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一点 (20)
人选,徐循把说好了的赵嬷嬷推出去,在心里忖度了片刻,又添了个钱嬷嬷。——得了主子们的召唤,不消一刻钟,便都赶到了坤宁宫里,八个人冲后妃行了大礼,也不敢站着,都跪在地下听皇后的吩咐。
皇后拿盖子慢慢地拨着茶碗里的浮沫,沉吟了片刻,才道,“按昔年作兴的新规矩,各宫女眷,无事不许闲走,离开宫室,是要经过掌宫妃子批准的。文皇帝立下的这个规矩,昭皇帝年间也是遵行不悖,倒是咱们这一辈,因为事儿多,都慌张,倒没教她们这个。我知道你们,脸皮软,不好意思说硬话,孩子们不懂规矩,你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包容了。”
她倒是很就事论事,“只是祖宗规矩,自然都是有道理在的。从前鱼吕之事的时候,查出来多少不清白的妃嫔,居然有和别宫太监结了对食,时不时幽会的。严肃宫禁,乃是防微杜渐的千秋规矩,这一点自然是不能乱的。几个教谕须将此点反复宣讲,免得孩子们不懂事,犯了大错,就是想宽、想谅,都没这个余地了。”
这也是正理,三个妃子均都点头道,“正是如此。娘娘说得对。”
皇后喝了一口茶,“因我先病了,宫中这请安的事也是乱糟糟的。如今宫禁既然分明了,索性连这规矩也作兴起来。各宫的妃位,三日往坤宁宫一朝,嫔位以下,六日一朝,平时每日早起都要给宫中主位请安。每逢朔望,我带着妃子们去给母亲请安。平日里若有别的事,或是想念谁了,但凭长辈宣召,那就都是不限制的了。”
她扫了三人一眼,笑道,“昭皇帝周年没过去之前,妹妹们都宁静些吧。可别去东西苑玩耍,不过,你们要四处走动,那我自然是不会拦着的。——咱们这一辈的人,究竟很懂规矩,和她们不一样。”
三人都站起来墩身行礼,“娘娘吩咐得是!”
“若是朔望日不适,你们也照旧到坤宁宫来。”皇后想起来是添了一句,“由贵妃领着去清宁宫便是了。虽说难免也有无法起身的时候,但宁可是对着空座位拜一拜呢,也不能废了这个形式,咱们身在宫里,最不能忘的便是心里的这个敬字。敬天地、敬祖宗、敬皇帝……这才是后宫女子应有的德行。”
没想到皇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是句句诛心。徐循不是孙贵妃,都替她觉得有些痛。这一席话,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确也是正论,就是拿到皇帝跟前去,皇后都占着理的。可又句句都像是抽在孙贵妃脸上的耳光,不让私自去清宁宫请安,明了这一个‘敬’字,教导妃嫔们要谨守本分……哪一样不是讽喻着孙贵妃?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即使在天家,这个界限不像是一般人家那样分明,可两者之间的差距,终究是如天堑般分明。皇后头一回拿身份压人,就压得所有人没能有一个不字。几个嬷嬷都是直挺挺地跪着听,徐循看着,就觉得自己好像也跪在下头似的——这跪得虽然是下人,却也是各宫的象征……
见众人服膺,皇后稍微缓了缓,又道,“除了这些宫范以外,另外要抓的就是宫礼……这些都是嬷嬷们出色当行的。至于女四书嘛——”
她微微皱了皱眉,又道,“就等教谕们请来了再说吧。嬷嬷们只着重说说这几点,那也就够了。”
众人均都应了是,见皇后微露乏色,便也都识趣地起身告辞。
徐循回了永安宫时,已经是乏得都不会动了。孙嬷嬷、李嬷嬷把她架到了床上,也都是惊疑不定地望着徐循。——她们今日不当早班,都是特地从下房赶过来的。徐循本来出去是去长宁宫,忽然间又去了坤宁宫,且还回宫喊嬷嬷们过去。花儿、红儿早都吓得个半死了,忙着去喊了两个嬷嬷过来,大家一起着急。
徐循半闭着眼睛,都没力气交代始末了,只沙哑吩咐,“让钱嬷嬷和你们说吧……”
说罢,也没心思听嬷嬷们的说话,眼睛一闭,想要睡,脑子里乱糟糟地又睡不去,假寐了一会儿,便又翻身坐起,把嬷嬷们喊进来说话。
四个嬷嬷很罕见地都颇为无语——这是宫里,不是外头市井,皇后和贵妃今日已经等于是撕破脸了,仅仅能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不至于对对方口出恶言。
或者说,是皇后还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没有对的贵妃说什么过分的事。至于贵妃,平时兴兴头头的,看着多么红火,在坤宁宫却是被压得连一口气都喘不出来。她心里要是真没有怨怼,也就不会一直都挺着不肯认错了。
两宫现在的嫌隙已经完全表面化了,按说这和徐循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可谁知道贵妃心里怎么想的?徐循在长宁宫只肯出一个人,到了坤宁宫怎么就改口了?长宁宫在议什么事,皇后如何能知道的?是不是她徐循说起来的?
