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一点 (21)
这撞丧钟的呢?我就说,徐姑姑面上挺着,心里还不知多着急,日盼夜盼,就盼着你回来吧!”
这宦官们私底下的称谓和对外也不一样,宦官们私下称呼当红得宠的大太监,都称呼为‘爷’,而外官则称呼为‘公公’——也只有金字塔尖的那几个这么叫,不懂行的民间百姓,见了人都乱叫公公,有本分的宦官都是不敢应的。而宦官们称呼皇帝,那很直接,就称呼为爷爷,皇爷爷、万岁爷爷,都是这么叫的变体。而因为宫里妃嫔,对皇帝都是时常自称‘女儿、儿’的,所以宦官们私下会称呼亲近的妃嫔为姑姑。若是在宦官里没有一定的人望,马十还叫不出这个词来。
柳知恩笑道,“这老十,你说话好难听,我久别重逢,特地来看望兄弟们,你说这话,岂不是寒了咱们的心?快自罚三杯再说!”
说着,便把一旁桌上放着的油纸包拿来道,“这不是我打南京带回来的盐水鸭?可恶你这东西,拿了我的礼还这么不饶人,快,拆了下酒去。——这可是秦淮河老三馆儿里刘花魁亲手做的。”
马十听了,不由笑道,“呸,就凭你,也能让花魁为你洗手做鸭?你撩起裤子我看看,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叫那根又长出来了么?”
虽说这屋里多数人都知书,但一群工作压力很大的人聚在一起,说点荤笑话是最能活跃气氛的,一屋人都哄笑起来。马十压着柳知恩的肩膀,让他在自己身边挤了个位置坐了,“这回在南京,差事办得怎么样?没丢咱师兄弟的人吧?”
“嗐,还不就是些小事。”柳知恩满不在乎地说,“也就是徐姑姑胆子小,这要是搁在别人头上,哪算个事。”
冯恩虽然就在马十边上坐着,但却一直也没有说话,此时却道,“是徐姑姑心慈,忍不得百姓受苦。这宫里的娘娘们若是都和徐姑姑一样,那风气可就清正多了。”
他受过徐循的恩典,自然向着她说话,不过一群太监多数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哪个没有受过权贵的欺压?闻言都是默然。过了一会,柳知恩才笑问冯恩,“不是去献陵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前一阵子是皇帝的万寿节,冯恩代表太后,和谒陵使同路去拜谒了长陵、献陵,顺道留在当地检修一下两座陵墓,尤其是献陵因为造得着急,还有首尾没收,他不免多费些心思,的确也是刚回来的。闻言笑道,“怪道马十骂你孙子,你说你才回来多久,怎么连我的行动都给摸清楚了,机灵不死你?”
众人说说笑笑,过了一会,王瑾、金英从干清宫下来,也就进来一处吃酒。——这同事间虽不说亲如兄弟,但彼此都是苦命人,且妃嫔争宠还有点意义,宦官争宠有何结果?因此大家的关系大致上还算得上和睦。柳知恩又是能说会道的,唤人去自己住处取来了大量土特产,都是南京苏杭一带的名物,众人拆开吃了,也有念南京的,也有念风物的,不多时便都是酒酣耳热,放浪形骸了起来。
柳知恩心里有事,自然没有喝多,有意无意,谈起了现在东厂的刘用,“怎么就是他坏了事。”
这刘用坏事的内幕,问什么人都比不上问同僚有用,皇帝身边什么都少呢,不会少人啊。这目击者可不就是这帮子大太监吗?再说,这也算是这一阵子的大事了,一听,都兴奋起来,有惋惜的,有不屑的,有冤屈的,七嘴八舌抢着说话。末了,还是马十一语道破。
“这孙子就是倒足大霉了,一辈子的背晦全给赶到一块去了。”他半是感慨,半是惋惜地道,“内宫里的事,咱们谁不知道?可又有谁敢往里伸脚掺和?这孙子也不知被谁撺掇了,鬼迷心窍,就赶着趟地撞门送死来了——那天我就在爷爷边上,什么事看不清楚?爷爷早上脸色就不对,看了锦衣卫密奏,眉头就没松过。朝会以后,看了几封奏折,心绪更差了,自己认认真真批折子,批了小半个时辰……这时候刘用过来,把这事儿一说,还想勾着爷爷往下问呢,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谁知道爷爷就听清了什么皇后、贵妃、庄妃……”
金英也道,“可不是?爷爷一听说,就道‘什么,又起纷争了?怎么个个都不让我消停!’他一生气,刘用却倒胆怯起来,皇爷问了几句,刘用也答不到点子上,皇爷丢下折子就去永安宫了……”
“唉,”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瞧着吧,就那几句话没说好,闹得皇爷脾气上来了丢了人,和皇后娘娘、徐姑姑闹别扭,事儿都这么大了,就是有人想保都保不住。——爷爷消气了,太后可没消气呢,指名道姓地要收拾他。”
一语之差,转瞬间便演变成了性命之忧,各宦官也都是在这样的境地里服侍的,就是有和刘用不对付的,此时也是有些兔死狐悲,均都叹息起来。冯恩道,“不知他会是个什么结果,差事肯定是保不住了。若能落个守献陵,怕已是撞大运。”
马十摇头道,“恐怕是难了,估计得——”
他做了个砍头的动作,众人均都轻轻地抽了口气,却是无人反驳:此事是把四宫都给牵扯进来了,刘用的身份根本无法承担这个结果,除一死外,只怕已没有别的出路。
席间热络的气氛,至此已是有些冷清,柳知恩正要出言时,外头又飞跑进一个小中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刘、刘师叔坏事了……刚范爷爷传信出来,说是后日让他在东厂私室凌迟……干清宫所有使用人等一律须去观刑……”
刚举起的酒杯,当地一声就落到了地下,一时间,这群全皇城最有权势的太监竟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惊疑不定地互相对着眼神。
而随着这个震撼性的消息浮上心头面上的种种情绪,到末了,也是渐渐地全都化成了一种很单纯的感觉。
恐惧。
皇帝几乎永远都不会不经审判就诛杀一名大臣,除非是大逆罪名,甚至不会轻易判死。对大臣,最残忍的处罚也就是夺职在家闲住——就算是出入朱紫,昂首上骧,就算是能和宰执大臣手拉着手说话儿,就算一般的官员见了面,也要陪着笑赶着称呼一声‘公公’……宦官也始终都是宦官,说穿了,也只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而已!
一个人心思不纯,‘君子敬而远之’,一条狗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就只配被打死吃肉!
这顿酒,现在是没有多少人能喝得下去了。
人群沉默地各自散去了,暮色沉沉的天空中,这一排屋舍渐渐地都亮起了灯火。空置着的一间屋子里,还能隐约听见压抑着的几声低泣——刘用的徒子徒孙,应该是也收到了消息。柳知恩和王瑾一道默默地走回了他的住处,两人进屋坐下,摸着茶杯,一时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柳知恩才叹了口气。
“真就是巧合?”他没头没脑地问。
王瑾却是心领神会——这一阵子,因为永安宫出事,孙嬷嬷基本都没过来了,柳知恩现在,是代表徐循在问他的看法。
“皇爷会如此反应,的确是巧合。”他低沉地道,“马十说得不假,你也知道那位爷,气头上顾得了什么。这又是家事,气性上来就去永安宫了,回来以后没多久就想明白了——也很后悔!”
