹性的……

    如果是原则性问题、政策性问题,那没人会把南杨的说话放在心上,该争就争呗,太后就太后,怕你不成?问题是现在说的是皇帝家事,是后宫里的事,哪个阁臣愿意为了这么点和切身利益没牵扯的小事儿得罪太后?都知道,皇帝在军国大事上经常征求太后的意见,太后对政治还是有参与度的。惹来了老人家的记恨,关键时刻一句话,谁知道仕途是否因此就受到影响?

    老人家的意思,通过南杨一句话就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说废后可以,少拿太子身世做文章。

    御前争辩,在内部会议上是常有的事,皇帝也不会因此而降罪,一直都是微笑着在旁静听。可南杨大人这句话一出,皇帝的脸很明显就扭曲了一下,之后不一会儿便喊了散会。会后王瑾就到文渊阁来了,还是让众臣商议着该怎么操办这废后的事儿。

    这明显是在催促阁臣们快点表态了,但这个态怎么表可实在是不好说,废后该怎么弄难道皇帝心里没数?他现在欠缺的就是个话口子,但这个话口由谁来开?刚才东杨好像表现得很支持孙贵妃和太子,但南杨一开口,他也不吱声了。

    再看王瑾的态度,也是透了玄机,阁臣们不开口,他也不催,就在那站着,敷衍塞责的意图十分明显。几位大臣都是总理级别人物了,脸色总会看的吧?这一看就明白:和自己私下收到的风声一样,太后对于废后再立,心存不满,虽然不能阻止,但却似乎并不赞同让孙贵妃上位。

    这事儿你们自己母子都意见不统一,外人更不该插嘴了。母子没有隔夜仇,这时候谁会傻得走出来为皇帝来得罪太后啊?

    西杨大人咳嗽了一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拉过去了,他很和蔼地问王瑾,“不知皇后上表,言其多病……是否真已病势难起?”

    私下问,这叫打探内帷,罪过不小。公开问那就是关心皇后凤体,没有人对西杨的做法有意义,大家都擎着希望的眼睛,很期待地看着王瑾。

    王瑾也咳嗽了一下,俨然地道,“娘娘自从去岁流产以后,确实卧床难起,近日虽有好转,但……”

    但什么,没说,您自己脑补吧。

    东杨大人做了第三个咳嗽的人,“此事事关重大,不能不谨慎视之,陛下也不可急于一时,须知天下之大,每日里急务也有许多,庶务更是繁重。此事似可稍延,吾等还有交趾撤军的折子要与诸君同看……”

    很好,他为大家和王瑾都争取了一个下台阶,众人找到借口,便欢天喜地,各玩各的去了。——其实他也说得不错,一天多少折子、多少事情要处理?几人到中午吃饭的时间,才是结束了一上午的脑力风暴。

    阁臣用饭,吃的是现做的廊下餐,天冷时候取个热乎劲儿而已,要说多好吃那也没有,毕竟炉子也不是很多。和唐朝时不一样,宰辅们没有硬性要求要一起吃饭,位高权重的老资格比如说首辅西杨大人,文渊阁里是有一间屋子专门给他用膳、午休的,其余人凑在一起吃完饭,您要散步消食也可以,去后面午休也可以,此地地方狭小,却是没有单独的一间屋子睡觉了。

    南杨大人照例是不睡午觉的,吃过饭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围着文渊阁绕圈儿,有时候也到附近的小花园去闲步片刻。他在内阁里没有什么朋友,一向都是形单影只,乐得清静。但今日却不一样,西杨大人要和他做伴,一道也出去散散闷。

    这是来散什么闷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下午可就没有交趾撤军的事来做缓冲带了。金大人压根就不理会,闭眼去里屋睡觉了——他明天就要去宁夏出差,很幸运地躲过了这摊事。

    至于东杨嘛,他轻蔑地一笑,望着两位杨大人的背影,轻声嘀咕了不知什么,便翻过身在案上奋笔疾书,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两位杨大人出去散步,头一炷香时分真的只是在散步,南杨坐了十年牢,坐出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几棍子都敲不出一个屁,西杨要不开口,他能一天不说话。

    “弘济啊。”西杨完全没有和他较劲的意思,他今年六十二了,精力早有些不济,吃过饭不睡会儿,下午简直都困得没法理事。这会儿一边走一边就打起了呵欠,“如此说,都人传言为真喽?”