女人生气起来,是不会讲理的,徐循自己就是上好的例子。她都和柳知恩说了不要再听到那两家人的名字,柳知恩就一定会处理得妥妥当当。除了不懂事的表舅和堂叔本人以外,连他们至亲都要受到牵连。贵妃性子又是爱憎分明,倔劲儿十足的,这要是对徐循有了什么想法……
“娘娘。”钱嬷嬷想了半日,却也只能无奈劝道,“形格势禁,这不是您的问题,事情就是这样,您也没有办法……”
徐循沉沉地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后悔。”她低声说,“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几个人面面相觑,赵嬷嬷斗胆道,“贵妃娘娘分得清轻重缓急,就是要对付谁,那也不会向着您……”
徐循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害怕这个。”她真心实意地说,“我就是害怕这个呀。”
赵嬷嬷不明白了,她瞥了钱嬷嬷一眼,钱嬷嬷也有点迷糊,徐循却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她抱着膝盖,转开了话题。
“娘娘乃是皇后,遵奉主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娘娘要明正宫范,从明日起,永安宫就把这规矩给贯彻下去,钱嬷嬷你去后头和那三人说一声……再去坤宁宫问问,这三日一朝是从哪天开始算的。”
她扫了四个嬷嬷一眼,沉沉地道,“平日里因我还算得宠,你们在外也多少有些气焰,这些事我虽心里有数,但究竟人之常情,也没多说过什么……从今日起,再不能如此了。”
几个嬷嬷俱都齐声应是,从她们的表情上来看,也是完全明白了徐循的意思。
在这种风头火势的时候,就是一点小小的疏漏,有时都能酿出一场大大的风波。尤其徐循在宫里所得宠爱,仅次于孙贵妃,她这个地位,是最容易被人拿来做筏子的。不论是当枪还是当盾,都很好用。
从今以后,永安宫上上下下,都得低着头小心做人了。
徐循今日完全没有谈兴,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了,都没心思听嬷嬷们再多说什么,便又倒在炕上,盯着天棚只管出神。等身边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后宫的故事,徐循不是没有听说过。狸猫换太子、吕后制人彘——甚至就是文皇帝的后宫里,也闹出过真正的命案,因此才掀起的鱼吕之乱。可徐循从前一直以为,她们这一代人能有点不一样。
她不至于天真地以为潜邸旧人之间就能毫无矛盾,但矛盾是一回事,争斗又是另一回事。从以前到现在,后妃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和谐,皇后让着贵妃,贵妃也让着皇后——起码,在她们还不是皇后、贵妃的时候,是如此的。
现在,两个人的初心也许都还没变呢,只因为身份变了,关系竟是恶化得如此之快……
徐循是真的有点怕了——冷宫、毒酒、白绫,这些元素,她不陌生,但在她心里,这都是外界强压给她们后宫女子的。是皇帝打入冷宫,是皇帝赐的毒酒,是这殉葬的习俗送的白绫。她从来也未曾想过,这些东西,会出现在后宫女子之间。
今天,她却是隐隐感到了这种趋势,隐隐地看到了这种可能。
☆、吵架
能在数百秀女中被选入后宫,就是傻也都傻得有限的。赵昭容才上了几次课,转天来请安的时候就给徐循赔罪,“贱妾实是不知规矩,前些日子东游西荡,还请娘娘恕罪。”
说着,就站起身要跪下去。
徐循忙示意左右扶住了,笑道,“不知者不罪,你们都不知道呢,难道独独怪你吗?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若非皇后娘娘提起,我都快给忘了。”
虽然是有点虚伪,但是说点客气话,大家面子上也好看点。赵昭容身边还有青儿、紫儿呢,总不成还要放下脸来直承自己不快吧。——说实话,徐循心里现在也是有点小高兴,不是说她觉得赵昭容对她低头什么的特别爽,而是赵昭容看起来好像是认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和本分。
徐循一直就是个很本分的人,有些事,上峰不主动表示,就是再亲热她也不会去求的。赵昭容希望她有所提拔,也不为错,就是实在做得太粗糙、太急进了点,搞得好像她对徐循的所有友好,都是为了交换徐循的提拔一样。这就让徐循觉得自己很愚蠢,好像饥渴于她的陪伴一般。她徐庄妃就是再没人缘,在宫里也有的是人想陪她打发时间,都根本不带交换什么的。赵昭容那样的心态,还是把自己看得高了,她的陪伴和讨好,对徐循来说可不值钱。
现在明白了妃和嫔之间的区别,赵昭容看起来总算是有点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般的谨慎了。徐循看了,也很满意,一个人还是要明白自己的斤两,才能在宫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她虽然无意摆出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婆婆款来折腾赵昭容,但却也不乐见永安宫里有个心思活络又对现状不满的人到处折腾。
青儿、紫儿见赵昭容都要跪下来了,自然也是有所表示,都起身请罪,被徐循笑着免了。“其实,若是平时,闲了和小姐妹们一道聚聚,也不算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们自己玩我们是不管的,可不要乱拜山头那就行了。青儿、紫儿均都露出会意之色,齐齐恭声应是。赵昭容倒是慢了一步才明白过来,慌忙跟着附和了几句。徐循也就都没多留,端起茶浅浅地啜了一口。
官场里流行端茶送客,宫里不知何时也染上了这样的习气,几个嫔妾见徐循动作,均都起身告辞,出门去上课了。徐循看着她们出了院子,对孙嬷嬷满意道,“确实是要教,教一教,人就沉稳下来了,也知道守着规矩了。”
“可不是,教她们的都是各宫得意的嬷嬷。”孙嬷嬷说,“谁有不用心学的,回去往宫主口中一递话,不得本主的喜欢,以后日子可不难过了?”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昨儿赵昭容人已经单独来过一次了,像是想要私下对娘娘赔罪。不过,当时娘娘往清宁宫去了,她倒是扑了个空。”
虽然皇后一并限制了各宫妃嫔无事往清宁宫的脚步,但这不是说徐循就没机会单独见太后了,昨天就是太后想起她了,打发人叫她过去说话来着。她用过晚饭才回的清宁宫,那时候孙嬷嬷已经下值回去休息了。
徐循嗯了一声,想起来和孙嬷嬷八卦。“自从皇后娘娘兴起了新规矩以后,到现在都半个月了,太后娘娘一次也没有打发人接过贵妃娘娘。”
这宫里的争斗,看似是在后妃之间,其实说穿了,根本就不是比手段,而是在比圣眷。
这个圣,说的不是圣上,而是圣母皇太后,身为皇帝的娘,她在后宫的权威,甚至是皇帝都比不上的。这一次皇后能绝地翻身一下把贵妃压得喘不过气来,其实就是得到了她的支持。不过,太后的态度为什么会来回摇摆变化,个中原因大家也就都只能去猜测了。
“依老奴看。”孙嬷嬷帮着徐循脱掉了外衣——自从每日都要接受嫔妾们的请安,徐循就算家常不外出,也得打扮得体面点。“太后娘娘虽然心疼贵妃娘娘,但始终还是站在正朔这边的。”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皇后娘娘一心将养身子,想要早日怀胎,这也不能说是错。”徐循把玩着一枚玉佩,对着铜镜台欣赏着自己的面容,若有所思地道,“只是坤宁宫的权威,也需要维护。若是她觉得贵妃娘娘此举,令坤宁宫有些站不住脚了,不论本意如何,太后娘娘都肯定会支持她的。”
孙嬷嬷应声道,“老奴也是这样想的,说不准,太后娘娘被皇后娘娘这么一点,也对贵妃娘娘有些起疑了呢。”
“也是不无可能。”徐循缓缓说,“你瞧,这人心是多幽微,就这么几个人,已经是好多故事了。各种可能要一一分说猜测的话,咱们今儿可就什么都别做了。”
“反正也是无事可做。”孙嬷嬷笑了,“只能关在屋里做针线,的确也憋气。”
皇后立的这套新规矩,虽然用意也许不是为了立规矩,但的确也给徐循等人带来了一些方便。从前没规矩的时候,怎么做事都要担心别人心里有看法。现在有规矩了,那一切按规矩行事,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徐循现在就是规行矩步,每三天到坤宁宫给皇后请安,连留都不多留一步,也不用担心自己平日里不去坤宁宫,会否引来别人的猜测,也不用和长宁宫打关系。每天请安回来就闭门不出,在屋里不是看书就是做针线。就连和咸阳宫的来往,都完全停止了,咸阳宫那里也是一个做派,都是恨不得和这宫里,完全断绝往来。
和前阵子的热闹比,这一阵子,宫里虽然又有点冷清得太过了,但却也很让人省心,再说,也很符合这守制的要旨。徐循还有些乐在其中呢,虽然也挺遗憾于春天到了,却不能去东西苑玩耍,但反正周年没过也出不去,这点小遗憾也就很无所谓了。徐循和孙嬷嬷一边闲话,一边换了衣服,便歪在窗边,预备一边吹着小风一边翻书——这小日子,过得其实也还是挺惬意的。
就是孙嬷嬷一边收拾徐循换下来的外衣时,一边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就不知道干清宫那里,会是怎么想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皇帝的生活显然不是以后宫为中心的,刚刚过去的万寿圣节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生日,除了正在守制,因此安静无声的后宫以外,各方臣民自然都要表示表示。礼节上的事务的确不少,而且朝廷始终都有很多奏折、很多大事等他去忙。皇帝大概也有大半个月没进过后宫了,期间只是召了焦昭仪和刘美人前去侍寝而已。如果这两个人胆子小一点,不敢抱怨些什么,他有很大可能都还不明白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说皇帝身边也不是没有人为他留意着后宫里的动静,但徐循也听孙嬷嬷暗示过了,这帮子中官现在也是两边为难,都不知道该支持谁好,再说,谁也都得罪不起啊,所以,干脆都是修起了闭口禅,就没有谁敢为皇帝挑破这层窗户纸。
不过,纸包不住火,皇帝迟早都要知道这件事的。徐循笑了一下,“这就得看长宁宫那里是怎么说的了。”
已经连续被压着半个月了,到坤宁宫里请安也去了五次,贵妃看起来是一切如常,仿佛根本就没把这事往心里去——说起来,以前她们每天早上还都要打扮了去给太孙妃请安呢。反正徐循重拾着按时请安的习惯,是并不太困难的。
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处处特殊的贵妃还能忍耐多久,她就不知道了。
“也不知柳知恩差事办得如何了。”徐循一搁书卷,倒是惦记起了出门在外的中官。“早知道宫里现在是这个样子,倒宁可不把他派去南京。”
“娘娘看重他。”孙嬷嬷笑着给徐循上了茶,“才来多久呢,这就离不开了?”