就像是想做宰相的人得培养出相应的风度一样,一个皇帝毛毛躁躁的,听风就是雨,怎么让底下的大臣们信任他对于政事的判断?如果皇帝没有雄心壮志也就算了,偏偏这又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自然更爱惜羽毛注意形象……可这事又把皇后拉扯进来,关注度更高,想捂住都得费点心思。想来,皇帝是没少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刘用倒霉就倒霉在这点上了——皇帝的错误,却必须得他来买单。
听到王瑾说了这话,柳知恩心里就真正地松快了:他服侍皇帝这些年,也是很了解他的。既然心里后悔了,便不会不讲理地迁怒徐庄妃——这要不是庄妃当时几句话把他给堵回去了,让他在那么多人跟前把皇后骂足一炷香的话,此事现在只会更不好收拾。
“现在外朝还没有风声吧?”他皱了皱眉,“归根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不是吃饱了撑着为皇帝担心,只是这事把徐庄妃给卷进来了,他不能不去跟着操心——别又和贤妃事件一样,成了大臣们指桑骂槐的对象了。皇帝封孙贵妃,给了金宝,大臣们一句话也没说,为什么就顶着不让用贤妃嘉号?不就是因为以徐娘娘在南京的遭遇,她若得了贤这个嘉号,意思不就是当时闯宫的大臣不贤了吗?有了这个先例,以后在特殊时期,或是有危急情况时,皇帝要躲起来不见人只用印信,大臣是认还是不认?闯宫是闯还是不闯?
不过,没有特殊的政治意义时,大臣基本也都懒得插手皇帝家事——又不是天子家奴,关注人家的后宅做什么。在柳知恩心里,这件事就是传扬出去了,顶多也就损伤点皇帝的形象和孙贵妃的形象罢了,坊间多出几本讽喻的杂剧而已,也连累不到徐循头上。
王瑾默认了柳知恩的说法,却没有接茬,而是沉沉地又说了一遍,“皇爷如此反应,确实是巧合。”
柳知恩一挑眉毛,“刘用这么说却不是?他背后那人是谁?”
“不知道。”王瑾摇了摇头,“他这一阵子手很宽。出事栽进去以后,他徒弟拿了五十多两的小金果子来找我——我没应。”
宦官俸禄不高,想要发财,一个是靠上头的赏,还有一个就是靠外头的进项。出去做镇守太监,虽然往上一步很难,但却有许多发财的机会,当年南京立了大功的韩二,虽然不能继续在皇帝身边服侍了,但也没被亏待,被打发出去做的就是福建镇守太监,早都是钵满盆满。而柳知恩也不差,他在永安宫当差,平日里受徐家打点是不少的,缺钱了说一声还有不给的道理?但干清宫里,大太监们也罢了,中层宦官日子比较清苦,因为皇爷很难会想起来赏人,他肯用你就是对你的赏,而在外头的进项又多是被上层太监们垄断了,自己只能得些碎碎。不说财政紧张吧,起码拿出五十多两金子来还是有点小困难的。
“他徒弟——”柳知恩追问了一句,自己又摇了摇头,“屁大的孩子,能懂得什么?”
“可还不是。”王瑾嘿了一声,嘬着牙花子,“宫里主位不就是那么几个,就是算上小娘娘们,十来个人。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究竟是谁出的手,终究能清楚的。”
若是不清楚呢?不清楚也就只能不清楚了,难道还要把手往干清宫里插,去起刘用的底?别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理,在这宫里,没有千里防贼的心,迟早都会被卷进麻烦里。——其实就是有了防贼的心,也还有人算不如天算的时候呢。
柳知恩明白了,也就不提了,王瑾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多问多说也无益。他又拜托王瑾,“这几日在爷爷跟前,得空提提咱们家姑姑吧。”
“这不必你说,咱家也一样提。”王瑾给自己打着了火,挥开了徒弟的侍奉,自己又点亮了一根蜡烛。“徐姑姑仁义,待咱们苦命人慈和,前一阵子,事态未明,提起来徒然给徐姑姑添麻烦,现在清宁宫那里都把话说得清楚了,爷爷这几天就要去坤宁宫……再过几日,就我不说,一样有人会开口的。”
他叹了口气,把蜡烛放进了桌上的小灯笼里。
柳知恩一欠身也站了起来,两人眼神相对,却是都看出了彼此那复杂的心情,王瑾又叹了一声。“路黑,多照着点吧!”
柳知恩就提着这小小的绣球灯笼,踏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要说这宫里谁最了解皇爷,在宦官里王瑾这大伴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不过几日内,皇帝的行动一一都被预料准了,先去坤宁宫和皇后说话,接着就连着歇了四五天。坤宁宫出来又去了长宁宫安抚孙贵妃,一样也是连着歇了几天……
然后,然后也就终于轮到徐循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皇帝心里还有点生气的关系,他却是没亲身到永安宫来,而是打发了人,接徐庄妃到干清宫里去。
☆、和好
屈指算起来,自从那天惹恼了皇帝以后,徐循已经有快一个月的时间没能得见天颜了。皇帝在后宫家事之外毕竟也是要上班的,朝廷大事,始终是占据他最主要精力的活动。这些请安、和好、处置穿插着慢慢地进展,到底也是用了快一个月的功夫。
不过,徐循并没有提心吊胆足一个月,大概从柳知恩回来以后,她就没那么焦虑了。柳知恩了解皇帝,徐循又何尝不是?这件事既然皇帝自己后悔了,那她这边受到的惩戒也就不可能太大。如果想得美一点,说不定还是小惩大诫呢。——要是更美一点的话,指不定皇帝还会反过来给她赔罪……
这最后一种可能,徐循自己也就是想想罢了,她说的那番话虽然没什么错,但也的确是伤害了皇帝的感情。她是皇帝的妃妾,在一般人家里顶多算是个有名分的姨娘,虽说不能提起两脚卖掉了,但说声休也就是能休掉的,不论她受了多少委屈,皇帝的感受那也不是她能随便伤害的——她伤不起啊!在整个后院里也就是正妻能真正和皇帝吵架,真正地互相伤害了。他们那才是平等的,是这个家的主人,她……她顶多算是个高级奴婢。
徐循也不是自暴自弃、自轻自贱,她这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说服自己她去给皇帝赔罪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就是她应该做的。——她这个人,本来演技就不好,要是赔个罪还不情不愿的,被皇帝看穿了心底真正的想法,那可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要和皇帝起冲突了?
所以徐循就一直告诉自己:人家那是皇帝,九五之尊,天下都是他的。你家本来一无所有,要不是你服侍得他好,你哪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你自己名下的银两都有几千,就这还不算手势什么的,人家做事有没有道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你的夫主,你就该无条件无原则地服从他、支持他,但凡有一点自己的心思那都是你没良心,不称职。
当日反驳他,不就是因为心里的我字太大了,只想到‘我的’委屈,‘我的’不容易,没想到皇帝的情绪?即使为了自己在宫里的立场考虑,说了那番话出来,心底也该是战战兢兢地,愧悔自己不能顺从夫主。她怎么还能说出最后一句话呢?这最后一句话不是明摆着会伤了主子的心吗?