    文渊阁在皇城内,距离内宫都很近,远处就是影影绰绰的宫墙,里面圈了上千的宫女——又唤作都人,也就是说,从这里走出去,直线不超过一千米就是妃嫔们的住处了,这么近的距离,什么消息流不出来?太子都立了,眼下都要过百日了,玉牒上生母还没写,宫里多了个罗嫔……这些事和皇帝睡谁不睡不一样,是瞒不过大臣们的。但具体发生什么事,除非有人愿意和你说书,不然大臣们也只能是靠猜。在鱼吕之乱以后,现在的宦官提到内事,都和锯嘴的葫芦一样,能漏点风就不错了,要细说原委,却是绝不能够。

    “传言……”南杨闷了半天。“多了。”

    西杨没办法,给挑明了,“如今坊间,常唱《狸猫换子》。”

    南杨难得一笑,“吾闻故朝,宫有女中尧舜。”

    居然和西杨是对上了对子了。

    这对子对得不够工整,但意思已经足够明显。女中尧舜,典出宋史,形容的是高太后。她一直厌弃孙子的生母朱妃,终其一生,朱妃都没得到后位。待遇也是被皇后压了好几头,连儿子都是养在太后身侧,和生母说不上有太深厚的感情。

    太后的态度,西杨是挺肯定的,如今不过是进一步确定了而已,他问道,“唯后诚多病,宫中乏主……”

    南杨大人微微地笑了,“立后立贤啊。”

    西杨眉头一皱,他向南边看了一眼,有点不可思议。“不是说——”

    “士奇兄,”南杨大人拍了拍西杨的肩膀,“有点着相啦,内宫诸事,吾等静观其变可也。人主家事,何必多说呢?”

    两人的关系说不上有多亲密,但南杨的语气却很真诚——说起来,如今内阁这三位大臣,虽然有不合和斗争,但却并非是你死我活,而南杨资望最浅,素日里也最受排挤……

    西杨脑子里的算盘,已经是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千多遍了,脚下的步子反而是越发凝重,他自失地一笑,连称,“着相、着相!”

    想想却也不免一笑,“未知勉仁,此时又做何想了。”

    南杨素来稳重少言,此时却有些感慨,他轻蔑地一撇嘴,“吾观勉仁,一生唯投机二字。奈何机巧百出,人主多蒙其蔽,今正邪之辩,恰为一试金石,且看他演去。”

    试金石,试出的成色是要落到谁眼睛里?南杨、东杨本为同年,按说关系是最亲密的,但东杨得意得早,南杨还在坐监牢的时候,他已是天子近臣,出入得意,傲岸中不知得罪几人。看来,南杨也在被得罪的人之中。

    西杨没有说话,只是一笑——他实在是有点困了。

    当天下午,王瑾果然再度奉诏而来,重提废后一事,这一次,东杨大人来劲了,手抚袖袋,口称“臣有本奏”,遂将一本奏章,递给了王瑾。——众人都斜着眼睛看,只见上头一行规整的馆阁体,皇后、廿条等字是触目惊心。

    才一中午,就酝酿了二十条皇后的过错,东杨大人真不愧是倚马千言的捷才,西杨大人和南杨大人对视了一眼,均都默然无语。连王瑾好像都被东杨的无耻给震惊了,接过奏章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大家继续办公。金大人时不时瞅东杨一眼,又看看西杨,有点纳闷。

    没过多久,王瑾回来了。

    “陛下有言,曰:”他神色木然,看不出喜怒。“尔等速商议出一个章程来,杨荣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些话朕看了都替你羞。”

    皇帝传话,当然都有很多口语,不过这么不客气的那还是很少见的。东杨大人面上阵红阵白,站起身还要请罪。王瑾却摆手止住,道,“陛下有言:不要再玩虚的了,好聚好散,皇后多病,让她好生调养,如何处置,章程出来。”