徐循白了孙嬷嬷一眼,“你就打趣我吧——”
她略带分辨意味地道,“不能不说,不愧是大哥身边服侍过的人,他的水平,确实是高。现在这个时候……嗐,我是恨不得一句话都让他在旁边提着。”
“现在这不是好好的吗,”孙嬷嬷神色一动,有点不解了,“如何又这么悬心了——”
所以说,她怀念柳知恩啊。几个嬷嬷不是说不好,和柳知恩比起来,差距大得都没法让人忽略。
徐循瞅了孙嬷嬷一眼,叹了口气,“要是大哥向我问起这事,你说,我该怎么说好呢?”
孙嬷嬷顿时就被问住了。
再没准备,再不知所措,该来的也还是会来,二月下旬这天傍晚,干清宫来了中官女史,传达了徐循今晚即将侍寝的信息。永安宫里自然是一片忙乱,徐循也跟着被打扮了起来——虽然,随着她和皇帝相处时间的延长,她对于打扮也是越来越不热衷了,但她底下的人,尤其是孙嬷嬷、李嬷嬷,却是很介意徐循的妆容。前几次徐循匆忙去见皇帝,没来得及打扮,都使得嬷嬷们长嗟短叹了好一阵子。
现在升做妃子,又得宠,光是赏下来的布料就够做几百件的新衣服了,徐循也不像是做太孙婕妤时那样,需要计算着一些鲜亮衣服的清洗次数——因为染色技术的问题,很多衣物一过了水就不好看了。每次迎接皇帝的时候,她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服:孙嬷嬷、李嬷嬷没事就琢磨着按徐循的身材来定制一些款式别出心裁的衣物。而皇帝也是个很识货的人,对徐循在打扮上的用心,也都会相应地给出夸奖。
不过,今日他进来的时候,虽然徐循照旧穿了一件形制别致的桃红掐腰比甲,但皇帝却和没看到似的,虽说和徐循说话的语气还很和气,但眉宇间笼罩的淡淡阴霾,却令人清楚无误地知道,这位九五之尊,今天的心情不是太好。
不论好不好,除了徐循以外,永安宫也没人敢在皇帝跟前多话,而徐循呢,就算再不情愿,这也是她的工作。
“大哥来了。”照例是笑脸相迎,徐循亲自从孙嬷嬷端着的茶盘上给皇帝端来了茶,又问,“给你宽了外袍吧?”
被人如此服侍,心情想不好都难,皇帝面色稍宽,沉沉地嗯了一声,便道,“就留个里衣就行了,这天可真热。”
徐循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夹袄:是心火旺吧……
她一边亲自给皇帝宽衣,一边小心翼翼地找话题,“难得今日在我这里吃,也该让厨子们显露一番手艺……”
没想到,皇帝却是连说闲篇的功夫都没有了,直接就问徐循,“小循,这学规矩的事到底是怎么闹的,你仔细给我学一遍。”
徐循无奈啊——虽说也料到了这一天,可真来了的时候,她还是说不出的没底,该怎么说,她心里真是没数。
但装傻装不懂是更没用的,徐循只好解释道,“就是前阵子,新来的妹妹们没人教,有些不知规矩,做了些没礼的事。和以前的规范不符合,孙姐姐和太后娘娘说了此事,后来胡姐姐知道了,也说该这么办,于是就临时兴起学堂,让她们都去上课。”
为了分散皇帝的注意力,她又添补了一句,“现在不是说要在民间采选一批饱学女史进来,再开女学堂吗——这事儿我还以为您知道了呢。”
结果,皇帝对女学堂丝毫都没有兴趣,直接就盯着徐循问,“真就是这么回事?”
“确实就是这么回事啊。”徐循故作无辜地对皇帝眨眼睛,希望能把皇帝的心思给眨花了。“不然还能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开个学堂教规矩吗,又不是什么大事,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是管理宫闱的,谁发句话不就完了吗?”
继续装傻的策略好像还蛮成功的,皇帝没有继续给她施加压力,而是自己冷笑了一下,“皇后——她算是哪门子皇后啊?”
徐循很无语,她扫了周围的服侍人一眼,更无语了:虽说站得远,可谁看不出来,一个个都是拉长了耳朵呢。
这要是只有徐循自己人,那倒也罢了,可皇帝过来,身边前呼后拥人是不老少的,中官都不说了,六局一司也有尚寝局的人过来,甚至徐循还看到了南医婆的身影。徐循根本连考虑都没考虑,就知道自己是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胡姐姐是文皇帝采选进宫,明媒正娶的太孙妃……”她很弱气地反驳皇帝,“居于皇后之位,也没什么不对的。”
“封后以来,管家没见管得如何,生育也没见生得如何,”皇帝明显有些不高兴了,“她也配当这个皇后?”
如果说徐循刚才还是逼不得已的话,这会儿倒是真的有点为胡皇后不平了,她禁不住道,“明媒正娶、太庙册封……婚姻大事本为长辈做主,难道大哥的意思,这都是不算话的?”
皇帝有些恼怒,还真和徐循辩起来了,“多病、无子,七出里就占了两条了,现在还要多个妒忌——”
“成亲年岁尚浅,虽说姐姐体弱,可也都是些小毛病。”徐循的心怦怦乱跳,只是强撑着不露出不安,她现在只能继续依据道理来反驳皇帝,不好走回头路了。“陛下登基日浅,也未见大功。为什么万众归心四海升平,不就是因为您是嫡长,承继大统乃是名正言顺吗?”