是该道歉、该赔罪的,是不该有气的,现在皇帝还肯让她去干清宫,就说明皇帝宽大为怀不和他计较,徐循也用不着和别人比较,那都是恶德,她就该一心一意地干好本职工作,好生服侍皇帝为上。这一次犯的错误,皇帝若能让它过去,她就更要感激他了,日后当舍生忘死地服侍他,才不枉他所代表的天家给徐循花费的这么多银两。永安宫一年要花多少银子?徐循值得了那些钱吗?她的服务得对得起这个价。
几个嬷嬷给她打扮的时候,徐循就一直在心里嘀嘀咕咕地说服自己,好容易把这口气给理顺了,自己打从心里认可了这条思路了。几个嬷嬷也就把徐循从头到尾都给装点一新了。
其实说起来,徐循也没有打扮得特别华丽,第一现在周年没过,第二,徐循过去干清宫也是有点去请罪的意思,并不适合打扮得太夸张。不过,她身上的每个细节都是被嬷嬷们下过心思的。穿的天水碧的罗裙——皇帝亲自夸过适合徐循的颜色,万字绫掐边的白绢袄子外头套了一件浅蓝色的纱褙子,天气热了,就这么穿正好。
虽然看似朴素,但裙子不是宽大的马面裙,而是软料垂坠,纱褙子更接近宋代的样式,松松的拿勒帛勒住,把徐循纤细的腰身给显出来了,走动起来裙子晃动荡漾,就和一泓水穿在身上似的。显得整个人又素雅又苗条,还有些纤纤细细惹人怜惜的意思。
至于妆容,也是李嬷嬷亲自慢慢给描摹出来的,连一根眉毛都画点心机进去。眉形没有挑太高,太高虽然精神,但也显得整个人太凌厉,脸上胭脂也没怎么上,嘴唇上就涂了黄豆大一点淡淡的胭脂,几乎和本色融为一体。粉上得很均匀,却不厚,越发显得徐循的脸蛋和鸡蛋白似的,嫩嫩得让人想捏一把。李嬷嬷还拿玉棒点了胭脂,在手心里碾得都快看不出来了,然后于徐循双眼下方轻轻地滚一滚。——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哭过似的,雨打荷花、露沾海棠,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韵味。
首饰那也都是精心挑选的,为了这一天,嬷嬷们估计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徐循在那郁闷的时候,她们早都给把徐循的赔罪装给设计出来了,虽然没拿徐循本人试过,但搭配起来确实浑然天成,也不知私下是试过几回了。徐循虽然没什么心思去留心修饰,但揽镜自照一番,也觉得自己好像比平时更漂亮了点,看起来还真有点楚楚可怜的。
希望这能有用吧——虽然徐循是不太乐观的,说穿了,都在一起六年了,再多的新鲜感也会消磨,与其指望打扮上打动皇帝,倒不如端正态度,把自己的后悔给表现出来。
徐循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都想好了,进去以后先掉几滴眼泪,再扑到皇帝怀里声泪俱下地深刻反省,保证绝不再犯……先把自己贬到地底下去了,皇帝要把她扶起来也容易点。
想法,是很美好的,决心,是很坚定的。
然后,现实也是很残酷的。
徐循走进干清宫的时候,皇帝正在案前读奏折。因为多日没见,她跪在地上给皇帝行了大礼——也不知怎么搞的,都没看见正脸呢,就看到他的一双鞋子,徐循的感觉一下就来了,眼泪止都止不住,一滴滴地往下掉,全落在了金砖地上。连皇帝叫起的声音她都没听清楚,还是两个宫娥把她给扶起来的。
扶起来以后,徐循也不想和皇帝互动什么的,她就是想哭。
过去那一个月里,她不是不烦躁,但这份负面的情绪,更多还是出于恐惧,徐循也不是什么圣人,可以把功名利禄抛诸脑后。她又没有可以傍身的子女,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宠爱就是她安身立命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就算这可能不大,但她也要去想想,万一皇帝就此不宠爱她了呢,万一皇帝再也不来找她了呢?
现在看到皇帝了,这些担心很自然地就被她抛诸脑后,剩下的光有一种无穷无尽的,徐循难以自制的,本能的委屈。她也说不清自己在为什么委屈,没有个道理在,就是想哭,抑制不住,安排好的策略这会儿全不见了,坐在皇帝身边她就是在和自己的眼泪斗争。
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落入皇帝眼中,确实恰到好处地打动了他那颗怜香惜玉的心。
徐循那番悖逆的话,伤到皇帝没有?这一点连皇帝自己都没法否认,的确是有。最后那句话,到现在想起来都有点隐隐作痛,就是因为很在理,一下戳破了皇帝的情绪,真的是让他当晚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地,想到这句话都要惊醒过来。
本来,新君临朝就是有点缺乏自信的,和他周旋的那都是几十年的老官僚的。抛开身份不说,论智力值,要压过他们,皇帝也没自信啊。徐循这句话就像是梦魇一样,一直缠绵着皇帝,搞得他第二天见内阁大臣们时心里都是虚虚的。
对徐循生气不生气?生气的,后宫妃嫔,母仪天下,本来就该是女德典范的代表,皇帝说错了做错了,也有很多种处置办法,不是说就非得闹得那么难看,把话说得那么凌厉的。是,挑不出你徐循的理来,说得没错做得也没错,可爷是皇帝,是后宫之主,通俗地说就是你的老板,你这个做派有点太不给面子了啊,整一个态度问题。
官僚不听话该怎么收拾,宦官不听话该怎么收拾,皇帝心里有数,这妃嫔不听话该怎么收拾,皇帝又不是弱智哪能不知道?不是没想过冷落她一段时间,让她好好想想自己是谁的女人,为人该怎么为,做事该怎么做——说难听点,论情分、论底蕴,六宫里能有和孙贵妃相比的吗?就是孙贵妃也不敢这么和他说话啊。这女人太宠确实是容易出问题,近之则不逊,这是先圣的话。
可皇帝也和徐循一样啊,计划很完美,心里这关过不去。再加上身边的宦官有意无意也给皇帝吹吹风——这群阉人也很懂得把握皇帝的心理,都不直接说徐循如何如何伤心难过的,就说:“永安宫这一阵子和谁都没来往。徐娘娘就每三天去坤宁宫请安,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奴婢们也不知道徐娘娘最近如何了。”
皇帝听了,肯定就瞎想起来。徐循那个性子,他也是了解的,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里比谁都要好,这没服侍好自己,两个人闹了这么大的架,她心里不会有多好受的。为了不扩大影响,还不能锁宫待罪,每三天要去坤宁宫一次,面上还得装着若无其事……
也不用给自己找什么理由,皇帝的心就是这么软了下来。他已经不打算用冷落徐循来惩罚她了——太残酷了点,现在自己没表态,宫里那些人还好,若是自己冷上她一个月,有些势利眼,难免会和永安宫过不去。徐循心里该多难过?若是担忧出病来那就不好了。
毕竟是爱妃嘛,让她当面道个歉也就算了。皇帝是如此打算的,以徐循的性子,犯了这一错以后,日后说话都会小心注意,也没必要太为难了。
然后,然后徐循就这样袅袅娜娜地走进来了。
白衣绿裙、银钗玉扣,形容清减双眉略蹙,眼下有点淡淡的红色,看来刚哭过一场——一个月没见,皇帝都有点认不出了。这真的是徐循吗?