    皇帝的态度现在已经是很明白了,西杨大人犹豫片刻,语气有所松动,“既如此……”

    王瑾便看了他一眼,见西杨大人不说话了,又转身而去,往文华殿回话。

    不片晌,上召西杨独对。后日,又召内阁诸臣与顾命重臣入,唯东杨称病,未能与会。

    后三日,以皇后多病,上表自辞为由,准其退居长安宫,号为静慈仙师,饮食起居,一如常法。

    胡后无过被废,朝野震动,朝中多有上折为胡后分说者,皆留中不发。坊间亦有谤内阁言语,种种怪象,不一而足。

    不过,东杨大人却也是渐渐地回复了元气,他在等着一个合适的信号回归内阁,就像是朝中几乎所有称得上分量的大臣们一样,手里都攥着一本奏折,就等着往上递了。

    皇帝废了胡后以后,的确也是动作不断,他又封赏了胡、孙、何、徐、罗、吴等诸内宫妃嫔的家人,其中孙贵妃家所得,略厚于余下诸妃。东杨大人的信心也越来越足,就等着那预料中的烟花一放,他便可以恰到好处地借此表复出。——被皇帝那样不客气地训斥了一番,虽然东杨大人没动情绪,但怎么说也得稍微顾忌一下面子,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嘛。

    只是,左等右等,东杨大人都等得奇怪,等得着急了,还没有等到那一封预料中的奏章。

    ——英国公张辅,毫无疑问,是如今朝中的第一号勋臣权贵了,别的不说,只说他的家世、资历、功勋、能力,朝中还有谁能和他相比?不论是拥立嗣皇帝,还是请立太子,都得由他当先上表,那才叫做名正言顺。现在皇后废了,若要继立贵妃——在大部分朝臣看来,贵妃生了太子,素来宠厚,此时不立贵妃,又立谁来?——他不上表,谁敢和他争先?

    但英国公他就是不上表,他上朝、视事,身体非常健壮,看起来精神也没有什么问题,但仿佛和大部分人不是活在一个世界似的,当整个世界都期盼他的时候,英国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就是不上表。

    反正他就这样事了,你能把他怎么地吧?你说说你能把他怎么地?

    东杨大人关在家里苦思冥想了半天,手里的奏章就这样被憋回去了,他找了个合适的黄道吉日,悄没声息地痊愈了,滚回去当值。

    西杨大人若无其事,继续做他的首辅,时不时过问一下长安宫的修建进度。

    南杨大人继续当他的隐形人。

    金大人在去宁夏出差的路上,风花雪月,无比惬意。

    太后嘛,太后坐在清宁宫里抱点点——几个月下来,点点大了不少,她已经会走路了,也会咿咿呀呀地说很多不成调子的话。

    “点点,想不想娘啊?”太后捏着点点藕节一样的手臂,爱得撒不开手——一只猫带久了都会有感情,太后已经很久都没有带小孩了,除了皇帝以外,后头的几个孩子,多数时间都是给养娘照看的。她是直到成为太后以后,才真正有时间来带小孩,才真正有心力来享受这个过程。点点很幸运,她赶上了太后的第一波情感真空。

    点点咿咿呀呀,“娘!娘!”

    太后又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禁不住有点儿心疼,她在点点脸上香了一口,半带了埋怨,“可惜我们点点娘不争气,母慈女孝,这还没母慈呢,就要尽孝了,我们点点才多大呀?”

    她和点点额头顶着额头玩了一会,才悠悠地叹了口气,“可不管再怎么样,那也是我们点点的娘啊,是不是?娘不出来,点点也想得慌,是不是?”

    直到把点点逗得失去耐心,挣扎着要下地自己去玩了,太后方才半伸了个懒腰,恢复了正常的语气。

    “去安排一下吧。”她示意南医婆,语调略微转冷。“——也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了,瞧瞧她不在的时候,这永安宫都乱成什么样了。”

    南医婆心中一跳:看来,太后娘娘对庄妃娘娘,也是有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奴这就去寻药。”面上,她确实丝毫异状没有,很正常地就应允了下来。“必会安排得妥妥当当,请老娘娘放心。”

    于是,三月里,皇四女点点染了时疫,‘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徐和太后比,还是天真了啊……

    ☆、161

    “点点病了?”皇帝的语气有几分愕然,“太医院那里是怎么说的?”