如果连皇后的贵重都不承认了,不等于是在否认嫡支的贵重,那皇帝还有什么贵重可言的,真要说对天下的功绩,他和两个叔叔比,那可是拍马都赶不上。没了他,文皇帝照样打江山,可要没了汉王、赵王,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可未必是北平这一支藩王的后人!
就算是皇帝,也没法否认徐循的话,正妻的贵重,和他身份的正统是绑在一起的,如果说胡皇后没功绩,他到现在也没功绩,如果说胡皇后有错,但成亲岁月浅,无子只是暂时的事,虽有时卧病,但后宫女子谁没点小病小痛?若说妒忌,现在为皇后说话的就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宠妃徐庄妃……
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徐循都不敢正眼去看皇帝,她正在考虑着要不要伏地请罪时,便听到皇帝沉沉地哼了一声。
紧接着,便是衣袂拂动声,皇帝一把捞起了刚脱下的外袍,喝道,“马十,咱们回干清宫去!”
居然是被徐循给气跑了……
徐循僵在原地,一颗心直往下沉去,一时间却是连起身挽留的力气都没有了……
☆、冤屈
皇帝当晚当然是没有任何消息了,但貌似也没有去临幸别人,看起来,竟是在干清宫里生了一晚上的闷气。而徐循呢,虽然当晚根本都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了一晚上的烧饼,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是故作镇定,让孙嬷嬷给自己上了厚厚的粉,遮掩掉了眼底的淡淡青黑。
第二天一天都还好——宫里的消息,传得虽然快,但也还没快到说没有个缓冲的地步。青儿、紫儿和赵昭容又是在永安宫里住,入夜宫门下了钥匙,各屋也不能随便走动。对于昨晚的事,她们自然是一无所知。
当天徐循也不用去坤宁宫,在永安宫里缩着,倒是安享了一天的宁静——她也没有逃避现实,而是在考虑着该怎么行事。
把皇帝都给气跑了,按说此事罪过不小,一般说来,徐循是应该闭门谢罪,等着皇帝发落的。但如果干清宫那里没有什么表示的话,她自己闭门不出,好像又是把事情往大里闹。
昨儿那件事,说起来可是皇帝没占理。早在皇后立规矩的时候,大家就都认识到了:这件事,说破天去皇后都是占足了理的。把这事闹大了,皇帝岂不是更没脸?
徐循不喜欢为了皇帝的宠爱昧着良心做事,但她更不会为了坚持公平、公正,把皇帝的宠爱往外推——她还想生个儿子呢,得罪了皇帝,她和空气去生?昨晚的事,已经是逼不得已了,换做只有他们两人的情况,徐循压根都不会表态的,夫妻间的事,她一个妾侍掺和什么?
这些不得已之处,等到皇帝消气以后,再让王瑾慢慢地和皇帝分说清楚了,皇帝想通了大约也能明白过来,就算满宫里现在都已经把这事给传遍了,但也没有谁会傻到和皇帝议论这事。但若是她闭门不出,等于是把这事给公开化了,皇帝会如何反应……
徐循还真是不知道。
自从服侍太孙到现在,两人已经共度了五六年光阴了,皇帝为人如何,徐循心里大概也是有个数的。她的夫主是个很重情分的人,这从他对待孙贵妃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甚至于说何仙仙,虽然和皇帝是若即若离,但就因为有女,也是潜邸中共过患难的,所以还不是捞了个妃子来做?
至于她徐循,不说比皇后和皇帝情分强吧,起码是比何仙仙得他宠的。两人间共过的患难也不是一两桩了,有多少次,她安慰过皇帝低潮的情绪?又有多少次,皇帝在她跟前吐露出自己的烦难?
说白了,在宫中,美女根本是唾手可得,皇帝要是愿意,后宫三千都不是问题。可上位到现在,也没见他怎么扩充后宫,甚至于说承宠的主力军都还是潜邸旧人。徐循都伺候他六年了,就是再好,难道还比得上那些少女的新鲜和青涩吗?两人到现在凭的还不就是情分?这一次,应该来说皇帝还是会消气的,到时候自己再私下服个软,事儿也就过去了。
就是不该最后拿皇帝自己来做比喻,徐循后来自己想想也有点后悔——这话说得是冒犯了点,但她当时也是有点咽不下那口气,都说丈八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皇帝昨天那话就完全是这个味道。也不知道孙贵妃到底是怎么和他说的,本来一件就该把憋屈往心里藏的事儿,倒要这样来永安宫在一群人跟前理直气壮地嚷嚷、发泄,好像还挺有理似的。这不是有病吗?这怎么说都是他和皇后的事,再多说点,把贵妃也给圈进去,那也是他们三个人的事啊,莫名其妙直冲进来就质问自己,丝毫也不顾场合,根本考虑不到自己能不能做人。噢,孙贵妃受的委屈就是天大的事,她徐庄妃就活该被这么撒气啊?不是说妒忌孙贵妃得宠,做人也不能这么偏心眼吧?
一个也是不想纠缠太久,一个也是徐循心里实在各种难以气平,冲口而出就那么给打了比方。她觉得别的都还好,真正让皇帝生气的也就是这句话。
该怎么做,徐循一直都没想好,赵嬷嬷和钱嬷嬷出去上课了,这几天都不进来当值,孙嬷嬷、李嬷嬷在这些事上还是差了点。徐循这时候就特别惦念柳知恩,在这种时候,柳知恩对她的帮助是最大的。
等到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徐循必须做出选择了——今天是妃嫔们三日一请安的日子。
恐怕还是得去……
考虑过了不去的利弊以后,徐循遗憾地做出了选择。不去,这事儿就摆到台面上来了,不论是正经说待罪还是称病,都透着和皇帝闹别扭的感觉。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人们更加注意她和皇帝的关系,以及来议论她们那天的冲突到底是谁对谁错。而且,这件事到台面上以后,坤宁宫那里也得作出反应,起码皇后就该闭门谢罪了,气性再大点都得上辞表……如果皇帝想走的是这个节奏,干清宫那里不至于两天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只要派个人过来申斥一下,现在早都已经是满城风雨了。
说她对皇上不恭敬徐循已经是无所谓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又一次把皇帝的意思给弄拧巴了。接连受到两次打击,皇帝和她的情分就是再坚固,都得减弱几分吧?还是得揣测着皇帝的意思来办。
所以她就去了,而且还特地穿了一身比较朴素的衣裳,尽量把自己往不显眼的方向去打扮。就巴望着能鸟悄儿进坤宁宫,再鸟悄儿出来。——不过这肯定是绝不现实的。
今天不是大请安,坤宁宫里就四个人在那坐着,徐循进去了请过安,就只是垂着头坐在那里。不论是皇后还是贵妃投来的眼神,她都坚决当作没看见。
“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徐循在心底默念着,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论皇后有什么表示,是留她说话也好,还是赏这赏那也好,她都要辞,坚决辞。
不过还好,皇后还没有这么不智——她这时候要对徐循表示出一点善意,那完全就是火上浇油,坚决要和皇帝打擂台的节奏了。皇后就是淡淡的,也没有特别搭理徐循,都没有和贵妃说话,大家坐着喝了一杯茶,便算是请过安了,各自散了往外走。
何仙仙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徐循估计她也理解自己的难处,今天她和徐循一样都很沉默。倒是贵妃似乎有话要说,往外散的时候脚步比较急,似乎是想要追赶徐循。
徐循也要顾着仪态,不然她都能跑起来——好在她速度也不慢,贵妃到底还是没能拦住她,被她抢先一步出门上了肩舆。
要说心里没气,那是假的,徐循本来就不是个特别大方特别无私的人,后妃之间的争斗,现在看来她倒是最大的输家,若是就此失了圣眷,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徐循不可能去埋怨本来就占理的皇后,不埋怨孙贵妃埋怨谁?你有本事和皇帝抱怨,怎么没本事让他打上坤宁宫去?别说现在,就是以后她都懒得多搭理孙贵妃了,这种人,和她来往不起!