以往每次和徐循在一处的时候,徐循都是笑着的,即使表情有几分嗔怪,她的眼睛也总是在笑。皇帝记忆里都几乎想不到她委屈的样子,他从来也不知道看到徐循这么没精打采,他居然会这么……这么……
想好的计划,顿时就动摇了几分,徐循好像还嫌不够似的,行礼的时候,就开始哭了。
她的哭法也很特别,不像是很多女人,哭也要哭得好看,梨花带雨抽抽噎噎的,哭也是美丽的一种。徐循哭起来那就是真的哭,鼻子通红,鼻翼一耸一耸的,眼泪争先恐后地往下滚,她怎么抽泣都抽不回去——多大的人了,哭起来永远都和孩子似的,还带了点和自己较劲的童真。起来以后坐在那里,也不看自己,就蹙着眉头,盯着眼前的地面,像是要找回自制力,可却又总是失败了。
皇帝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徐循有什么错了,他觉得实在是他不好,当天他就不该那样情绪上头冲去永安宫的。——说实话,和皇后分说原委,隐隐赔不是时,他挺委屈的,都有点低不了头。可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和徐循赔不是有什么不对的,他忽然间就觉得这实在很应当应分。人家都委屈成什么样了,男子汉大丈夫,让一步都不行吗?
至于什么夫主的权威之类的,那都是留给不宠的妃嫔的。
“唉。”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握徐循的手。徐循反射性要躲,不过那也就是象征性的,又细又软的白嫩小手很快就被皇帝捉到了手心里,再轻轻地拉了一下——
美人没有靠过来,居然还有往回抽手的意思。
……皇帝再拉,还不动,依然在哭。
好的吧,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皇帝就站起来坐到徐循身边,搂着她的肩膀和声道,“好啦,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多大的事?大哥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就看在咱们俩多年的情分上,你连大哥说错一次都容不得?没这么小气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基本已经很到位了,也突破了皇帝层层的底线,别说对自己的女人了,就是对老子娘,皇帝都没有认错认得这么顺畅,这么彻底过。徐循要是再不妥协,他——
不过,徐循到底也还是妥协了,她呜咽了一声,转身投入了皇帝怀里,眼泪很快就打湿了昂贵的缂丝衣料。——皇帝多少还有点小心疼:早知道,刚才先把外衣给宽了……
不过这也就是一点闲散的心思罢了,徐循已经把皇帝的所有心思都吸引了过去,她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露味道,被眼泪蒸着,缭绕在皇帝鼻间,就和迷药似的,让他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水。
“大哥,”这傻孩子哭着开始诉说了,“大哥你放我出宫去吧……呜呜呜……我没福分,没本事伺候你……我……我不会说话,呜呜,我不会生孩子……”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皇帝啼笑皆非,“瞎说什么呢,你就是大哥的人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放你出宫了,你去哪里?”
怀里人静默了一会,已经有点气弱了。“我,我去做姑子……”
“别瞎想了。”皇帝拍了徐循的腰臀一下,“多大的事呢?过去了就过去了,做什么姑子,真是稚气。”
“反正我又什么都不会。”徐循又开始哭了,“我不会生孩子,我不会做人,我没本事做妃嫔,我配不上你……”
“谁说配不上,”皇帝不大高兴了,这些瞎话都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这一阵子,宫里有人给你脸色看了?——是谁这么不长眼?”
徐循摇着头,还是哭得凄凄楚楚的,“是我配不上你,你就该和孙姐姐一处。你最喜欢她,我算什么……”
她忽然爆发了,一下把皇帝推开,捂着脸哭了起来。“她的事就非得要扯我来垫背,你不就是心疼她,不愿去她那处闹吗,我命贱,我活该……可我也是娘生爹养的,我活下来又不是给人垫背用的。大哥你看不上我,就让我去做姑子吧,我不配服侍你,别让我在您跟前现眼了。”
皇帝这下算是明白了:哭了半天,是在吃醋啊。
也是被徐循搞得没脾气——若是换了别人,就皇后如果在这跟他这么哭,皇帝保准能接一句,‘那你就上表自请修行去’,要是他不愿跌身份和女人计较,那也多得是办法。不想在他跟前现眼,那好成全得很,以后就不把你叫到跟前来了呗。可徐循这哭得他心里跟着一抽一抽的,滋味着实是难受得很,多忍一刻都不愿意的,忙就解释道,“都说了别多想了,这事,是我不对,不该在人前问你的。可后妃纷争,怎么能听她俩的一面之词?肯定得问个我最信任的人呀——这哪是拿你当垫背呢,不正说明我信你吗?”
女人,还是得靠哄,哭到现在都没停的徐循,眼泪有止住的趋势了。皇帝再接再厉,忙道,“这个月没见你,我心底可惦记着呢,不信你问王瑾,我有没有查问永安宫的事。”
搭配着亲、哄,揉、蹭,从刚才爆发到现在的山泉水终于渐渐干涸,徐循却还是捂着脸不肯让皇帝看,皇帝有点恼了,“干嘛呢,手松开。”
“妆……”徐循微弱地说,“妆都花了……”
这会儿气氛就比较轻松了,皇帝不由失笑,连徐循都是又恼又羞又觉得好笑,起身进净房洗了脸,没匀面,就这样出来了,眼睛还肿得和桃核似的,鼻子也是红通通的,看起来和美丽动人相距甚远。
但皇帝却没有因此败坏了和徐循亲热的兴致,他没有说假话,这一个月里他是真的很想念徐循的怀抱。走过去把徐循抱在怀里,两个人很有默契,无声地就上了榻。
这么多年下来,皇帝也不是那个刚尝过□滋味不久的少年郎了。他不再是被徐循搞得丢盔卸甲,现在两人也是旗鼓相当,各自都有一战之力。只是徐循今日哭得乏力,只能瘫软着任凭皇帝摆布。今天她也丢得特别快,稍微捏捏花心,再轻弹一会儿,便死死地闭起眼,夹着皇帝的腰轻轻地抽搐了起来。
皇帝知道她的习惯,余韵里比较敏感,便缓了节奏等她平复过来,再慢慢地加快速度——不过,也没持续多久,等徐循又舒服了几回,自觉把她伺候得差不多了,便也加快了节奏,不再忍耐着自己的感受。
这种事,是很能体现出两人的感情,也很能修复关系的。徐循的神色渐渐地开朗了起来,她虽然还闭着眼,但唇角已经有些上翘了,手也在皇帝身上上下地游移抚摸,皇帝笑着拿过白布,给两人都擦拭了一下,倾身在她鼻尖轻轻一吻,道,“现在还恼不恼我了?”
徐循眼睛半开半闭的,搂着皇帝的脖子笑了一下,“恼——”
她睁开眼,狡黠地冲皇帝一笑,“除非,大哥你再要我一次,那就不恼了。”
这一阵子是旦旦而伐,皇帝家也没有余粮啊。皇帝有点窘,又不愿意承认自己雄风不振,呃了一声还没说话,徐循便扑哧一声笑开了。“和你闹着玩呢,傻样……”
眼睛的红肿也差不多消褪了,鼻子的红也褪去了,她看起来又像是皇帝熟悉的那个徐庄妃了。这扑哧一笑,笑得皇帝心都颤了,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徐循嫩嫩的小屁股,道,“先记账上,日后还!”