    虽说已经有了四女一儿,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但父亲对孩子们的爱却显然不会因此被分薄,尤其点点,因为之后紧跟着就是个弟弟,所以特别得他钟爱,皇帝在这件事上多少有点迷信的:徐循曾被文皇帝夸奖过有福运,没准,这份福运也被带到了她女儿身上呢。

    不过,这几个月他见点点的次数是不多,皇帝本来去太后那里请安的次数就不是非常频繁——反正不会比他去永安宫更频繁。再加上每次过去也不会呆太久,和点点相处的时间的确大幅减少。现在听说点点病了,当家长的心里除了着急以外,多少还有些愧疚,总觉得自己对女儿是有点关心不够。

    “请了刘太医看过。”来报信的宫女回答得中规中矩,“说是似乎没有大碍,不过是长牙时常见的低烧罢了,只是点点这一回可能本来火气也重,又有点伤寒,反应特别大,老哭,老娘娘有些慌了。”

    徐循进南内也就是三个月多一点的时间,点点在太后手上可能还是第一次得病,不过在徐循那里,因为长牙而生病了好几次了。有几次皇帝也在的,这孩子身体健壮,哭起来声音也大,他对太后的担心是心有戚戚焉。“既然太医说了无碍,那就暂且先这样好了。”

    那宫女没动,“老娘娘问,此事是否该向南内那边报个信儿。”

    皇帝顿时就明白了太后的用意:老人家这是有点等得不耐烦了。

    说实话,立后这件事该怎么处理,皇帝还没有想好。现在反正立太子、废后两件大事都办妥了,余下到底立不立后,立谁,何时立,除了太后以外谁也没有资格催促皇帝。而太后毕竟又是发过话的,这件事凭他自己处理,所以现在虽然不耐烦了,但也不好直接催问,只能是这样委婉地把点点的病小题大做一番,来试探皇帝的口风。不然,小病而已,又无大碍,一般来说这样的事都不会特地遣人来告诉皇帝的,顶多就是和皇帝身边的宦官打声招呼,让他提点着皇帝,有空了多去看看生病的子女。

    一眨眼已经进去三个月了,虽然现在待遇是大为改善,但毕竟还是没有从南内出来么,老人家对庄妃一直都是深有好感的,就算不说继后的事吧,想要帮一把,助她从南内出来,也是很正常的事。——老人家如此行动,倒是越发证明了徐循和她完全不是一条心,不然,她都根本不会派人到干清宫来。

    虽说徐循想要躲清静的心思并没有改变,自己几次过去探望的时候,她在南内貌似也过得挺开心的。但现在点点病了,不说徐循自己,皇帝的想法都发生了变化:孩子毕竟还是跟着亲妈最好,不然,连皇帝都是放心不下。太后虽好,但毕竟年岁大了,再怎么照看,还能比亲妈更上心吗?

    “让她去看看吧。”他立刻下了决定,“马十,带人去把徐氏接往清宁宫去。我这里……”

    他犹豫了一下,“我这里一会儿也过去。”

    毕竟是皇帝,还是有公务要处理的,几位重臣都在入宫的路上了,一会就要开会,这都能理解。马十带着宫女,很利索地就去了南内,一路还把轿子什么的都给备上了。可到了宜春宫前,他却不让清宁宫来的宫女进去,只说,“姐姐在这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接娘娘出来。”

    这宫人稀奇地看了马十几眼,方道,“公公但去,奴就在这里候着。”

    很显然,她对庄妃在宜春宫里的待遇,动了点疑心。

    正是暮春时节,宜春宫的小花园里一片芬芳,马十从甬道里一路走来,远远地就听到了庄妃娘娘和巧巧的笑声——这一大一小,是又在后花园里打上秋千了,虽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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