外头春光明媚,徐循的心情却很灰暗,回了永安宫以后,便懒得理会三个嫔妾,让她们对着外头的空座位行礼而已。她自己躲在里屋,也不想出去见人。——这在她没病可以起身的情况下,是有点不大礼貌的,不过徐循猜她们现在也知道个中因由了。
孙嬷嬷、李嬷嬷都不敢说话,屋内寂静一片,连点声音都没有了。只有徐循闲来养的猫狗、鸟儿在廊下偶然吵闹,徐循趴在罗汉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心绪却也十分杂乱,书上的字也看不进多少去,读了半日,反而昏昏欲睡,靠着床榻就半眯起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都浑噩起来了,孙嬷嬷却忽然急迫地将她给拍醒了,徐循心里不顺,被这么一闹更不开心了,眼一瞪难得地要发发火时,孙嬷嬷却迫切地低声道,“娘娘,贵妃娘娘来了!”
啊?
徐循还有点迷糊呢,揉了揉眼没反应过来,那边门帘一挑,孙玉女居然就这样直闯进来了。
虽说很不想见她,更不想搭理她,但人都来了,徐循难道还拿扫帚棍把她给打出去?当下也只好把孙贵妃让到屋里坐下了——她还没换衣服呢,就这么家常装扮地和孙贵妃对坐,倒是很像两人从前没事串门子时候的样子。
上了茶,徐循没说话,连贵妃的样子都不想看,如果不是实在太无礼,她的教养让她说不出口,她都很想问贵妃,“你来做什么?”
孙玉女却是开门见山,啜了一口茶汤,便直接道,“你和大哥拌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你不知道才怪呢,徐循心里暗想,没吭气。
“我知道空口无凭,”孙玉女也没搭理徐循,便自顾自地道,“不过我还是得来告诉你一声,这事,不是我告诉大哥的,更不是我撺掇他来找你的。你说得对,这件事皇后娘娘占着理,我忙着惭愧反省还来不及呢,无端端和你生事,我没那种心思。”
话说得这么白,徐循禁不住就扫了几个下人一眼,宫女们被她一看,如蒙大赦都退出去了。孙嬷嬷贴门口站着,脸上肌肉直跳,使了劲装没听到。
人都出去了,话也可以说得稍微直白一点,孙玉女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告诉大哥这事,也自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不至于让他这么莫名其妙狂发一通火。这事儿我就是要用,也不会用在这里。”
她嘴巴一翘,略微有些自嘲地说,“老实和你说吧,我和皇后那点事,他心里清楚得很,你就看这事儿他没来问我,直接问的你,就该明白了。我嘴里说出来的,他还未必信呢。”
虽说皇帝明显是宠爱孙玉女,但皇后怎么说和他也夫妻了几年,若只听信孙贵妃的一面之词,对皇后肯定是不公平的。徐循又怔了怔,“你前几天不是去干清宫了么……”
“你不信问王瑾他们好了,在干清宫我多说了一句话没有。”孙玉女的态度很强硬。她忽然又冷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谁在背后巧手拨弄,我是被她算计死了,你等着看吧,这一阵子,太后娘娘对我肯定没有好脸。”
有南司药在,这件事绝对瞒不过太后的。而太后的态度,从她召了徐循也不召孙玉女,不就可见一斑了?皇帝这番作为,所有人都以为是听了孙玉女的挑拨,她肯定对孙玉女又生出意见来。这一点,徐循也不能否认。
徐循不置可否,不过容色多少是缓和了点,她道,“若不是你,是谁呢?大哥忽然就进来乱发一通脾气,不论那个人是谁,可都把他的情绪给挑得相当厉害。”
“哼。”孙玉女面上也浮现出少许怒气,“他和文皇帝还不都是一个样,把后宫当成了他家的一亩三分地,爱怎么撒野就怎么撒野。心情好的时候,你就是如珠似宝,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到一出就是一出,情绪上来了根本就都不能自制的。”
看来,她对于皇帝莫名其妙就闹出了这么一摊事,搞得她名声大坏,在太后跟前又失去了宠爱,也是颇为不满。徐循倒起了些同病相怜之感,她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驳。
很多时候,没有反驳实际上就是一种赞同。徐循前天要是对皇帝的感慨沉默以对,事情也就闹不到这份上了。孙玉女瞥了她一眼,道,“大哥身边的人多了,很多人我们根本没法去掌握、了解,这事到底是谁弄鬼,又或者只是大哥情绪上来了,除非他自己愿意说,否则查也是查不出个结果了。这事,我认了。”
她有些咬牙切齿地道,“这个亏,我也打落门牙和血吞,吞了。反正我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那你又何必过来。”徐循还是反射性地问了一句。
“有些话我必须得和你说清楚,虽说咱们这宫里,再难像从前那样和气了,但我却没想着和你过不去。”孙玉女显然也早有准备,她盯着徐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从潜邸一块上来的人里,我也就和你最知心了,不论你怎么样,我心里总是把你当作朋友的……我不想因为别人的缘故,失去你这个朋友。”
徐循倒没想到孙玉女会把话说得这么白,更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朋友——她一时愕然,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孙玉女也无需她回答,话说完了,她没有多留,直接就起身告辞了。徐循要送,孙玉女也没拦,到了阶下对徐循道,“你放心吧,这事的原委,连一句话都没落下,全传开了。再过个三五天,大哥还没息怒的话,太后娘娘肯定会介入的。”
她冷冷地一笑,低声道,“你在这宫里是人人喜欢,比我这个人人讨厌的贵妃,要强得多了。”
说罢,也不待徐循回话,便昂首直出宫门而去。徐循目送着她的背影,心底也不知做何感想。
回到屋里,孙嬷嬷迎上来给徐循换了一盏茶,两个人默然相对,都是无话可说。过了半晌,徐循才道,“你看孙姐姐刚才说的那番话,可真心不真心?”