“我这可是利滚利的印子钱啊。”徐循趴在皇帝身边,目送他下床进了净房,还扬声和皇帝开玩笑呢。
“还得起!”皇帝头也不回,带着笑意地嚷了一句,这才把门给掩上了。
屋内顿时就静了下来,徐循也收敛了笑意,翻过身瞪着顶棚,在心里回味着进宫以来自己的一言一行。
过了一会,她忽然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样的错误,以后决不能再犯了。徐循一边想,一边不禁自己冷笑了一下。
分明是刚和好,皇帝的表现已经是远超她最乐观的预期,她再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皇帝待她的情分,这后宫里除了孙贵妃,哪个比得过?
可不知为什么,徐循心里却是止不住地感到了一阵悲哀。
☆、后浪
也许是为了给徐庄妃撑腰,也许是真的很想念徐循,徐循这一进干清宫,就被留了四天。虽说是犯忌讳,可永安宫还是不能不往干清宫里送了一些徐循的日用品过去。——她可就穿了一身衣服去干清宫,总要有几件替换的吧?
留一天两天还不算什么,可徐循的东西都被送到了干清宫去,这里面的含义可有些耐人寻味。这妃嫔能和帝王在干清宫同居,可是天大的体面,甚至于说都是有点僭越的意味,永安宫上上下下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前几天才刚担惊受怕过呢,这会儿又觉得皇帝的盛宠有点过分了,他们实在是承受不了。
不过,这也说明永安宫的反省期彻底结束了,王瑾和孙嬷嬷当天就恢复了互相走动的脚步,还有原来被严令拘束在永安宫的宫女们,眼下也可以出门去寻相好。永安宫的气氛,自然也就恢复了平时的欢快与宁静。
至于永安宫里住着的那三个嫔妾,等徐循回了干清宫过来请安的时候,见到徐娘娘娇媚得和桃花一样的面色,眼角眉梢那慵懒而又满足的风姿,都是默然无语,请过安也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徐循前阵子也没心思和她们见面,今日有心和‘妹妹’们多聊几句时,妹妹们倒是都不配合了。徐循也还不至于强留她们——刚刚恢复得宠,也不便出去四处拜访,免得给人留下轻狂的印象,想了想,便请柳知恩过来说话。
“还没问过你,这一次去南京差事办得如何了。”她说着自己也笑了——当时那么着急上火地把柳知恩给催上路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却是已把这事给忘到九霄云外,这还好柳知恩是她的奴婢,若是换做一般的同僚下属,心里还不知道怎么不是滋味呢。
柳知恩却当然没有埋怨徐循的意思,他欠了欠身,很恭敬地道,“奴婢已是尽力将此事给筹措清楚了。”
便不疾不徐地将往南京一路上发生的事,都说给徐循听。
他从北京出发,领了在驿站用的牌子,一路换马南下,赶在年前进了南京。直接就住在了新任南京镇守太监府里。其时正当新年,柳知恩也没有贸然发难,先去给他干爹——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和太监拜了年,却没有住进郑家,随后便拜访了南京锦衣卫卫所的千户。
手持庄妃手谕,上头又有皇帝的私印,锦衣卫衙门这样的皇帝鹰犬,当然是全力配合。刚过了元宵节,便把徐家两边族里亲戚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都给起了底,送到了柳知恩手上。
“也不是很过分。”柳知恩告诉徐循,“仗着娘娘的身份,做些威福是有的,但逼得人站不住脚的,也不过就是寥寥数家而已。”
饶是如此,徐循仍有些含怒,只是她深信柳知恩手段,便未发作,只听他继续述说。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十分简单了,因柳知恩告诉徐先生、徐师母徐循的意思,以及众亲戚在南京的作为以后,两位老人家都是又惊又怒,对徐循的做法并无二话。柳知恩便以接老人上京尽孝的借口,将徐循的姥姥以及舅舅几家,都撮弄上京,余下的族人里,已没有徐循的近亲。
至于父系那边的亲戚,自然也是如此施为,徐先生的亲兄弟都是已经被接上京来置产居住了——靠着徐家产业的出息,好吃好喝地养着,请私塾先生来教着,务必是要教出知书达理的国家栋梁来。
与此同时,他在汤山和雨花台附近起了两座大院,将素日里妄作威福的几户人家,光身‘请’进去居住,用族人佐证,将家产中谋夺来的部分,归还原主。找不到苦主的便交给大慈恩寺代管,言明苦主回来后要交还的。这几处房头余下的财产,方是他们自己的,只是他们却也没多少机会享用了——柳知恩聘了些知根知底的护院,将宅子门头锁住,十二个时辰有人防护把手,这些亲戚,若是不出门,每日里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若是要出门,不论去哪里,都有护院跟随。若是有什么异动,为锦衣卫衙门和南京这边的二十四衙门知道了,消息传上京城,则护院便要倒霉了。
以徐循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她要软禁几个本有罪过的远房亲戚,还有谁能说个什么?此事就是传扬开去,也只会增添徐循的贤名。经此一番布置,徐家亲戚如何不知道徐循的态度?自不敢再作威作福——将来若有事,还得求到北京的指挥使府上去呢。此时逆了娘娘的意思,有锦衣卫在,当娘娘会不知道吗?
这里头的关节并不复杂,徐循自己也能想得明白,她虽然没有身临其境,但听得也是舒心顺意,前一阵子的阴霾,似乎都消散了许多。因便笑向柳知恩道,“你给我办了这么大的事,还办得如此漂亮,来回千里迢迢地折腾,的确是辛苦了。说吧,想我怎么赏你呢?”
一边说,也是一边思忖了起来。
论功行赏,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徐循也不是个小气吝啬的人,少了柳知恩,她这个永安宫可能都不会转了。对这么个人物,当然是要重赏的。
只是,若要抬柳知恩的品级呢,那就太显眼了点,倒容易招惹来是非。若是要给他钱呢,也只能赏些金子,太多了,柳知恩根本带不出宫,而且也不好解释。
自己早就交代过父母,几个嬷嬷、大宫女的家里人,徐家都是照应着的。若是柳知恩有家人,也可依此行事,但问题是柳知恩家里人还没在京里似的,这貌似也行不通。徐循想了一下,道,“不如,让我们家人出面,给你在京里置办个宅院吧。以后等你的菜户出宫了,你们也能在京城里安身立命,有个结果。”
柳知恩笑了一下,很恭敬地跪下来给徐循磕头,出口却是推辞之意,“娘娘,奴婢尚且未有对食。”
“啊?”徐循吃了一惊,“怎么连你还没有?”
这下等杂役的内侍,找不到对食那也罢了,柳知恩在太监里,起码算是第二档、第三档的人物了,年纪又轻,简直应该是个黄金单身汉嘛。没有菜户,听起来都有点匪夷所思的,徐循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柳知恩自己眼光高了。“可是一般的人物不中意?——唉,可惜了,我身边虽有得用的宫人,可的确外貌上是不算出众。”
“那倒不是。”柳知恩扫了侍立在旁的宫人一眼,忙道,“若是有意结对食,能得姐姐们垂青,那是奴婢的福气。——只是,奴婢刑余之人,不好耽误了别人的终身。”
其实,一般的宫女出宫以后,也很难找到条件相当的人家,多数都是给人当续弦去的。柳知恩这说话,有点托词敷衍的意思。徐循看了他一眼,有几分好奇,因笑道,“那是你自己的想头了,指不定,人家也不介意这个,诚心要跟你呢?”
柳知恩但笑不语,似乎没打算接这个话茬。徐循说完了也有点尴尬:底下人的婚事,自己关心一次两次也就是了,强要插足,那也有点乱点鸳鸯谱的意思。
“不过,这都看你自己了。”她自己给圆回来了。“这种事当然是你情我愿才好的,你若无意,我也不好给你做媒。——只是这样一来,该如何赏你呢?”
柳知恩不要赏,“在娘娘身边服侍,给娘娘分忧那是应该的。”
他左右看了一下,徐循会意,便挥退众人,只留下孙嬷嬷、赵嬷嬷服侍左右。
“只是……”柳知恩欲言又止,做进谏状。
“你说就是了。”徐循有点不耐烦,“在我跟前,无需如此惺惺作态。”
“只是,若以奴婢之见,娘娘现在,也不好太掉以轻心了。”柳知恩也不做作,便低声道,“如今宫中乱象已现,不论人心如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争斗只怕是此起彼伏,再没有什么安宁的日子。娘娘就算不愿掺和其中,也该对大势了如指掌,如此方能在波澜中保全自身。”
徐循听得直点头,她现在对柳知恩有点近乎盲目的信任。就连孙嬷嬷和赵嬷嬷,都面有赞同之色。
“以娘娘如今的贵重身份,很多事已经是不方便去做了。您太惹眼了,一举一动,都受到许多人的关注。”柳知恩为徐循筹划,“倒不如收服一两个不起眼的妃嫔,平日里来往于各宫之间,也能为娘娘探听些消息动静,不至于让永安宫的消息,总是比别人慢了一步。”
依靠宫女、嬷嬷们,现在是很难得到消息了,因为各宫的下处都是分开的不说,现在各宫对宫人的管束也是十分严厉。徐循道,“我记得哪个嬷嬷也和我说过这事的,当时,我们说的还是赵昭容呢。”
她笑了一下,想起来问孙嬷嬷,“这一个半月,那三位妹妹都是怎么过的啊?”
孙嬷嬷笑道,“又要请安,又要上课的,就是有十分的心机,刚学过规矩,在宫里可不也是老实得和鹌鹑一样?”
赵嬷嬷也笑了,“不过,毕竟几位贵人还是要在一起上课的,两位美人还好,您也知道,一向是两人抱团,和谁都是面子情。倒是赵昭容,前一个月非常老实,后半个月么,在课余是经常和曹宝林、吴婕妤搭话的。”
这两人都是长宁宫里孙贵妃手底下讨生活的。徐循听了直发笑,“赵昭容怎么还是那么轻浮。”
赵昭容态度的转变,当然和皇帝的抱怨是有直接关系的,为了孙贵妃,跑到徐庄妃这里来抱怨皇后,连‘她哪里配当皇后’的话都说出来了,孙贵妃和皇后哪个更得圣眷,还需要问吗?比起风雨飘摇的徐庄妃,威信扫地的皇后,当然是圣眷浓厚的孙贵妃更值得投资了。赵昭容的心思,好似徐循刚入宫时一样,浅得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徐循从入宫到现在,占足了善、贤两字,她自忖从未做过跟红顶白的事,而赵昭容的所作所为,就和徐循是背道而驰了。
柳知恩察言观色,在心底暗叹了一声,便未继续往下开口:青儿、紫儿自有根基,未必会为庄妃所用。而赵昭容,心思的确是浅薄了些,不足为信不说,娘娘对她的厌弃,也是一望即知,这样的人,该如何同她合作下去?
“心性如此,也不知是怎么入选进来的。”赵嬷嬷也叹道,“这一批选秀,是仓促了点。昔年都是要观察多个月,才能挑入才貌品德四角俱全的秀女,这一批……”
她摇了摇头,“只看女史们入宫后,能不能教好吧。”
“难怪都不得大哥的喜欢。”徐循随口说了一句,“这批秀女若是不改了性子,想要得宠,难喽。”
的确,连徐循都瞒不过去的人,还能瞒得过皇帝?一群人都点头称是,赵嬷嬷道,“这不正就是娘娘的机会了?这一阵子,娘娘还要善自保重,依时进补才好。”
徐循一听就有点哭脸,却到底还是妥协了,“唉,有什么东西想让我吃的,都拿上来吧——就当是吃药了。”
连柳知恩都被她表情逗笑,永安宫里时隔多日,终于又传出了笑声。
不过,现实却是狠狠地又打了徐循的脸——刚说了新秀女不会得宠,皇帝就开始大规模地临幸新妃嫔们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除了徐循还能保住大概三晚的侍寝以外,余下所有的侍寝夜晚,几乎全被焦昭仪、吴婕妤、曹宝林和赵昭容瓜分。余下的二妃一后,竟是连一晚上都没分到。
从来只见新人笑——这简直就是旧人要全方位失宠的节奏啊……
☆、喜讯
永安宫的一天,总是开始得很早。
天还没有亮,刚摇过五更的更铃,那徐缓悠长的‘天下太平’,尾音方才散尽。永安宫外就有了动静,住在永安宫往外方向,挨着宫墙一排下房里的宫女子们,静悄悄地进了宫门,而每天晚上出皇城住宿的宦官们,这会儿也都收拾停当,慢慢悠悠地从玄武门踱进了宫城里——有品级的大宦官们不紧不慢的,刚入宫的小黄门却是恨不得一溜小跑,免得误了时辰,又该被宫女姐姐们埋怨了。
这么早来做什么呢?主要是来给徐娘娘提热水、端早饭的。徐娘娘好洁,连着宫里的姐姐妹妹们也都是有些洁癖,每日早起消耗的热水不在少数。难道都要靠宫里那个小茶房的一两个炉眼烧出来?那是小户人家过日子,宫里的妃嫔们,没有这么做的。
宫里的热水,都是由混堂司预备的,有时用的是井水,有时用量太大,来不及提水的话,也用宫里积存防火的大缸里储藏着的水。徐娘娘本人是从来也不用混堂司预备的那种热水的,她从前不论在哪个院子里,几个嬷嬷们都安排着宫女子们,从附近的井里打水上来,拿小茶炉烧了用。防的就是从前人微言轻的时候,无意间用了旧水,万一过了病气那就不好了。
如今,以徐娘娘的身份,混堂司送来的热水肯定都是新鲜上好的,可习惯已经养成,这每天早上来当值的大宫女,说不得都要带着两个徒弟,亲自到永安宫后院的甜水井跟前,看着打起两桶水,拎回去烧开了,一壶给徐娘娘洗漱,一壶就给徐娘娘泡茶。
宫里人工是不值钱的,徐娘娘这个身份,永安宫也不会少了人使唤,光是烧水就得有两个人,传早饭的气派那就更大了。这都是定例,徐娘娘头天晚上想好了吃什么,譬如昨天想起来吃‘嫩嫩的咸豆腐脑,上头洒些芝麻,咯吱咯吱的咬起来也有劲儿。再搭配上两个酥酥热热的小烧饼那便好了’。
今儿个一早上,宫门才开呢,就要有人去御膳房传话了:“永安宫庄妃娘娘说了,今早要用咸豆腐脑,上头洒热芝麻,搭配酥酥热热的小烧饼。”
这传膳的历来都是宦官,别看干的是跑腿的活计,这缺还很吃香呢。他传了话并不就走,而是在一边站着,御膳房专管做起酥咸点心的大师傅就和他搭话了,“不知咱们这徐主子,今儿个是想用素的,还是想用荤的?”