孙嬷嬷考虑了半晌,才不肯定地道,“这……老奴也不知道,不过,贵妃娘娘说得也有道理。她又何必挑拨皇爷过来咱们这里,闹得个腹背受敌呢?这可不是把您往皇后娘娘怀里逼么?”
最重要的是,这样做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啊。现在后宫的主要矛盾还是儿子,谁能先生出儿子,谁就占了很大的先手。孙贵妃就是把她徐庄妃逼死了,也逼不出个儿子来,那她又是何必呢?
不可讳言,徐循是有点被孙贵妃给说服了,孙贵妃说得,的确是颇有道理。
但,承认了这一点,接下来的逻辑那就很险恶了——贵妃失宠于太后,和庄妃失和,最大的得益者会是谁呢?
新入宫的小女孩们,脚都没站稳,和妃级人物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潜邸旧人就这么四个,一后三妃,扣掉徐循和孙玉女,也就只剩下两个了,而两个宠妃失和,得益的人,肯定不会是本来就不大得宠的何惠妃……
☆、说合
纱幔薄垂金麦穗,帘钩纤挂玉葱条,虽说昭皇帝周年未过,清宁宫内也不好大事铺张,但毕竟是太后居所,无须华服、美饰,天家富贵气象,在小处不经意地就显露了出来。
张太后浅浅地用了一口刚刚采制完成,送到京城的明前茶,叹道,“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毕竟是唐代到如今,传承了多少年的贡品,论茶,我是偏爱蒙顶石花的。”
皇帝坐在太后下首,闻言稍微欠了欠身子,“娘能喜欢,就是儿子的孝心到了。寻常贡品,送上京时早已过了时令,这是四川镇守太监王文银快马送上京城的,从四川过来,也就用了不到十天。”
“倒是难为他了。”太后笑着说了一句,“不过此事,可一不可再,虽说讨了我的好,却不必告诉王文银,此事若悬为定例,蒙山一带的茶农就该叫苦了。”
“王文银都是高价赊买的,并不敢随意惊扰地方。”皇帝忙解释了一句,又道,“不过娘说得是,若是对王文银大加褒扬,各地镇守太监攀比起来,风气就坏了。”
太后点了点头,露出满意之色,她轻轻地把茶碗放到了几上,冲一屋子的宫女、女史们都挥了挥手。
皇帝见了,倒是松了口气:若是外人还在,起码这番对话是会上《内起居注》甚至是《起居注》的,这么丢脸的事,他还没打算让后世子孙知道。
当然,至于太后的这番说教,早在清宁宫来人唤他时,皇帝便是料到了几分。内宫里如今是乱糟糟的,什么样的传言都有,太后不出面也是不可能的。
“刚才有句话,你说得很好。”太后看来也是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同儿子说理。“千金万金,贵重不过风气。风气坏了,要再改好比登天都难……这道理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即使在后宫里,也是一个样。”
“娘说得是。”皇帝恭声应着,却不多言,把发挥的余地留给太后。
“这风气是什么风气呢?便是尊崇正统的风气……这件事,也是我做得不对,”太后叹了口气,“毕竟是疏忽了点,想到一出就是一出,事后才发觉出不妥之处。皇后出面介入,是我的要求,有些事,不是后宫正统是没有办法出面的。”
太后大包大揽,把皇后的责任全包揽到自己身上了。皇帝心里就是再腻味,还能如何?他低声说,“儿子也没有怪她的意思,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嗯。”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宠妾敬妻,妻妾间的分别,你自己心里要明白。庄妃那天顶你的嘴,很不应该,可她说得一点错也没有。胡氏是正经采选进来,由你祖父钦点的嫡妻。你不认她的体面,无异于不认你祖父的体面。你说她不配当皇后,意思是你祖父走了眼了?”
国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就是再讨厌皇后都不能这么承认,他道,“儿子当时只是一时冲动……”
“就是民间,七出也有三不去,都陪你守过祖父和父亲的丧事了,能是说休弃就休弃的吗?”太后瞟了儿子一眼,态度渐渐地慎重了起来。“咱们家自然是天下最尊贵的家族,当年太祖爷圣明,为免后宫干政,定下了小户采选的规矩。后宫里的妃嫔,论家世、论权势,都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但这并不是说你在后宫里就可以使劲撒野了。天子受命于天,天人感应,后宫里尊卑不分,世风也会随之败坏。东西坏了,修修便得,风气坏了,什么时候能转好?这后宫,虽然是你的一亩三分地,但君子慎独,越是没有人能约束你,你就越是要自己也约束自己。就因为皇后家世低微,无工于国,你就能这样凭着心气儿泼脏水,和一个妾侍抱怨妻室的不是?妻就是妻,不论她身份多低微,从午门抬进宫的那天,就是你的敌体。连民间,宠妾灭妻都是大罪,你这个做天子的不能以身作则,很有脸么?传出去了,让那些大臣怎么看待你的人品?”
她说得皇帝面上都在发烧——那天从永安宫回去以后,他气劲儿过去了,自己都觉得有点没脸见人。那通火,实在是发得太莫名其妙了。
“不要以为你是皇帝了,大臣们就会听你的话。”太后也是有点动情绪了,原本压抑得很好的怒火,稍微露出了一点,“伊尹、霍光,不都是臣子吗?你不能在德行、能力上把所有人牢牢压过一头,大臣们心里对你不尊敬了,私底下什么事干不出来!人心里是有杆秤的!你以为你登上皇位,人家就真以为你是受命于天了?大伙儿心里清楚得很,皇帝也就是个人罢了。你和大臣们斗了多久的心眼子,这个看不出来?此事要是传出去了,都不说你不尊嫡庶了,只说你这鲁莽的行动,轻信的态度,叫大臣们如何尊敬你这个天子!”
皇帝这下终于是明白太后的心思了,他一下跪了下来,恭声道,“娘教训得是,儿子的确是太冲动了一点!”
“何止是一点。”太后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听说这事的时候想到谁了?——想到你祖父!”
她说着也有点动感情了,不由哽咽了起来。“儿啊,娘当晚都没睡好啊!你祖父到了晚年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清楚,娘真是日夜悬心,生怕你也成了他那样子……那咱们娘俩可该怎么办,可该怎么办!”
国朝开国两个皇帝,高皇帝、文皇帝都是好杀的性子,高皇帝爱杀官,剥皮实草,凌迟刷洗都是从高皇帝手上出来的。文皇帝呢,也不逊色,瓜蔓抄、株十族,都是他的发明。到了晚年,更是连后宫里的妃嫔都不放过,完全是乱砍滥杀。在这样的皇帝手底下讨生活,心理压力能有多大,太孙也不是不清楚,被母亲一说,他也是悚然而惊:自己脾气上来了,也是不顾三七二十一的性子。难道……
文皇帝到了晚年,虽然已经不大能理事,满脑子只想着打仗杀人,但他还有个太子,后期十年几乎都是太子在主理国事。而他呢?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膝下还没个子嗣,如果真的偏执到那个地步了,朝政谁理?
太后看着皇帝的表情,知道他已经认识到了此事的严峻,也就落下泪来,“若你是独苗苗,那倒也罢了,可你还有叔叔们呢,孩子!”
“娘!”皇帝膝行了几步,一下就抱住了太后的膝盖,“孩儿知道错了,日后一定好生约束自己的性子,不再这么放纵任性了!”
太后抱着皇帝,一时也是激动难以自抑,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皇帝发间,她擦了擦眼眶,“好啦,多大的人了还这个样子……起来说话吧。”
等皇帝坐直了身子,太后方才续道,“后宫里的事,只要不牵涉到皇嗣,不闹到外头去,再大都是小事。那天听说消息以后,皇后本待锁宫待罪,我派人过去给劝住了。”
一旦锁宫待罪,这就不再只是后宫里的小事了。皇帝用来指责皇后的三个理由,基本都站不住脚,这事继续往大了闹,只会增加朝中民间对皇后的同情。人心向背,并不是皇权能控制的,即使贵为天子,也管不到人心。而尽管夫妻口角也是寻常事,但身为皇帝,就要经受比任何人都更为严苛的道德要求,向小妾抱怨妻室的不是,一旦传出去,皇帝风评大坏是肯定的事。
无缘无故的,干嘛要承受这么个结果?听说太后已经给他擦了屁股,皇帝面色一宽。
“你过几日再去坤宁宫,给皇后陪个不是,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太后又说道,“不要觉得不好低头,还是那句话,她和你是夫妻一体,在她跟前,你摆什么皇帝的架子?魏武帝就不是王了吗?丁夫人无出,家寒素,和他闹脾气要和离,他是不是亲自去劝的?你不把她当妻子,让她如何把你当丈夫?”
现在太后说什么,皇帝都得应是,他也的确应了,“是。儿子这就去办。”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至于庄妃……”
皇帝迅速就说,“庄妃虽说是不该顶撞儿子,但所言成理……”
呵,这宠不宠,爱不爱的,到底是没法遮瞒。自己为皇后说了多少好话,皇帝应承的话里,到底还有一丝勉强。庄妃这里,才提起一个话头,这就迫不及待地要为她说话了。
虽说顶撞皇帝乃是大罪,但太后却并没有责怪徐庄妃,相反,她心里还更看重庄妃的品性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素日里看着的好都不算什么,到了真正要紧的关头,这人的本色才能显露出来。庄妃说的那几句话,针砭见骨,虽说过激了点,但却是显出了她仗义直言的风骨。只说这份骨气,后宫里女儿虽多,恐怕能和她相比的却是不多。
只是,老人家处事老辣,并未因此便把自己的赞赏行诸于外,而是淡淡地道,“虽说是大胆了点,但好在她还算知道厉害,没有把事情搅合得更大。这件事既然要糊涂了,也就这么糊涂着吧。你爱宠她就宠,要冷落她那也随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皇帝微微地松了口气,当下点头应了是,太后又漫不经意地道,“挑拨你的那个中人,处理掉了没有?”
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中官几句话给随意挑拨得火冒三丈,皇帝便是一阵咬牙切齿,“已经送交东厂了,我便是不信邪!定要问出个主使来!”
“主使?”太后不免冷笑了一下,“这种事,难道还审得出一个真凭实据来?依我看都是不必审,与其说是审他,不如说是审你的心。为了一个进谗言的小人,把你和后宫妃子们的心都给审得疏远了,没这个必要。只要你自己把持得住,就是小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毕竟是协政有年的太后,随口一句话都透着这么的老练,皇帝咀嚼着太后的这几句话,越想越是有味,遂点头道,“娘说得是——”
他顿了顿,森然道,“儿子这就下令,让他明正典刑,干清宫所有中官,一律前往观礼!”
太后点了点头,“这方是正道。宦官、大臣,都得由你时时敲打,这也是为了他们好……”
她顿了顿,心中思绪转来转去,到末了,到底是慢慢地转出了个结果。
老人家便叹了口气,略带一丝疲乏地道,“下面,咱们来说说子嗣的事吧……贵妃那里,在有子前,你还是别多去了……”
若是前几年,太后还可容得、等得,可皇帝今年都二十九岁了,成亲也有七八年,还没有个儿子。子嗣大事,已成当务之急,就算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贵妃,如今也只好靠边站了……
且不说皇帝在和太后谈心,徐循的永安宫,也是迎来了近日比较难得一见的热闹。
——柳知恩回来了。
在进宫请安之前,他肯定要去二十四衙门销假。肯定也会和永安宫里使唤的几个中官联络一下感情,这宦官到地方上去办事,就和出差一样的,多少都要带点土特产回来送人,理所当然的,在进宫给徐循请安之前,也就早都清楚了徐循现在的处境,以及前段时间宫里的风波。
柳知恩最让徐循喜欢的一点,就是他看起来永远都是很沉着、很冷静的,好像什么事到了他手上,都不会没有办法一样。而这一次也是如此,他甚至还笑了一下,看起来是一点也不把永安宫现在的困境当回事。
“今儿一大早,皇爷不就去清宁宫服侍太后娘娘了吗。”柳知恩闲闲地道,“若是从清宁宫回来以后,去了坤宁宫,再过上一两天,自然就会来永安宫了。”
“可要是大哥再不过来了呢?”徐循在柳知恩跟前比较敢于焦虑——在别人跟前,她实在还得维护一下人心的安稳,可她和柳知恩之间,柳知恩属于比较有本事、有办法的那个人。她蹙眉开始忧虑了,“若是这样,又该怎么办?”
柳知恩都被逗笑了,“娘娘,皇爷是多重情的人?万不至于如此的,您瞧着长宁宫的那位,不是靠了情分,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吗?”
这话倒是成功地把徐循给说服了,柳知恩看她面色一缓,又笑道,“若是皇爷一时还拉不下脸,奴婢正好从南边回来,去给皇爷请安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届时为娘娘央求几句,皇爷再没有不心软的。只要娘娘善于把握,和皇爷和好,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这……该怎么把握呢?
徐循想问,又觉得有点问不出口。这别的事问柳知恩都没什么,怎么留住皇帝的宠爱,这应该是她的专业课,这都要问柳知恩,好像是有点过分了。
柳知恩似乎是看出来了,他微微一笑,主动道,“依奴婢之见,皇爷性子倔,娘娘当以柔克刚。”
徐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会,不禁又笑道,“柳知恩,你真是我的福星,你这一回来,我倒觉得似乎是真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也是奴婢回来得巧。”柳知恩一欠身,谦让地道,“看来,皇爷是有心把这事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徐循其实也是看出了一点这个趋势,她点了点头,“听说干清宫里的刘用坏事了。”
这消息是瞒不得人的,没几日就传遍了宫里,徐循也是有点好奇,遂问柳知恩道,“刘用平日里和谁走得近呢?”
“咱们干清宫出来的,人脉是广。”柳知恩沉吟着说,“至于刘用……明面上倒是不偏不倚的,一般不和后宫女眷兜搭。怎么就栽在这事儿上了,奴婢也不明白。”
他顿了顿,又反问徐循道,“此次的事,不知娘娘是信贵妃娘娘,还是不信贵妃娘娘呢?”