传膳的先不说话,待这大师傅求情赔了好话,方才动了动眉毛,淡淡地道,“您就受累多做几个呗,咸口的、淡口的都做——主子早上爱吃素馅儿的,但也保不齐今日就想吃火腿馅的了。里头只不要有一点肥肉,娘娘从不吃这个。”
大师傅这才安下心来,从怀里捏出一星碎银子奉给小中人,“多谢那公公指点。”
这小中人却不收,还呵斥了一声,道。“我们永安宫可不是这个做派!”
一边说,一边还斜眼看了看一样是过来传早饭的咸阳宫小黄门。对方撇了撇嘴,低声埋怨了一句,“德行!”
中官没有不爱钱的,这些御厨大师傅可个个都是富户,自己在宫里服役,徒子徒孙们在外开酒楼,哪个不是盆满钵满的?能给皇帝和娘娘们做饭的大师傅,难道还要和那些一般给宫女做饭的伙夫们一样受穷?指点两句,让主子们用得满意,好处自然有他的。就是拿点孝敬又怎么了?永安宫上上下下,就是这个做派让人有些不得劲。
小那瞧着他的怪相,轻蔑地哼了一声,也不搭理这人了。站在一边负手等了一会,帮厨便端了一盘点心过来,笑道,“这都是前阵子咱们试做的新点,公公尝几个,换换口……”
钱小那不敢收,点心吃几个却是没什么好忌讳的。小那在方桌边坐了,就着一壶酽酽的茶吃了一肚子点心,这边大师傅也把徐娘娘的早饭给做出来了:七八味点心,三四样粥水,五味面食。味道当然不差,但这里头真正加工细作的,那自然还是徐娘娘点名要的豆腐脑和小烧饼。
小烧饼刚起锅,热乎乎的烫鼻香,小那不敢耽搁,把这两样东西挑出来,食盒一盖就先往永安宫迈步过去了。他是从小练就了的功夫,腿下脚步迈得飞快,托盘食盒却是半点都没有颤动,烧饼连起酥皮都不带震掉的。
就这么着,不消一盏茶功夫,烧饼还烫手呢,小那就把早饭端到上房了。他时间拿捏得好,徐娘娘刚刚洗漱,用过早起的养生三道茶——先喝一杯熟水,再喝一杯蜜茶,最后喝一杯高丽参泡的参茶。再按着宫内女史传授的养生拳套路,舞动了一番手脚,正是汗落生津,胃口大开,预备吃早饭的时候。徐娘娘坐在桌边,还笑着夸了一句,“我正有点饿呢,你果然就来了。”
有着一句话,小那今儿的汗就没有白落,他笑嘻嘻地把食盒高举过头,“娘娘用的好,就是奴婢的孝心到了。”
徐娘娘都用了两调羹豆腐脑了,御膳房余下的点心才送了上来,却是只得一瞥,徐娘娘就没什么兴致地摇了摇头。“留一口凉酪给我,别的你们分了吧。”
吃徐娘娘的‘剩饭’,是贴身大宫女、大太监们的脸面,小那还没混到这份上,也无意僭越掺和。他又趴在地上给徐娘娘磕了头——一天内头一次见面,宦官都是要对主子行大礼的——这就退出了主殿。
吃了一肚子的点心,又跑这一路,确实是有点口渴,小那暂时还不愿做事,便去茶水房讨水吃——这时候茶水房也热闹,刚值夜换下来休息的宫女们,多有在茶水房里混着吃些点心再回去休息的。
可一进茶水房,小那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红姐姐、花姐姐两个服侍徐娘娘有年的大宫女都坐在门边上,也不吃东西,也不喝茶,脸上气哼哼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快,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正在对山歌似的在那吊嗓子呢。
“是娘娘的命,早晚都有用井水,自己开小茶房的时候。到了那时候,还用得着招呼么?该是你的,自然有人送来。”
“咱们娘娘还不是从太孙婕妤熬过来的,那时候全院就一口井,太孙妃娘娘用完了,太孙嫔娘娘用,太孙嫔娘娘用完了,咱们娘娘谦让,还要请何娘娘先提了水咱们再提、再烧、再用。”花儿撇了撇嘴,“不就是服侍了皇爷几夜么,这就飞起来了。咱们娘娘的水都拿着倒,皇爷那物事就是金做的,捅进你们家贵人那里不也还得拔出来么,插进去那就是你家的了?都得和敬皇爷一样敬着你?没规没矩的,真叫人打从心底看不起。后院里住的两个贵人服侍得不比你们家主子多?也没见她们混来倒我们主子的水呀。倒真不愧是跟了你们主子的宫女子,轻狂得哟,啧啧啧,吹口气是不是就飘起来了?”
小那一听,心里就是一咯噔,见茶水房里站了个缩头缩肩的小宫女,手里还端了个茶盘,他立刻也就是认出来了:赵昭容身边的宫女子英儿。
“我说姐姐们哎。”他嬉皮笑脸地进了屋,和红儿、花儿都打了招呼,“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这么动气,我听着都害怕。”
小那做事勤快,虽不识字可心明眼亮,人缘一向不错。和红儿、花儿都是半开玩笑地认了干亲的,两个大宫女见他进来,都缓了颜色,花儿道,“弟弟你也不是不知道,娘娘早起喝了三杯水那是养生,用过早饭以后才正经喝茶,井水澄清三遍,烧沸了第一斟最轻最轻的水泡儿泡的西湖龙井,闷上那么一小会儿给送去,才合娘娘的口味。蓝儿服侍娘娘用饭呢,让我们俩看着,这才一转头当口,贼蹄子走进来,刚滚的水拎起来就倒,拦都拦不住!”
说着又恼火起来,扭头便骂英儿,“哪里学的贼头贼脑,宫里最近老是丢这丢那的,回头告了宫正司搜你屋去!我看你是想去提铃那!”
英儿年岁小,有点忍不住了,连茶盘差点端不住,眼泪已从眼角迸了出来,带着哭音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吧。是我没长眼……我,我自扇耳光!”
说着,一手扶着茶盘,一手就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细嫩的脸蛋顿时红了一片。
红儿、花儿见了,方才不再发怒,红儿起身道,“若是娘娘喝出不对了,你便等着瞧吧!”
说着,便端了一壶茶,和花儿一道扬长而去。小那叹了口气,上前把英儿手里的茶盘接了过去,温声道,“英姑娘,您今儿受罪了。听我一句劝:这宫里可不是家里,规矩多着呢。赵贵人虽是主子,可只要还在这永安宫住着,就不能越过庄妃娘娘去。不懂规矩,可大可小,能和如今这般完事,是你的福分——快别哭了,主子就在隔屋呢,这一哭多丧气啊!擦擦眼泪,我帮你把茶端过去。”
英儿想哭,却又不敢,捂着脸无声地抽噎了一会儿,也就气平了,擦擦红肿得和桃子似的大眼睛,强笑道,“我……我……多谢公公,我不敢让公公帮我端!”