这问题,看着简单,但却关乎日后永安宫的站队问题。如果徐循信了孙贵妃,接下来一段日子,就不说亲近长宁宫吧,起码也要和坤宁宫保持距离,免得不知不觉,又被人给阴了。若是不信,该做什么自然是不必多说的。
徐循这几天其实也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也一直都没有个结果,现在听柳知恩提起,便反问道,“对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这……”柳知恩也为难了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从前,和长宁宫还好,但和坤宁宫,却实在没什么往来。”
这也是因为正妃从来不需要到皇帝住处侍寝的关系,皇帝到胡氏屋里的时候,自然都用胡氏的人伺候。所以柳知恩本人和皇后接触的次数几乎为零,其实要这样算的话,就是和孙贵妃本人接触的次数也都不多的。徐循也是因为伺候皇帝外出过两次,又有两次机缘巧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居住在人烟稀少的北京、南京皇宫里,身边带的服侍人都不多,所以才会和皇帝身边的中官们比较熟稔。
柳知恩就算有千般的才具,也不可能去凭空推测一个人的品性,徐循点了点头——真要这样说的话,整个永安宫里和她们俩最熟的那还是她自己。这个决定,看来只能是她自己来下了。
思及此,不由得有些烦躁,徐循想了下,便决定道,“还是等大哥再来永安宫,再说吧。若是大哥从此不再来了,谁害的我,也就无所谓啦。”
柳知恩微微一窘,却也没多说什么。见徐循心浮气躁,便不提南京的事,而是告辞了出来。
走到外头,他想了想,也不和永安宫同仁多聊,而是径自走去寻从前的同事们说话。
☆、多助
宫里的大事小情那都是有规矩的,二十四衙门也不能例外,别看在外人口中,这帮子中官都是断子绝孙的可怜人。实则宦官中的高层,离了皇帝以后,最奢遮的那几个,威风半点也不比高官弱上多少。高祖年间宫内宦官战战兢兢的日子,已经是越来越远了。
别的地方还好,司礼监衙门现在渐渐成为二十四衙门中最有实权的部门,就连东厂提督太监都要司礼监里的人出来兼任,可见这权力能有多大了。能在司礼监里服役的宦官,无一不是知书达理,有的还能出口成章,文化素养,和宫里做杂活的小中人简直都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每个皇帝上台初期,都不会对内阁、宰执等有太大的调整。司礼监可就不一样了,都是奴才,当然是自己的旧奴才使得最顺手。司礼监现在虽然还能看到几个前朝旧人的身影,但大部分机要的位置,比如说秉笔太监、掌印太监,基本全都换上了皇爷在南内、东宫时期就开始任用的旧人了。
司礼监也是皇城重地,虽然不比内城戒备森严,但也不可能发生柳知恩走进办公室和大家打招呼的情景,柳知恩也没这么不知趣,他去的是大太监们居住的下房一带。
这会儿宦官中还不流行在外买房置地,置办产业——皇宫对大太监们的管束还是比较紧密的。再说,许多宦官的对食就在宫里,也没必要去宫外住。若是有脸面些,自己能住上一两间屋子的,两人下值后便聚到一处,主子们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这也是官至监丞、少监、太监这三等才能有的待遇。一般的小黄门那,对不住,和你的对食自己找地儿去吧。
柳知恩没有对食,品级也不到,他虽然得了皇爷的信用,又曾立过功,但起点低啊,他跟随皇爷的时候,皇爷还是个太孙呢,身边的伴当们自然也没有多高的品级。好容易等南京事儿以后,他们上京了,又因为被皇爷拨发给徐循,庄妃娘娘谨慎啊,宫里除了皇爷,各宫也就只有皇太后的清宁宫里有从四品的少监服侍,柳知恩的同侪一个个都起来了,连马十现在说来都是兼着御用监的少监,就他柳知恩才是个正六品的长随,挂职还在直殿监——掌管各殿堂清扫的部门。他连住处都是和永安宫的小中人们安排在一块的,所以皇城里安排给司礼监等权势大太监的住处,他也很少过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遭到冷遇,柳知恩才进了这一溜青瓦房的排屋,便有小黄门跳起来给他行礼——在主子们跟前是一回事,私底下,宦官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柳知恩虽然年纪轻,但他辈分高,说起来和王瑾他们都是一辈的。
“师叔。”小中人嘴甜,“你从南京回来啦?一路可辛苦!您请屋里坐,师父他还在皇爷跟前,没回来呢。”
说着就要把人往屋里让——这是王瑾收的小徒弟,就负责服侍他的衣食起居,还处于比较艰苦的学徒期。用大太监的话们说,这就是‘练练本事’,起早贪黑,小心翼翼的熬上几年,把师父伺候好了,才能出去当差——连师父都伺候不好,能伺候皇爷吗?
别觉得辛苦,就这都是美差,从大太监手下出去的,绝不会钻冷灶儿,不是到当红的娘娘跟前服侍,就是去伺候皇子,运气好点在皇爷跟前得了意,这几年的苦就更不会白吃了。
柳知恩笑着摆了摆手,“我不坐,先出去赚赚——马十他们下值回来了?”
“哎。”小黄门利索地应承了一声,弥缝着眼笑了起来。“还在老地方呢,师叔您自个儿过去吧。”
柳知恩也是心领神会,出去以后听了听声音,便走向了这一排屋舍中比较偏僻的角落。果然是没走多久,就听到了人声。
和官宦们一样,这越是当红的大太监,就越是繁忙。只是官员下班以后可以回自己家放松,但太监的工作时间那是不固定的,谁知道主子什么时候就想起你了?一般都不敢轻易出皇城,尽量都是要回来住宿的。你比如说马十,早上起早去服侍皇帝起来上朝、经讲,和内阁开会,吃午饭,下午再跟着出去玩一会。到了他换班的时候都五个时辰多了,回来歇一晚上第二天继续……当红不当红?当红!可他也有压力,却没空发泄啊。
也所以,虽然宫里禁令森严,但只要是当权的大太监,没有不偷偷设局喝酒的,不然你让这些人奔什么?难道这些功名利禄都要为家人做贡献?真有这份情谊,怎么也不会进宫当宦官了。就连皇爷,其实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鱼吕之乱那段时间实在是死了太多人了,众人都消停了不少,在那以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各种事项,现在严格来说也还没过昭皇帝的周年,所以大太监们也比较避讳,吃酒都挑角落,还派了两个小黄门看守。
柳知恩进屋的时候,屋里圆桌已经是坐了个半满——平日里皇帝嫌光禄寺辖下御厨房的菜不好,自己开了私厨,那是因为御厨房安置在皇城而不是内城,菜上来的时候都得靠铁盘温着早都失了热乎劲了。可送皇城里,确实新鲜热乎,也没做御膳那么多的顾忌,一桌子的菜倒有一多半是色香味俱全。柳知恩一进屋就笑道,“好香,咱今儿是来着了!”
马十果然已经吃得微醺了,见到柳知恩来,便笑道,“这孙子回来了,可是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