说着,又把茶盘给扯了过来,自己跑出茶水房去了。
小那站在当地怔了一会儿,也是不由得叹了口气。一转身,见原本看着茶水房的赵伦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便笑道,“你倒是心大,这茶水房里放着多少娘娘的吃食呢,也就敢这样走开。”
“人有三急嘛。”赵伦冲门外张望了一眼,“再说,赵嬷嬷前儿说,这里不比从前,人来人往杂乱得很,叫把娘娘吃用之物都换了地方收藏了。”
他从茶水炉上拎起铜壶,往茶壶里续了热水,给小那倒了一杯,“都散了?”
“散了。”小那想到英子颤抖的肩膀,有些不忍心,“姐姐们今儿气性不大好,倒是她倒霉撞上了不是。”
“什么撞上的,就是有意等着的。”赵伦不屑地纠正小那,左右一看,又压低了声音,“那位主现在可是得了意了,往常还让着二层楼里的两位贵人,现在她心底,永安宫除了庄妃娘娘,可不就是她了?一天能来上十次茶水房,不是要这就是要那。姐几个早看她不痛快,今儿这就是揪住了小辫子,借题发挥给她点脸色瞧瞧。——你只管给咱们娘娘送膳,别的任事不管,还没听说呢吧,昨儿个打发人来给娘娘传话呢,说是午饭想吃一碗炖鹅肉,请娘娘费心!”
小那一听,倒抽一口冷气,茶盅差点儿没端住。“可有这事儿——娘娘知道了?”
“压根没让娘娘知道,钱嬷嬷就给回了,说,‘没有这个道理,贵人想吃,自己上御膳房传话去’。”赵伦撇了撇嘴,“那位还真就遣人去了!”
徐循以前是太孙婕妤的时候,因为和太孙妃不在一个院子里,所以三人都是用自己的用度吃饭,太子才人时大家都住偏宫呢,各领一宫也是一样。如今是永安宫的主子了,便不再是只管自己和自己的下人。像是今早送来的早点,除了豆腐脑和小烧饼是特供的以外,余下的都是分了好几份,往后院里送去给美人、昭容用的。一宫只传一次膳,没有分别用膳的道理。所以赵昭容想吃炖鹅就必须得徐循这里去点菜,她自己去御膳房说肯定是不合规矩的。
小那很好奇,“御膳房还真给送啦?”
“送了。”赵伦道,“他们还敢回话?——也闹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啊,还不是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昨晚摆膳时候没看见那碗油汪汪的鹅肉?”
小那这才想起来,吸着冷气道,“哎哟——你一说我记起来了,我出门的时候,娘娘还问呢。”
“可不就是了。”徐循在永安宫的一言一行,哪能瞒得过近人们的耳目?赵伦比小那还像是在现场见证的。“娘娘看了还说了一句,‘怎么做了一碗这么村的炖鹅啊?’,钱嬷嬷在一边呢,便说了原委,‘原来赵昭容还真派人去御厨房点菜了’。”
小那就和自己没在一边一样,一惊一乍地问,“那娘娘呢——娘娘呢——”
赵伦瞅了小那一眼,叹了口气,“小那,不是哥哥说你,做事得带眼啊。你当时怎么就没支起耳朵多听一会呢?”
把小那的胃口给吊够了,屌得他抓耳挠腮上窜下跳的了,赵伦方才续道,“——娘娘听说了以后,也没说什么,就是冷笑了一下。”
小那摇了摇头,颓然道,“我说呢!今儿两个姐姐怎么这么刺儿,原来是娘娘动气了!”
庄妃娘娘是出了名的好性儿,别说在皇爷跟前,就是和下人们相处,那都是和和气气,笑口常开的。这不是被气着了,至于冷笑吗?只是娘娘贤良淑德,就是受了气也不往外说,不和赵昭容计较罢了。
不过,娘娘不计较,嬷嬷们、姐姐们却似乎是另有看法,今儿英儿被逼着摔自己的那几个耳光,痛在她身上不假,可没脸面的,却是池子边小亭子里住着的那一位得宠的昭容……
小那还想和赵伦再八卦呢,只听得屋外环佩叮咚,两个人却是都不敢再说话了:今儿是三日一请安的日子,徐娘娘用过早饭,就要传了肩舆,往坤宁宫去。
满院子都是屏息静气的,送走了主子,又一下都忙了起来。收拾家什、打扫院子,换熏香,给猫儿狗儿喂食,拿了新下的花儿来把开得没那么好的盆花给替换了。柳长随背着手踱到当院里站着,一双眼在院中环视,一院子的人谁也不敢怠工偷懒,都是赶着要在娘娘从坤宁宫回来之前,把活儿给做了。
小那在永安宫就是专管传膳,别的和他没关,还想猫在茶水房里和赵伦八卦呢,赵伦也不敢留他了,把他嘘出了屋子,自己恭敬烧开水新泡了一杯茶,端出去给柳知恩。“柳爷您用茶。”
柳知恩嗯了一声,就着赵伦的手喝了一口,“今早上,听说和赵贵人的使唤宫女闹别扭了?”
茶水房是赵伦的地盘,问他是最合适的,赵伦也不敢推说不知道,忙仔仔细细把来龙去脉和柳知恩交代清楚了。柳知恩听了,眉头一蹙,“这件事,娘娘怕不知道吧?”
底下人做事,娘娘能知道什么?就是什么都和她说,她也听不过来吧。赵伦摇了摇头,“两位姐姐像是没和娘娘通气。”
“知道了。”柳知恩眼皮也没抬,“多大的事,也犯不着一惊一乍的。这事,是赵贵人那儿没规矩。”
赵伦叹了口气,还想和柳知恩搭话呢,“也是这几个月,一下就红起来了……”
这几个月,四个新妃嫔确实很红,每个月也就是皇后和徐循能分几个晚上,余下有传召都是找这新入宫的四个秀女,孙贵妃、何惠妃和四个老宫女出身的美人,全都只能站干岸在那看着流口水。而其中就以赵昭容最为得宠,侍寝的日子,在四个秀女里那都是最多的。
赵昭容这人是什么样的性子,一个宫里住的,大家能不知道吗?赵伦心里也是纳闷呢:皇爷不像是这么不挑剔的人呀?再说,若要说赵昭容得宠吧,可这都几个月了——现在都是七月份了,赵昭容侍寝了三个月,就得了两次赏,赏的还都是寻常物事。当年徐娘娘还是太孙婕妤的时候,侍寝一次就赏一次,就是现在,三不五时的,干清宫那里还给娘娘送东西来呢。
也就是因为一宫里的亲信都觉得赵昭容得宠得有玄机、有水分,红儿、花儿才会这样凌厉地维护庄妃娘娘的脸面。赵伦是庄妃娘娘的嫡系,一路从太孙宫里服侍上来的,当然对赵昭容这样轻狂的狐狸精也没好感,他这么和柳知恩搭腔,多少是有点试探的意思——